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小妖
第101章 小妖
屋內燃着暖爐, 溫和似春日。
小妖一踏入房內,暖霧宛若一床厚厚的毛絨軟鍛,将他兜頭罩住, 凝着冰霜僵硬的身軀,差點如水般融化。
房內填滿精致擺件,每一物都是小小的, 飽含愛意,正适合面前這位江家小少主。
入眼新奇一切,如陷入華麗夢境,讓他從地獄升到雲端,兩耳嗡鳴, 有一瞬間恍惚。
直到幹淨好聽的嗓音響起時, 才把他拉回現實。
“到這來。”
江冷星坐在窗邊的軟榻上, 雪白的天光照在他側臉, 整個人如玉雕琢般純淨美好。
他脫了大氅,身着一件淺藍衣衫,袖口的銀絲滾邊, 折射出如月華的光輝。
小妖慢吞吞走上前, 目光瞥向竹塌,上邊鋪着的一層軟墊,比窗外的雪還要幹淨。
餘光處,自己一身破爛, 不蔽體的碎布沾滿污泥, 他登時把兩只小手背到身後, 搓了搓。
江冷星從架子裏找出靈匣, 打開後,把瓶瓶罐罐擺桌上。
他望向小妖額頭上的血痂:“快過來。”
小妖局促不安, 朝後退了半步:“我就站這兒。”
江冷星盯了他兩瞬,随後跳下軟榻,跑去衣櫃裏翻翻找找,扒了個底朝天,才尋到一件合适的衣裳。
他懷裏抱着一件冬衣走近:“穿上吧,就不冷了。”
這是一件青色的小冬襖,是他前些年穿剩的衣衫,如今小了,但因他喜愛得緊,便一直留着。
此時,襖子正适合這位年僅四五歲的小弟弟。
“謝謝你。”
小妖接過襖子,藏到屏風後把身上的爛布撤掉,立即換上新衣,概因他從未接觸過此類衣物,不知如何把束帶系上。
江冷星握着藥瓶等了一會,不見人出來,心裏擔心,便疾步繞到屏風後。
“這襖子暖和是暖和,但不太好穿,我當時也可費勁了。”
他嘴裏念叨着,兩手伸出去,把襖子捋順,給小妖重新穿一遍,一一把束帶綁好。
忽然間,他吃驚道:“你身上怎麽了?”
小妖額頭只及他嘴巴,從上往下望,細膩的肌膚上布滿傷痕,而且是幾個月前的舊傷疤。
他低頭沉默,随後在這道清澈視線中,感到一絲窘迫。
“不要看,醜。”
小妖兩手攏在身前,略微側身,但露出的後背仍然有傷。
江冷星沒再多問,牽着他的手,坐在塌子上,拿起一枚瓷瓶,倒出些許靈液,敷在小妖額角上。
他時常在山中撿些受傷的小妖回來,親自醫治,等它們痊愈後,再送回山裏。
所以上藥這種事,他極為熟練,且很有耐心。
“疼麽?”
小妖搖着腦袋,他想說不知道,而後否認:“不疼。”習慣疼痛後的感覺,他便不知不疼是何滋味。
可此時,火辣辣的額頭抹上靈露後,清爽冰涼感襲來,讓他慢慢舒适。
這就是不疼的感覺吧,真好。
小妖任由他松了束帶,在舊年傷疤上塗藥,目光在屋子裏轉悠,倏地落在桌上的畫紙上。
“你畫的?”
江冷星輕輕應聲:“嗯。”
他不敢分心,怕指下力道太重,把小妖戳傷了。
“真好看。”
宣紙之上,畫的是一株開花的桃樹,大雪紛飛中,花朵燦爛,桃紅色的花瓣飄落在雪地裏。
小妖又道:“冬日山中的桃花開了麽?”
江冷星倏地想到什麽,耳尖爬上一點紅霞,抿了抿唇:“沒有,我瞎畫的。”
“哦哦。”
一方小小的桌子,仿佛就是一個世界,每一件東西,小妖幾乎都不曾見過。
他看了又看,随後望向桌角的硯臺,咦了一聲:“怎麽沒有凍住啊?”
在雲起小築時,天一冷,師父的硯臺總是凝在一起,每回都要費一番力氣,才能蘸墨寫字。
一瓶靈露見底,江冷星将小青襖的扣子系好,解釋道:“這是歙硯,歷寒不冰。”
“哦哦。”
小妖若有所思點着腦袋,心裏大為震撼。
原來,世上竟有不被凍住的硯臺,這多麽神奇。
驚訝過後,他又坦然接受,進入到這個院落,來到屋子裏,幾乎随便一件東西,都沖擊着他的認知。
這裏的一切,都和以往不同。
不是每一個孩子,都會受到嚴厲的酷刑,冬日不全是寒冷的,原來衣衫,也能如此保暖。
可是,為何他所處的境遇,和這位江小公子天差地別。
是因為他無父無母無家,生來就無人疼麽?
他也不懂,他只知道每回一覺醒來,總會有人鮮血淋漓倒在身旁。
衆人怒斥是他做的,可他都不記得了,更不懂自己只是一個孩子,哪有那麽大的本事。
除了師父之外,江冷星是第二個對他這麽好的人。
小妖摸着身上的小青襖,越看越喜歡,倏地一刻,喜歡上這種顏色,像春日裏煥發的生機,帶他走出泥濘。
日後,他也要給師父送一件青襖。
*
留在江家的日子,是小妖最幸福溫暖的時光。
江冷星不敢讓人知道房裏有只小妖存在,白日就将其藏在裏邊,夜間一人一妖同塌而眠。
孩子間的相處,單純簡單。
當仆從送來點心瓜果時,他會把人打發走,轉身就将食盤端到小妖面前。
“吃吧,不夠還有。”
小妖實在太瘦了,日後送回山中,怕是沒力氣生存下去。
“謝謝你,小少主。”
小妖學着外人的模樣,如此稱呼他。
江冷星給他倒了一杯水:“叫我阿星就好。”
“謝謝你,阿星。”
“不客氣。”
小半個月的時光,悄悄流逝。
外界的厮殺終究是蔓延至江家,妖族暴動,大殺四方,尤其是那些修仙世家,便是它們的眼中釘。
江冷星在松樹旁練劍時,小妖搬了小凳子,坐在旁邊看着,不時贊賞幾句。
“阿星真厲害。”
“阿星肯定會成為第一劍修。”
“阿星……”
贊揚的話層出不窮,江冷星默默聽着,并沒有多開心,心裏反而有一絲心疼。
小妖怪這般讨好他,是怕自己會趕他走吧。
如今大雪封山,他準備待來年春日,再将其送到山中,畢竟近日二人相處也算愉快。
到那時,戰亂止息,春暖花開,一切都會好起來。
然而,危險來的猝不及防。
夜裏,兩小只剛一蓋好被子,準備入眠,院子裏傳來大動靜,一只大妖聞着味,破窗而入。
江冷星把小妖藏到被子裏,翻身下床,立即拿起架子上的劍,一聲清吟後,銀白的劍光劃了出去。
大妖嘶吼着,被逼得後退一步,但察覺到房內有兩個天賦極佳的小孩童,口水瞬間翻湧,膽子也肥了點。
和同齡人相比,這位江家小少主的劍法自然了得,可在龐大暴走的大妖面前,卻有些招架不住。
他提着劍,被逼得連連後退,撞翻了桌上的瓷瓶,室內登時灌滿藥香。
被子裏隆起小小一團,小妖縮在裏邊,扒開一條小縫,去查看情況。
不妙,阿星有危險。
在大妖撲上去一瞬,小妖掀開被子,毫不猶豫沖了出去,他擋在江冷星面前,落下的爪子割破了手臂。
鮮血湧出之際,大妖更加興奮。
“你怎麽出來了?”
江冷星一把将他扯到身後,抓住他的手臂左右瞧了兩下,頗為抱怨。
本就這麽瘦小,這一爪子下去,差點把他撓沒了。
小妖抓住他的衣擺,聲音軟糯:“我想保護阿星。”
“添亂,把腦袋縮回去。”
“哦。”
小妖拽着柔軟的布料,藏在後邊,黑影籠罩着二人,逐漸要将他們吞噬。
如今整個江家皆被妖族入侵,前來保護的随從被纏住了,一直無法脫身。
此時,只能靠他們兩個。
茶盞被推翻了,書架歪倒了,書卷散落一地,這間整潔雅致的卧房,頃刻間狼藉一片。
再如此下去,阿星和他都不好過。
小妖心急如焚,掌心凝出幾次靈力,又收了回去。
師父叮囑過,他萬萬不可再運轉妖力,否則會暴露身份,而且連同身上的邪氣會一并收不住。
可是,再不出手,他會受傷,阿星會死。
正當糾結之際,當啷一聲,長劍被兩只妖爪攔腰折斷,碎片深深插進木桌之上。
小妖怪将江冷星推向門口:“阿星,你快走。”
“說什麽傻話。”
“它殺不死我的,你先走。”
江冷星說什麽也不肯抛下他,小妖怪心裏一陣暖一陣急,不知如何處理。
他體內有魔芽,挨了那麽多苦,流了那麽多血,都沒死掉,怎麽會折在區區一只妖手裏。
不過是痛點罷了,但他治愈能力極強,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大妖沒那麽多閑工夫看兩個小屁孩上演深情戲碼,端詳片刻,準備先吃這位仙骨極佳的孩子。
但在它猛撲過來瞬間,一支濁氣凝出的利刃飛來,徑直插入了它的喉嚨。
還未來得及反應,大妖身軀四分五裂,連同妖血都散成了霧氣。
一絲痕跡也為留下。
屋內一片黑暗且寧靜。
江冷星不敢置信盯着眼前一切:“怎麽回事?”
“我……我也不知道。”
說完,小妖怪低下頭,将小手縮進袖子裏,掩飾眼底的驚慌。
怎麽辦,他破了師父的叮囑,會不會出大問題,他不想連累阿星。
正胡思亂想之時,一雙手把他牽起:“地上涼,我先幫你敷藥。”
江冷星又熟練地拿出藥匣,用錦帕把小妖瘦得跟小竹竿的手臂擦拭幹淨,再把膏藥塗抹傷口周邊。
這小妖宛若一粒小豆芽,沒想到膽量過人,就那樣沖過來,當真不怕丢了性命。
“我比你大,以後只準躲我後邊,聽到沒。”
小妖乖巧點頭:“知道了。”
“你手怎麽一直這麽紅?”
小妖盯着自己醜陋的雙手:“天冷,長凍瘡了。”
江冷星:“凍瘡是什麽?”
“啊,你不知道麽?”
小妖怪十分驚訝,他和師父在冬日時,手背手指都會如此,師父說這很常見。
目光移到一雙白皙光滑的十指上,他仔細瞧了瞧,更震驚了:“阿星,你練劍,手怎麽一點事也沒有?”
“這……是阿娘回來了,你快躲一下。”
江冷星正想回答時,登時注意到門外的動靜,又驚又喜,連忙收拾好東西,把小妖怪藏進暗處的櫃子裏。
他還不想讓阿娘發現小妖的事。
遠遠的,他就朝門口喊道:“阿娘。”
房門被打開,紅衣女子聞到血腥味,趕緊往床方向而去:“星兒。”
一雙美眸略帶疲憊,在小孩身上來回看了幾遍,一臉焦急,充滿後怕,好在并無大礙。
她心疼地把孩子摟在懷裏:“是阿娘來晚了。”
自從邪物來到這片區域後,越來越多的妖族聞着味攻來,她和長老顧了前線,便只留了部分人守在家中。
哪想,竟有狡猾的妖物沖破防線溜了進來。
她急沖沖趕回,雖來晚了,好在并未釀下大錯。
縮在女子懷裏,小江冷星無比安心幸福:“阿娘,我一點事也沒有。”
“手怎麽這麽涼,白日又練劍了嗎?”
“沒有啦。”
“盡會唬我。”
女子取出一瓶花露,抓過一雙小手,輕輕抹上去,再按摩兩遍。
“阿娘不在身邊,你萬事要小心,別磕着碰着了。”
“知道了。”
不遠處溫馨的一幕,小妖怪看得一清二楚,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那個紅衣女人,竟是阿星的娘親?
腦海裏揮之不散的噩夢突然上演,恐懼和痛楚占滿心頭,令他小小的身軀瑟瑟發抖。
當時他被一群人捉走後,有不少人拿着各種各樣的法器用在他身上,這名紅衣女子就是其中之一。
他恨透了所有人。
但沒料到,這麽好的阿星,娘親竟如此歹毒。
人族常言,做人要善良。
可他年齡比阿星還要小,為何卻對他施以酷刑,他的手長滿凍瘡,阿星的手卻是用花露細心養護。
母子二人和和美美,他卻像躲在暗處的老鼠,見不得光,只能一輩子待在陰暗的角落。
小妖怪忽覺不能再留在此地了,他該走了。
他用了妖法,身份遲早會敗露,會引來更多邪物,另外,他不知如何面對阿星。
白日得知這一消息時,江冷星開口挽留:“等春日再走吧,天暖和點。”
“不了。”
“是糕點不好吃了麽?”
“不是的。”
“那你為何急着要走?”
“我想師父了。”
“你還有師父?”
江冷星微訝,他還以為小妖怪孤苦伶仃一個人,無家可歸。
“嗯嗯,有的。”
小妖怪用手帕包了一些點心,準備帶回去給師父嘗一嘗。
盡管師父費盡心思将他送走,不準他回去,可是看見阿星躺在娘親懷裏時,他心裏滿是酸澀。
他無父無母,但在師父身上感受到親情,師父相當于他的爹爹。
江家雖好,卻不屬于他,阿星雖好,卻有一個壞娘親。
他想留在這,可每一次呼吸都難受極了,尤其是看見紅衣女人時,仿佛聞到了混着鐵鏽的血腥味。
好怕再被捉回去,再被不同的人打。
江冷星臉上不太開心:“冬月十一再走可以嘛?”
距離冬月十一,不足七日。
“那……好吧,”小妖很會察言觀色,他環顧四周,“阿星,你阿娘今晚沒來嗎?”
把人留下後,江冷星臉上浮現笑容:“阿娘今晚有事,據說是抓住壞人了,要忙一夜呢。”
等處理完這件事,阿娘就會有更多時間陪他,爹爹也會回家。
小妖臉色一變:“壞人,什麽壞人啊?”
“這個我也不清楚,聽說是個半妖。”
“……哦。”
小妖怪的心剎那間沉到冰底,師父說,如今世上半妖不多,他就是其中之一。
且與人族作對的,不多。
師父為了保護自己,成了人族頭號敵人。
倘若阿星所言非虛,江家今晚要處置的壞人,必定是師父了。
江冷星把被子蓋在二人身上:“快睡吧,壞人不會再到這來。”
“好的,阿星。”
小妖乖順躺下,閉眼入睡,等身旁之人傳來均勻的呼吸時,他悄悄溜了出去。
今夜江家很熱鬧,尤其是練武場,燈火通明,正中央的鎖鏈上,綁着一人。
有一群人拿着鞭子,在拷打那人:“從實招來,小孽障藏哪了?”
被鏈條鎖住的人,身上血跡斑斑,喉嚨幹澀不已,不斷求情:“那個孩子……并非孽障,你們饒了他吧。”
有一男子冷笑,憤怒地抽出一鞭子:“饒了他?我師兄師姐的命誰來償還!”
魔芽孕育出的妖孽,心智不全,就是個害人精,走到哪,邪氣便會蔓延到哪。
兩年來,無數妖族受到侵蝕,亂了心智,殺了一個又一個人。
更別說自帶魔芽的那個孩子,一旦調動靈力,誰都活不成。
不是他們非得和一個孩子作對,魔芽除不去,留着那個孩子,只會産生更大的禍害。
這個後果,誰也承擔不起。
世事如此,怨不了別人,只能怨蒼天,造了魔芽,為何非要再造一個孩子。
但準确來說,那不是孩子,是惡魔。
被囚住之人,口吐鮮血,氣息越來越虛弱,他能感受到,那個孩子就在周圍。
彌留之際,他嗓子如被利刃劃破般沙啞:“傻孩子,別怨他們。”
“萬萬不可催動妖力,好好活下去,帶着師父教你的本領……”
暗處,小妖兩手捂着嘴,不敢發出聲音,淚水沾濕了臉頰。
師父總說,不能埋怨人族,要體諒他們的無可奈何,體內有魔芽,生來就有錯。
但魔芽可以克制,亦能好好活下去。
可這太難控制了,人族吃過虧,不會就這樣放過他。
即便如此,錯的是他,為何要傷害師父。
師父沒了,所有一切就沒了。
當感受不到師父的靈息後,小妖體內的魔芽逐漸不受控制,靈智慢慢被吞噬。
體內的惡念催發的極致。
冬月十一,好像是阿星的生辰。
他想好好準備一份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