第92章 望桃
第092章 望桃
江冷星一人一劍一桃核, 回到雪隐峰。
雪峰聳立群山萬壑中,獨占鳌頭,淩駕于衆山之上, 如一座廣寒仙宮,高處不勝寒。
雪飄如絮,終日不絕, 絕壁處的松柏、草木色的屋舍皆覆上厚雪,掩藏住原本的蒼翠。
遠處近處,如煙似霧,白茫茫一片,找不出一絲新鮮的色彩。
少年斂起眸光, 低着頭, 從懷裏拿出疊好的素帕, 展開後, 一枚果核乖乖躺在上邊。
他兩指捏起桃核,映着雪光細看。
栗色的表面塗上一點桃紅的胭脂色,扁硬且狹長, 并不特別。
就是一顆普通桃核, 普通到他觀察一刻,就能記清果核上,每一條紋路的走向。
就如與她待上數日,能摸清她的喜怒哀樂。
換做平日, 他若盯着她瞧, 哪怕只是多望上一眼, 她便會歪着腦袋, 雙眸瞪過來。
然後,再說上一兩句讓人不知如何作答的話, 比如:看我幹嘛?
若是在此之前對她好點,她可能還會多加一句:是不是喜歡我?
又比如,某日她若是有意不理人,必定是那人惹怒過她,也許不是近日,但總之有一日惹她不開心了。
她疼了便哭,餓了就愁,困了倒頭就睡,只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能猜透她的心事。
就是這樣的一個小桃妖,她簡單到不能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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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越是如此,越需慎言。
無論說什麽,她會本能産生信任。
這樣的她,好也不好,偶爾笨到氣人。
可偏偏是這般的存在,如桃核的紋路般,一筆一劃雕刻在心間。
他将心藏起,裂縫卻日益加深,爬滿引玉劍的劍身。
桃核不可能會無紋路,譬如此時的他,亦無法抹去沉劍上的裂紋,只能讓其刻得慢些。
雪隐峰地域寬闊,容納一株桃樹綽綽有餘,少年眸光一掃,視線落在東南一角,那是靈氣最為充沛之地。
他抽出長劍,劍刃劃了兩道,白光閃爍間,飛雪散開,顯現一圈漆黑的土壤。
将桃核埋入後,兩根長指凝出光絮,随後一點,靈光立即注入松軟泥裏。
靈力灌溉下,桃核生長速度驚人。
頃刻間,一株幼芽破土而出,日複一日,雪隐峰初次有了別樣的色彩。
盡管只是一寸渺小的嫩綠色,卻讓人眼前一亮,是整片雪地裏最新鮮的顏色。
少年眼底映着兩抹新綠,他默念口訣,渾身各處靈力彙聚一處,鑽入新發的幼根中。
三日之內,想讓桃核發芽抽枝開花,唯有用此方式。
随着靈氣滋養,桃樹幼芽以極快速度成長,剎那間,分化出桃枝,長出翠色枝葉。
大風卷着飛雪刮過,飄飄搖搖的幼苗驀地長出粗壯的樹幹,紅褐的桃枝之上,桃葉又細又長。
葉片苦澀的氣息随之飄來,時濃時淡,一派春日盛景闖入視野。
仿佛人間三月降臨雪山。
蓬勃旺盛的生命力,自少年掌心擴散,桃樹從如引玉劍一般高,長到十數尺。
他仰起頭,望着向上生長的枝丫,滿樹的綠葉片片浮現眼底,漆黑的眼底仿佛緩緩灌入生機。
眸中的清冷随之驅散,取而代之的,是如水般的柔意。
當桃樹趨向于長出花苞之際,樹下,本就無暇的面容,又蒼白兩分。
然而,一片向好之時,滿樹的桃花苞遲遲未開放。
縱使注入再多靈力,桃樹未有絲毫變化,一切似乎戛然而止。
少年止住動作,走到桃樹底下,伸手再次探查,倏地,眼底劃過一絲震驚。
原來——
她震碎的不止是妖元,竟連妖魂都有了裂縫。
可養魂并非一朝一夕之事,需要日積月累,取靈力、精魄融合養護。
一來二去,大概需要六年時間,也可能更久。
幸而,不算太大的事。
他能救她。
少年沉吟幾許,随即劃破食指,雙手結印,血跡牽引着陣法,隔空浮現出一個六芒星法印。
興許是短時期內,消耗太對靈力緣故,他結印多次失敗,倚着桃樹沉沉喘氣。
第十三次結印,終于成功。
一縷耀白的流光,慢慢從他心口抽出,每抽出一寸,俊美的眉眼間,痛意便深一分。
宛如從心髒中剜肉。
猩紅的六芒星中,流絮上下纏繞,如交織的絲線,纏了一圈又一圈,兩者牢牢綁在一起。
“入。”
一道低啞的聲響在桃樹下。
音落,六芒星湧入花苞中。
少年薄唇上的血色褪去,眼底卻有了一絲笑意,他抽幹了力氣般,單膝點地,宗服上的紫雲繡紋瞬間染上雪粒。
随後,幾道克制的咳聲響起,伴随着控制不住的痛苦呻|吟。
很快,微弱低吟被風雪聲埋葬。
樹旁,引玉劍劇烈顫動,劍鞘中裂紋憑空多了一道,它被扔在雪地裏,躁動不安。
如岸邊渴水的魚,失去了水源,在烈日曝曬下,只能擺動魚身,無聲嘶吼,激烈掙紮。
半晌。
勻淨修長的手指将劍撿起,拔出劍鞘,掃了眼寒劍,一寸長的紋路十分紮眼。
少年毫不在意般,長指在劍身上拂過,指尖淩冽,讓他感受不到劍的溫度。
他略帶懇求般,低聲道:“再忍忍好麽。”
引玉劍顫抖愈厲害——
你清高你了不起,這苦我吃不了。
淩遲處死般,可太疼了。
靈劍并不想和主人商量。
“……”好吧。
少年手指一推,收劍入鞘。
他仿佛對着空氣,又似朝向将要開花的桃樹,輕聲道:“我也……好疼啊。”
·
聽說,人死之後,靈魂将會升天,俯視整片大地,最後望一眼最愛的人間。
田桃哆哆嗦嗦中,睜開了眼。
她果然飄上了天,以俯瞰的視角,底下的風景與別處迥異。
嗯,很符合噶掉後的說法。
只不過,怎麽都是白茫茫一片,入目之內,空無一物,快要白瞎了。
沒記錯的話,她是死在飛天澗的,但此時溪流、山巒和藍天消失不見,除了白雪還是白雪。
嘶,好冷啊。
她才涼掉一會,就回到冰河世紀了麽。
好了,這地太冷,到別處看看去吧。
她準備飄到溫暖之地,比如紫雲宗,和陸師弟、卿卿等人告別,但動了動四肢,發現靈魂被束縛住一般。
完全動不了,視野局限于雪山。
發現好像要永久囚禁于此之後,田桃感覺自己的鬼魂都抖了三下。
怎麽回事,她還趕着去投胎,黑白無常怎麽還不來勾魂,不要留在這個鬼地方。
救命,救鬼啊。
正當她無聲哀嚎之際,一道吱呀聲響起,她這才注意到,有一間木屋藏匿在大雪之下。
木門被打開了。
屋內視線昏暗,有動靜響起,随後一把紙傘撐開,傘面繪有紫雲圖案,素雅大方。
有一人執着傘,不疾不徐踩在雪地裏,蜿蜒出一條印跡,但立即被大雪覆蓋。
那人藏在傘下,無法看清面容,只能瞧見一身白衣勝雪,長發如墨,不時被風吹起。
胸脯平平,初步推測,是個男人。
他長指骨節分明,握住傘柄,竹制黃褐色傘骨襯手十分白皙,視線一偏,勁瘦的腰身映入眼底。
粗略一掃,可能是個帥哥。
唉,閻王爺還挺懂她,走奈何橋前,能賞她個美男養養眼。
可惜,這人不露臉啊。
美男撐着傘,一直朝前走,最後貌似停在她靈魂底下。
田桃好奇往下瞅時,紙傘恰好徐徐朝上,随後,露出一張俊美絕倫的臉,飛雪漱漱飄入傘下,烏黑瞳仁中,淡淡化開寒霜般的雪意。
好俊俏一張臉,她驚嘆。
但再仔細一看,咦,好眼熟。
江——冷星?
她睜大雙眼,用幻想出來的雙手,揉着眼睛,反複觀察三四遍後,确認傘下之人是江冷星無疑。
可是,他為毛在這。
他擡着頭,是在看她麽?
田桃被他盯得有點不好意思了,悄悄挪開視線,去欣賞四周的雪景,餘光卻往低空瞥去。
他好像還在看噢。
她倏然想到,這人瞧不見自己,可能只是無聊擡頭望天罷了。
這般想着,她再次垂下眼眸,去打量白衣少年,反正這也沒別人,多瞧瞧他也行。
從他精致的眉骨,到他的雙瞳,寒眸一如既往沉靜,容不下太多事物。
但這次,田桃在他眼中看見不一樣的風景。
他的眼瞳漆黑明亮,浮着一層水光,似一面鏡子,此刻,鏡面中竟綻開朵朵桃花。
這是特效麽。
直到大雪滑落時,鏡中景像動了起來,掠過一道殘影,她才後知後覺,這一切乃是少年面前畫面。
田桃花費一段時間想通,自己原來變成了一株桃樹,而此地是雪隐峰。
所以,她死後被江冷星埋在居所。
可是他好傻,哪有桃樹長在雪地裏的。
還有,他一直看着桃樹,不會是在想她吧?
但,想得也太久了點。
另外,她被埋在這,不會一直要面對他的臉吧。
田桃登時心情複雜,忽然感覺桃樹上貼來幾根手指,接着她身上湧起絲絲縷縷的暖意。
處在冰天雪地裏,她竟然感覺不到一絲寒冷,如溫柔春風拂過。
她再去看少年的臉時,他眸中添了幾絲柔和,雪粒子粘在發絲上,這傘打了個寂寞。
桃枝上靈力湧動,她可以看到的視野範圍更廣,仿佛聚集在樹頂之上。
這一刻,她曉得江冷星在看什麽了。
他身前有一根桃枝,花開爛漫,花瓣嬌豔,烏黑的長睫垂下,雙眸凝在花上。
宛若被吸引了般,他久久未動,驀地,他傾身低頭,離桃花咫尺之遙。
然後,他像是聞了一下花瓣。
又像是……吻了?
田桃:啊——
這樣,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