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大雪
第100章 大雪
冬日, 陵川江氏。
飛雪三日不絕,百餘階入山石梯覆上銀砂,冷意肅殺萬物, 将斑駁的血跡,和令人心驚的腥味一并掩藏。
山間庭院中,松樹恣意生長, 蒼翠挺拔,青枝染上寒酥,清淨中點綴沙沙聲。
臨窗檀香木桌之上,鋪開宣紙,一只白淨的手執筆, 輕輕蘸墨後, 在白紙上細細勾勒。
再另取筆蘸上石綠色墨汁, 在清水中過一遍, 紙上墨水暈開,濃淡相宜,寒意缭繞中, 一幅山雪松柏圖躍然紙上。
擱筆後, 一雙墨瞳仍望向窗外,眼底映着雪光,靜默如水,直到瞥見院門處進來一人, 眸光一亮。
默念十下後, 吱呀一聲, 書房被人推開。
一紅衣女子踏入房內, 将鬥笠摘下,撣了撣兩袖碎雪, 一絲冷風吹來,她擡眼望去:“怕寒,怎還将窗子開着。”
說話間,她緩緩走近,兩臂一伸,将沾上白霜的窗扉合上。
餘光瞥見紙上墨色未幹的畫後,簡短點評:“畫不錯。”
幼童臉上染上笑意,目光追随女子,稚嫩的聲音響起:“阿娘。”
“傻笑什麽呢,星兒臉蛋都吹涼了,”女子兩指掐上他的臉,将提盒放在桌角,“天冷,阿娘給你帶了熱湯。”
“謝謝阿娘。”
熱湯擺放在面前,散着騰騰霧氣,幼童捏起瓷匙,攪了攪姜味濃重的湯,又把匙子擱下。
女子端起白玉碗,把湯喂到他嘴邊:“不喜歡喝?”
“阿娘喝,”幼童仰起臉,手指貼了貼女子的臉頰,“阿娘臉也涼。”
女子手掌摸了摸他的發頂,唇角揚起,并未多說什麽,繼續一口一口将還熱乎的湯給他喂下。
小孩享受這一刻來之不易的相處,卻又不舍得把湯喝完。
于是他喝得很慢,飲下一湯匙,便看一眼身旁女子,臉頰逐漸紅潤,唇瓣微微翹起。
他想讓時光停留在這一瞬。
可湯總有喝完之時,一拖再拖,只剩堪堪半碗。
他睜着圓溜溜雙瞳,小心翼翼說:“湯喝完了,阿娘是不是就要走了?”
每次問起這個問題,女子姣麗眉眼間便會浮起憐惜,說着同樣的話:“乖,你先把湯喝完。”
他一勺也不喝了,固執問着:“阿娘這次回來待多久?”
七日,還是半個月?
一家人不知從何時起,相聚時日越來越短暫,盡管匆匆回來一次,她也只會忙于和宗內長老商量各種事宜,母子相伴不過一碗熱湯的時間。
女子陷入沉思,不忍戳破一個六歲孩童的期待。
自從兩年前邪物橫空出世,妖族逐一被惡念蠱惑,天空陰霾一片,日子便很難安寧。
好不容易捉到邪物,可兩年內試過數百種法子,皆不得除去魔芽,只能眼睜睜瞧着妖族自相殘殺,連同人族亦不能幸免。
她與江家族人四處奔波,換得短暫兩年的平和,和兒子相伴時間卻極少,她和丈夫自知有愧。
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她苦些,星兒以及那些小孩童日後便能平安順遂成長。
只是,四月前她正在外禦敵,收到族人消息稱,那邪物逃走了。
此乃噩兆。
邪物極通人性,毀滅性強,游走在世間,便是災難。衆人苦尋四月未果,但近日在陵川一帶發現其蹤跡,對此,他們一刻也不敢松懈。
此番回江家,只不過是路過而已。
女子略微哽咽:“星兒乖,等阿娘下次回來見你。”
“所以阿娘這次能留幾日?”
“……”女子起身,将鬥笠戴好,“現在就該走了。”
對于兒子,把他帶來世上,卻留他一人待在宗內,她沒有盡到作為母親的義務,實在有太多虧欠。
但有能力者皆是如此,扛起大任,舍棄小義,身家性命交付于這個時代。
他們所享有的一切,是上一代用血淚換來的,如今責任到了他們肩上,下一個盛世由他們開創。
女子不忍回頭,餘光瞥了眼窗邊的人兒後,随即将門打開,走進風雪中。
孩童心裏一急,拿起牆上的劍,立馬跑了出去,一路追至院口,氣喘籲籲喊着:“阿娘,我新學了劍法,讓我随你一起去吧。”
不管是苦是累,他都不願再忍受分別的日子。
大雪紛飛,女子步伐一頓,轉身望進一雙無畏無懼的烏瞳中,心間霎時生出一股暖意和酸楚。
“如此,我先試試星兒的劍法。”
孩童拔劍,一身衣衫單薄,握劍的姿勢有模有樣,靈劍橫掃出去時,卷起一層層雪花。
可到底是個孩子,女子擡袖輕輕一掃,便将寒劍擊落,一點情面也沒留。
他撿起劍,正想再出招時,前方傳來慈愛溫和的聲音:“星兒再練練,等練好了,阿娘帶你走。”
大人哄騙小孩時,理由多種多樣,随口一說,孩子們便會将那當做鄭重承諾。
摸着圓潤的腦袋,女子将他衣領攏好:“才喝了熱湯,手又冰了,快回屋裏待着。”
想到邪物,她多叮囑幾句:“星兒乖乖留在家中,近日切勿出門,莫要再撿山中小妖獸回來。”
他很好哄,不願讓阿娘煩惱,點了點頭,抱着劍走回屋子,兩步後又回過頭:“阿娘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另外,下個月十一,阿娘回來麽?”
女子肩上落滿碎雪,在遠處招手:“得空便回來。”
得空,那就是不回來了。
他還想再說什麽之時,一擡頭,便只能看見一個消失于天際的光點。
回到屋內時,他捧着半碗湯,瓷碗還暖着,卻又剩他一人了。
他踩在凳子上,将窗葉推開。
趴在窗臺上,一眼能望見的,不只是壓着青松的白雪,還有充滿驚喜的入口。
那個,能等來阿娘和爹爹的地方。
這便是六歲的江冷星,大多在等待中度日。
*
這日,風雪漸小。
江冷星讓随從找了幾本難度較大的劍籍,拿起劍,在院中的松樹旁練習。
阿娘允諾,待他劍法有進步,便帶他随行。
這一刻,他希望再長大些,這樣就能保護爹爹和阿娘。
他悟性高,默念幾遍劍訣後,便能領悟其中要點,再完整演練一遍。
青松樹梢上的積雪,在劍氣滌蕩開時,簌簌下落,慢慢露出原本的蒼翠。
有進步了,他心底愉悅。
只是長劍幾乎比他還高,很沉,半個時辰後,手臂就提不起力氣。
他正想收劍進屋時,院角的牆洞外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有什麽東西想要進來。
這個洞是他專門留給山間無家可歸的小獸物的,可自從被咬了一口後,阿娘便将洞封住了。
阿娘臨走時囑咐過,他不能再撿東西回家,他該聽阿娘的話。
江冷星抱着劍,往屋內走時,院角的聲音越加強烈,像瀕死之人發出的掙紮。
他想假裝沒聽到,心卻不由自主牽引着自己往那邊走去,就只瞧一眼,他如是想着。
搬開石頭後,他趴在雪地裏,往牆洞外邊張望,身上毛絨絨的大氅沾上白雪。
他甫一望去,一道虛弱聲音透過狹窄的洞口傳來:“救救我。”
下一瞬,他瞥見一張稚嫩的臉龐,臉頰沾滿血跡,唇色蒼白,氣息十分微弱。
江冷星警覺:“你是何人?”
血痂凝在長睫之上,對面之人掀起眼皮,一雙淺褐色的瞳眸望來,盯了他兩息。
随後,又輕又緩道:“我是山間一只小妖,覓食時不小心從山頂滾落,墜到此處……”
山中靈氣旺盛,多有小妖居住,并不稀奇。
這小妖傷得不輕,額角有個瘡口,正在淌血,臉頰血漬上粘着冰雪,凝出一層薄霜。
初步推斷,這小妖年齡比他還要小。
江冷星沉思片刻,從腰間取下錦囊,遞到洞外:“這有靈丹,你且吞下,可保命。”
一只瘦弱、染上污泥的手把錦囊接了過去,小妖手指拂過綢面,心底十分好奇。
他并未見過此物,也不知這是由何制成,可藍底金絲繡着的星空圖,璀璨耀眼,他是識得的。
尤其是落在指腹上的觸感,是從未有過的柔軟。
這是個好東西。
可這麽好的東西,陌生之人卻能随手送給自己。
江冷星瞧着他可憐模樣,怕其血流盡而死,催促道:“快吃吧。”
小妖沉默半晌,窺探出他有幾分心軟,低聲底氣說:“外邊冷,吃了也保不了命。”
江冷星将大氅束繩解開,送過去:“給你。”
“我還餓……”
“我去給你拿吃食。”
小妖卻把他叫住,遲疑道:“我能進去麽?”
他不知牆內是何地,但那有保暖的衣裳、靈丹和吃食,是比他以往好上千百倍之處。
若能待在裏邊,就不用吃苦了。
江冷星婉拒:“可能不行。”
阿娘不讓他做的事,他便不做,這樣阿娘回來高興,就能帶着他一起走。
小妖抿了抿唇,沒再說話,額角的血滴在了雪地裏,仿佛暈了過去。
“喂,醒醒,你醒醒。”
江冷星伸手,推着細瘦的手臂,神情焦急。
他當真是怕瘦骨如柴的小妖餓死、凍死,亦或是血盡而亡。
好在他喊了一會兒後,小妖慢慢轉醒,精神狀态卻大不如之前。
這麽弱的小妖,救一救應該沒事吧。
他思索片刻,心一橫,起身就走,但來回三五次,每回走到半途,就折返。
最後實在于心不忍,拔着小妖的兩只手,将他拉了進來,心裏想,就救最後一次,待其傷好,就讓他走。
就這樣,江冷星将小妖帶到自己房中。
他想多問點東西時,倏地發覺不知如何稱呼,遂問:“你叫什麽名字?”
“邪……”
小妖忽地一頓,答不上來。
名和姓這東西,是每個人天生就有的麽,他為何沒有。
外人只會叫他邪物、邪祟和孽障之類的,他不太懂這些話的含義,可那群人每當口中喊出這幾個字時,總會面露猙獰。
這些,應該算不上名姓吧。
小妖心底酸澀,反問道:“你呢,你有名字麽?”
救命恩人年紀尚小,可舉手投足之間流露出矜貴氣質,身上天然蘊着傲氣,聲音也十分自然。
他懷裏抱着暖和的大氅,随口吐出三字:“江冷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