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不讓
第098章 不讓
肩骨生生被尖錐刺穿, 咔嚓一聲,少年肩上殘留一個駭目驚心的血窟窿。
霎時間,密密麻麻的痛楚蔓延至全身各處, 他一時疼到提不起劍。
連唇間溢出的話,也微弱如風,無聲無息消散在這座了無生氣的茂林中。
她就這麽在乎那人, 寧死也要舍身相救,衆目睽睽之下,不惜與他為敵。
原以為她怯弱膽小,貪生怕死,殊不知, 竟能為了另一個人勇敢。
只因外人掐頭去尾說了幾句話, 她就信, 便心疼, 不舍那人喪命。
所以她與自己之間,過往點滴,其實什麽都不曾有過, 對嗎。
他實在是蠢, 鬼迷了心竅,才會日夜惦念着她,栽在比他還蠢的人手裏。
一切是他一廂情願罷了。
可這怨不了旁人,只怨自己無能。
蝕心蠱總能在他受傷之際, 狠狠發作, 給他心口刺上一刀。
疼痛如潮水, 一波一波湧來, 少年身形一晃,臉色蒼白如紙, 額角青筋随之暴起。
他痛到直不起腰,便以寒劍支地,長睫緩緩掀起,露出一雙微紅的眼眸。
該慶幸,衆人不知蝕心蠱之事,否則,定會贻笑大方——
紫雲宗大弟子江冷星,身負血海深仇,苦修多年,但一朝竟破了道心。
少年壓制絞痛,輕輕抽了口氣,寒冽的氣息灌入五髒六腑。
他抿着唇,目光刻意繞過女孩,望向她身後,殺意絲毫未消。
“江冷星,多年不見,你還是這麽不争氣,一點也沒變。”塗山堯眼尾上揚,唇角彎起一個極漂亮的弧度。
一雙赤瞳出現在這張清心寡欲的臉上,可真有意思。
右肩有傷,刺疼連着經脈,少年手指止不住顫抖,無法将靈劍握在手中。
他垂着右手,以左手執劍:“你還是一樣令人惡心。”
利用過他,而今竟将付出真心的小桃妖當作棋子,将一切攪得天翻地覆。
塗山堯低聲啞笑,眸光一轉,看向呆愣在身前的女孩。
随後,一字一句道:“你在為自己鳴不平,還是為她?”
大概,想要殺他的理由,又多了一件。
可那又如何,他不費一兵一卒,便能令其冰消瓦解,潰不成軍。
如今的江冷星,除非能将引玉劍恢複原樣,否則滿盤皆輸。
田桃怔愣半晌,身體仿佛被凍住,慢慢轉身:“阿堯……”
之所以敢直面劍氣,歸根結底,是她信江冷星不會那麽狠心,想以此逼他把劍放下,分個對錯。
可她猜對了江冷星,卻識不清塗山堯。
“你為何要這樣做?”
她聲線發顫,雙耳嗡鳴,聲音怪異地不似從自己口中發出一樣。
塗山堯斂起戾氣,眼底多了幾分憐憫:“阿桃,我必須如此,不然會死在他劍下。”
他聲音仍舊又輕又柔,眼神真誠。
此話不假,封印數年,他如今并非江冷星對手,不出暗招,有一劍被其斬殺的可能性。
愚鈍無知的阿桃,他可太喜歡了。
喜歡到恨不得立刻将她帶回雲起小築,繼續哄着她,展露傷口,讓她乖乖塗藥。
田桃腦袋混亂,她不想塗山堯死,可并不意味着要傷害江冷星。
正想否認他時,身後,少年提劍走近,聲音沉沉:“現在,你一樣會死。”
他滿身寒意萦繞,肩上仍在流血,卻不肯皺一下眉頭,不将一身驕傲沾了塵埃。
她上前兩步,不讓少年再往前一步:“你不能過去。”
塗山堯畢竟是妖尊,修為底蘊深厚,結局二人交戰,一個都沒活下來。
而今江冷星有傷在身,怎麽可能殺得了他,只怕是死路一條。
可做了一件錯事,她再做什麽都是錯的。
江冷星腕骨一轉,長劍架在她頸間,眼底一片冰冷:“再礙事,你也死。”
滅族仇人近在眼前,如何能不過去,難道要眼睜睜忍他多活一日?
當年江氏仙門,一夜之間,宛若下了一場猩紅的血雨,白玉大道上,血泊中盡是斷臂殘肢,仿佛人間地獄。
他的族人,活生生被塗山堯虐殺,死無全屍,墓碑從山腳立到半山腰,九泉之下不得安息。
若非她攔着,若非他不舍……
脖子抵着森寒的劍刃,田桃渾身一顫,刺痛感傳來,她腦袋亂得厲害。
她後悔不已,懷疑自己是不是漏看了原書劇情,弄不清事情原委,才會有導致如此糟糕的境遇。
少年沉劍,劍身染上一絲血漬,他正想上前一步時,懷裏撲來一團軟綿綿的觸感。
他催動全身靈力,體溫低得厲害。
田桃抱着他,聲音哆嗦:“江冷星,你不能過去,他會殺了你的,你會死的……”
冰冷的寒氣瞬間奪走她的溫度,擁在背脊上的十指染上寒霜。
江冷星兩指掐在她後頸上:“讓開。”
“我不讓……”
她不肯松手,自知不可能攔住他,鼻間嗅到濃烈的血腥味時,唯有驚恐。
心裏登時酸澀,連話也染了泣音。
少年長指收緊,不帶憐惜将她掐着她,心底自嘲。
死又如何,他殘命一條,本就為報仇而活。
好不容易心裏有了期許,可她卻向着一個外人,現在知道他可能會死,方才又何必護着塗山堯。
就算她不知真相,難道,她就一點也不肯偏向他。
一顆心左右動搖,在意了塗山堯,又想護住他。
是兩個都想要麽?
少年沉冷吐出一字:“滾。”
随即長臂用力一甩,将貼在身上的溫軟,連根拔除般棄置于地,而後揮劍而上。
田桃毫無預料往地上摔去,雙手在沙石上劃過,望向追逐塗山堯而去的白色身影,雙瞳瞬間起了水霧。
她雙膝疼到站不起來,仰臉看向一旁:“陸師弟卿卿,你們怎麽不攔着他,他會死的……”
陸師弟跑上前,心疼道:“桃師妹,師兄寧願死,也不想我們攔着他。”
有的路,無論平坦還是坎坷,只能師兄一個人走。
世事無奈,人各有命。
祝卿卿蹲在她身旁,摸着她的發頂:“此事師兄不願旁人插手,莫要傷心,白飛鷺跟去了,不會讓師兄丢了性命的。”
田桃稍稍松了口氣:“卿卿,我從一開始是不是不該攔着他……”
“小桃子,你先起來。”
祝卿卿握起她的手,用手帕擦幹淨上面的污漬,幾道細小的血痕烙在白皙的掌心之上。
她嘆了口氣:“不必過于自責,因為塗山堯他說的,并非假話。”
過往之事,家中長輩閉口不談,只從碎言碎語從拼湊出一點真相。
妖尊是惡人,可他的确也是個苦命人,衆人忌憚他,在他幼時便想方設法除掉他。
比如,把不同法器施加在他身上。
随後,祝卿卿又道:“但是,江師兄亦令人憐惜……”
另一邊,塗山堯從人群中脫身,江冷星不管不顧,瘋了一般追上前。
枯葉漂浮在空氣中,到處是腐敗的氣息。
縱使左手使劍,少年仍有靈活自如,劍光劈開濁霧,直逼青衣身影。
在劍氣落下時,塗山堯旋身而上,一腳踢在引玉劍的劍尖上,拉開二人距離。
他散漫笑着:“我告誡過你,要珍惜你的劍。”
紫雲宗猋妖之戰中,他見證全程,百米之外,江冷星手執玉劍氣貫長虹,卓越不群。
此等威懾力,他還真不敢靠近。
可此時時刻,玉劍有裂,便是有了破綻,讓他找到還手的機會。
否則,他恐怕對付不了一個左手用劍的修士。
少年長指緊握着劍,沉默不語,塗山堯心裏暢快,口中之言不饒人:“啧啧,一道、兩道、三道……才多久不見,劍破成這樣了。”
一雙璀璨的褐瞳,在玉劍殘影上數着,眼底閃過幾絲不悅。
“你心裏不止念着她,還碰過她是麽?”
塗山堯悉知萬事般,用溫柔的聲線,道出隐晦之事:“是她從雲起小築回來那日,你吻過她。”
“……”
縱使少年沉冷着臉,一劍一劍揮來,他皆躲閃,繼續道:“淞花裂紋。”
頓了頓,塗山堯雙眸含笑:“你竟還敢肖想與她……”
在他将少年隐秘情愫戳破時,長劍靈光流轉,從長指中脫離,徑直刺向他的心髒。
引玉劍勢不可擋,如離弦之箭,逼得他連連後退,割破青衣後,剖開他的血肉。
差點要了他的性命。
然而,玉劍恣意,靈力不足。
塗山堯兩手将長劍隔空定住,向後一仰,撿回一條命。
他掌心一推,哐當一聲,引玉劍墜地:“事實證明,從前、現在,你都會輸給我。”
音落,轉身飛遠,結束這場精彩的小游戲。
少年撿起地上的劍,再想去追時,身後響起一道聲音。
“別追了,追不上了。”
白飛鷺目光一掃,空氣渾濁不堪,早就不見妖尊身影,連他都追不上,更何況靈力損耗嚴重的江冷星。
少年脫力般半跪在地上,握着染上污泥的長劍,眸光一點一點黯淡。
追不上了……
為何追不上?
是因為他拼死拼活救她,靈力有虧,未能恢複,導致那一劍不足以取其性命。
可種桃核三日,他消耗的又豈止是靈力。
苦心孤詣,殚精竭慮,以為一朝能報仇雪恨,可如今連引以為傲的玉劍都殺不了人。
太失敗了。
田桃匆匆趕到,便看到少年孤寂的背影。
她放緩步伐,輕輕走上前,心裏有無數安慰的話想說,但好像她最沒資格這樣去做。
走到少年身前時,她瞥見雪白的腰束間挂着一枚平安符,大紅色的穗子和血一樣紅,黃絲線繡着的“平安”二字格外刺眼。
他肩上的傷被撐裂,血流不止。
肩骨上的血如一朵斑駁的紅花,洇濕了雪白宗服,白瓷般的長指按住肩膀,腥紅便從指縫中滲出。
“江冷星。”
她走到身側,想要将他從地上扶起,可甫一觸到衣袖,濕寒的布料便從指尖溜走。
他不讓她觸碰一絲一毫。
引玉劍點地,少年緩緩起身,赤紅穗子随着他虛弱的身體不斷搖晃,随時會掉下來一般。
田桃仰臉去望他時,少年卻已轉過身,朦朦胧胧間,透過他額角的亂發,仿佛瞥見墨瞳中蒙着一層水光。
驕縱孤傲的少年,在這一刻垂下頭,不讓別人看清他眼底的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