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錯救

第102章 錯救

“師父……”

小妖怪縮在角落裏, 淚水糊花了臉蛋,徹底成了一只無家可歸的流浪小野狐。

待到後半夜人離去後,他才敢悄悄走近, 走到滿身血污的人身邊。

“師父。”

他抓起垂落的手,晃了晃,從前溫暖寬厚的大掌, 此刻在冬雪中凍得又僵又硬。

“我帶了點心給你。”

每當仆人送來吃食後,他會用手帕裝一點,想着帶給師父吃。

那時明知日後師徒二人不可能再相見,卻還是固執地包了不少食物。

如今真見到了,竟陰陽兩隔。

懷裏的糕點, 被碾成了齑粉, 就和師父的性命一般, 碎成一片, 再也拼不好。

師父就在面前,任他說什麽都不應聲,更別說把粉末狀的糕點含在嘴裏。

糕點沒吃, 身上一件冬襖也沒有, 師父就這樣消失在他的世界。

“師父,師父……”

小妖的哭聲,比他瘦弱的身軀還要輕,他不敢驚擾衆人, 哭得整個人都要暈過去。

師父與他相處時日不長, 他逃出人族魔爪之後, 就被師父撿了回去, 養在雲起小築。

盡管山野偏僻,但他依舊體會到前所未有的快樂和溫暖。

師父教他醫術, 告訴他醫者救死扶傷,日後願他慈悲為本,懸壺濟世,減輕那不該有的罪孽。

從師父口中,他才得知,原來自己體內有魔芽,因此犯過錯,殺過人。

魔芽是魔芽,他是他。

二者不能混為一談,他只是魔芽的載體,有自己的意識,可又并不完全獨立,一不小心邪念便會占據上風。

很少有人去分析這矛盾的一切,太麻煩,而且沒有必要。

即便知道他有苦衷又如何,魔芽存在,他就是錯的。

但師父不一樣,他是個半妖。

在人族中被另眼相待,在妖族中備受欺淩,夾在兩難之中,唯有在雲起小築中收獲安寧。

師父知世事不易,憐他身世悲苦。

于是收留了他。

可師父和他這個被視為邪物的孽障待在一起,對也成了錯。

有人猜,師父是為竊取他身上妖力,才假惺惺保護他,實則為了自己的利益。

那群人猜了很多,沒一句對的。

就像他們說,他是個孽障,沒有心,不懂悲歡喜樂,不知人情冷暖,這也是錯的。

此刻師父沒了呼吸,他會難受,也會哭,心裏堵死了般痛苦也無人知道。

他只是不習慣在用刑時喊疼落淚,旁人就以為他不會疼,後來他逐漸明白一個道理——有疼,要說出來,不疼,也可以裝一裝。

适當袒露脆弱,不是一件壞事。

*

小江冷星一覺醒來,發現小妖怪縮在被子裏哭哭唧唧,枕頭暈濕成灰色的。

他掀開被褥一角,霎時被吓一跳,小妖發白的臉蛋上,有雙腫成核桃般的眼睛,別提多可憐。

想來是前些日子大妖來襲,害這小不點魇着了,于是輕聲問了句。

“怎麽了,做噩夢了麽?”

可是小妖未搭理,反而蒙着被子哭得愈發厲害:“嗚嗚嗚……”

小江冷星一時手足無措。

一邊擔憂哭聲驚擾屋外随從,一邊怕小妖哭碎了心。

“诶……你別哭。”

從來都是他哭,阿娘爹爹搶着哄他,還未曾有過經驗,去安慰一個哭包小弟弟。

但他嘗試去那麽做。

他學着阿娘的樣子,朝床裏側扭了扭身子,伸出雙手,把團子般柔軟的小妖怪抱在懷裏。

随後,摸着圓潤的腦袋,低聲問:“怎麽哭了,想師父了?”

小妖搖了搖頭,又嗯了一聲。

原來真是想師父了。

半大的孩子,都如他一樣,念家。

“明日,明日我就送你回山中,這樣你就能見到師父了。”

小江冷星拍了拍瘦弱的後背,給小團子順氣:“不哭了,好不好。”

不知過去多久,仿佛哭幹力氣般,小妖鼻音很重,哽咽道:“師父,他不在了……”

所以,小妖真孤苦伶仃一人了。

小江冷星沉默一瞬。

他不曾體會過一人獨活的日子,亦不敢想象,縱使阿娘爹爹回來次數少,可日日有随從問安,能聽個人聲。

若所有一切都消失,他定會比小妖哭得還慘。

相處一個月左右,他還是挺喜歡這只小妖的,乖巧聽話惹人憐惜,如今這般境地,絕不可能放任不管。

他下定決心道:“明日我和阿娘說,讓你留在這。”

“她若不同意,我就把你藏起來。”

“總歸藏了不止一日,多藏幾日也無妨。”

小妖轉過身子,仰起紅撲撲的臉,淚水朦胧間,望見一雙令人安心的黑眸,宛若天上星辰般灼目。

“阿星……”

如果世上人人皆和阿星一般,該有多好,多一人護着,興許他就不會挨打,師父也不會死掉。

不對,阿星對他好,是不知他身份,如果知曉後,可能會和紅衣女人一樣,把他囚在地牢,再狠狠懲罰。

小妖發了一會呆,問了個話:“阿星,你為何要練劍?”

“誅殺邪魔,扶正黜邪。”

“什麽是邪,什麽是魔?”

小江冷星思索片刻:“傷害無辜者,嗜血好殺者,挑起□□者……”

“哦……”

原來阿星勵志誅殺的,就是他這般的存在。

冬月初十,夜。

今年的雪,比往年持續得久,屋子裏八個方位,各點了暖爐,縱使夜裏也十分歡騰。

自從小妖怪住在房中後,小江冷星的衣食起居和以往大不一樣,他特地叮囑随從,把東西擱下,不必跟前伺候。

如此,他幾乎日日夜夜和小妖待在一處。

明日是他的七歲生辰,昔年阿娘總會想法設法備上驚喜,只為哄他開心。

但今年,他不稀罕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了,想要點不一樣的,想借此機會,求阿娘收留小妖。

他開口求情,一定會成功的。

輕紗床幔,似流雲般夢幻。

師父死後,小妖渾渾噩噩過了六日。

江家人極其寵愛阿星,頭頂幔帳施以仙法,零碎的光芒宛若星空,夜夜哄人入睡。

小妖盯着上方,越發清醒。

“阿星,你睡了麽?”

“沒有,又做噩夢了麽?”

小江冷星側着睡,習慣把小妖當抱枕。

想着,待明日給小妖怪一個驚喜。

他是江家大少主,小妖就是二少主,二人同吃同住,日後一起肅殺惡魔。

當然,小妖不喜歡打打殺殺的話,也可以乖乖做個小弟弟,躲在他身後。

心裏有一團火燃燒着,小妖一閉眼,就是師父慘死的畫面,一睜眼就控制不住體內的邪氣。

“阿星,我沒做噩夢。”

小江冷星給他掖了掖軟被:“快睡,小孩子半夜不睡長不高。”

“哦。”

“阿星,你睡了麽?”

等了一會,小妖又問。

“噓,不準出聲。”

小小年紀的江冷星,似乎體會到了帶娃的痛苦,此刻已過子時,他困到不行。

阿娘真的提醒過,半夜不睡,以後個子比劍還矮,他可不想長不高。

“數到三,我們一起睡,三、二……”

半晌,小妖輕聲問:“阿星,你睡了麽?”

這回,無人應聲。

小妖悄悄下床,把來時的衣衫穿在身上,雖然十分破爛,但這是師父親手裁布縫合的。

原來也是件嶄新的衣衫,不過被一群人劃破了。

小青襖很好,可不适合他,破爛的碎布才是他的最終歸屬。

臨走時,小妖趴在床邊看了一會。

“對不起,阿星。”

他好像慢慢體會自己作為邪魔的存在,雙手蓄滿妖力,無處發洩。

再待下去,會害了阿星。

他和魔芽不一樣。

阿星和那群人不一樣。

但是,很抱歉……

可能要讓阿星失望了。

冬月十一,清晨。

萬物埋葬在冬雪之下,夜間的嘶吼搏殺傳不到這座偏僻小院。

可無孔不入的血腥味,将床帳中的人刺醒了。

小江冷星睜開眼時,耳畔聞不到一絲響聲,聲音似乎被抽走了般,靜得可怕。

他下意識往內側望去,平坦的被子下,空空蕩蕩,不見那團小小的身影。

小妖不在這,被褥是涼的。

“小不點?”

他心裏倏地一跳,不詳預感油然而生,心底驀地發慌。

翻身下床後,他穿上雲靴,拿起衣衫往外走,窗邊的軟榻上,整齊疊着一件小青襖。

猛地推開窗葉,窗臺上有兩個小雪人,一大一小,純淨無暇,依偎在一起。

旁邊石子下壓着一張紙條,寫着:阿星,生辰快樂。

這是小妖怪寫的,才學了幾天,和他的字跡已有七成相似,是個極其聰慧的孩子。

忽地,濃烈的血腥味灌入鼻間,愛幹淨的江家小少主捏着紙條,忍不住幹嘔起來。

窗外落雪紛紛,空氣一片渾濁。

太不對勁了。

他把小的雪人抱走了,發瘋似的往外跑。

穿過回廊,一個随從不曾見到,寂靜如幽靈地府,生辰之日,每年江家上下都熱鬧極了,怎麽可能如此沉悶。

難不成他和小妖怪一樣,做噩夢了。

從後院蜿蜒至前廳時,禁閉的門縫處洩出一條血跡,歷經一夜,血已經凍住了。

他越走越慢,思索着面前一切,随後握住門環,緩緩将院門拉開。

“嘔……”

連着練武場的白玉大道上,血肉狼藉,輝煌百年的江家一夜間成了一座荒墟。

“阿娘爹爹……”

無人生還,無人應答。

白雪墜落,血霧彌漫間,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瘦削的身影。

小妖怪蹲在那,臉上浮現笑意,細杆似的手宛如利刃,插進地上之人的心髒。

“阿娘……不……”

他飛速奔去,被障礙物絆倒後,驚恐爬起,繼續向前。

“你做了什麽!”

小妖怪被推開,血淋淋的手拔出時,駭人的氣味和顏色相撞,刺激着人的神經。

他把小手背到身後:“阿星,是他們先殺了師父。”

周圍死氣沉沉,千百餘口性命喪生此處,江氏仙門仿佛一座墓地。

有如此能耐者,唯有衆人口中的孽障。

小江冷星後知後覺,醒悟過來,眼眶無比酸澀,把手中的小雪人砸了出去,吼道:“你就是個瘋子,就是個瘋子!”

世間哪有四五歲的孩子,殺人不眨眼,手段極其殘忍。

他抱着地上冰涼的身軀,多希望這只是一場噩夢:“阿娘,都怪我,都是我不好。”

“阿娘,你醒醒好不好?”

“都怪我,是我蠢,怪我……”

如果他當初聽話,不把小妖怪救回來,就不可能發生這一切。

他只想救一只小妖怪……

是對小妖怪不好麽,為何要這般對他,他一點也想不明白。

一個多月的相處,盡是謊言。

救一個生命,成了一件錯事。

撿起雪地裏的劍,他起身,劍指了出去:“孽障,我要殺了你。”

“阿星……你殺不了我。”

“住口,你不配如此叫我。”

“阿星……”

小妖怪臉頰被雪人砸紅了,碎雪散在地上,就如二人的情誼,再也回不來。

世間之事,就是如此奇怪。

昨晚一起入眠,今早就一口一個孽障喊他,和旁人無異。

除了師父,沒有人可以無條件對他好,阿星是江家人,對他好的前提是,他并非邪物。

可是,他是一個人,他能活着,如今阿星也剩一個人,為何不能好好活着?

就讓一切被大雪掩埋不好嘛?

小妖怪在催動靈力那刻,魔芽就不受控制,親眼目睹師父死後,心裏的怨恨被激發出來。

可不使用妖力,阿星會死。

但破了法印,江家人會死。

“我殺不了你,你要連我一起殺麽?”白雪落滿身,小江冷星身體在冷風中顫抖,痛到麻木。

“阿星……”

小妖怪厭惡一切,口中喃喃叫着的不僅名字,而是一份短暫的期許。

他殺戮之心催發出,想把眼前的生命一并屠殺。

但不知為何,在紫雲仙人與衆修仙大能趕來時,他都沒有動手。

留給江家小少主的,是餘生在悔恨裏度過。

冬日十一,江冷星生辰。

江氏一族,除他之外,無人生還。

*

合上卷軸後,田桃腦殼疼。

手裏的密卷,仿佛有千斤重,壓着她的雙臂,凍結了飛天澗的夜晚。

喉嚨像吞了沙石般,喘不上氣。

江冷星……

過往的回憶,如絲如縷,插入到二人點滴相處中,讓她止不住推翻從前認知。

她開口時,才發現聲音十分幹啞:“我去看看他。”

此刻,她沒去想太多,腦海裏只有一個想法,去找江冷星。

祝卿卿心有不忍,用手帕在她臉上擦拭着:“小桃子。”

陸師弟:“桃師妹。”

痛苦不是用來分享的,苦澀的記憶并非用來博取同情的。

只是,一個不說一個不懂,就會積累傷害,成了一把雙刃劍。

白飛鷺抱着雙臂,微微颔首:“去吧。”

卷軸之事無需多問,無需再提。

衆人了然于胸。

行動前。

四人圍在小鍋爐旁,陸師弟提供原料,卿卿負責指揮,白飛鷺控制火候。

最終熬了一碗湯,由田桃送去。

帳幕中未燃燭火,月光自窗口送入,給一切蒙上一層淺藍色的光霧。

進入時,田桃有許多話想說,但話到嘴邊,不知先說了哪一句。

半摸着黑,她來到床前,前方沒有聲音,床帳垂下,瞥不到裏邊情況。

他肩膀有傷,流了血還沒處理,心裏兩面煎熬,十分悲傷,熬到這會,定是身心疲憊累到睡着了。

她腳步輕輕,貓着腰走上前,正想扒開床簾時,一柄寒劍刺了出來。

“滾出去。”

沙啞低沉的聲音在暗中響起。

引玉劍點在她的胸口,微微用力,就能刺出血來,田桃手裏的熱湯抖了一下,差點打翻在地。

“多有冒犯,抱歉,我馬上就滾。”

這人失眠了,沒睡着,也不想見到她。

田桃多待一刻,都覺得地面燙腳,身前的冷氣幾乎要将她凍住,真正的冰火兩重天。

對于他的驅趕,她不敢像以往般厚着臉皮往前湊,于是麻利地鑽出了營帳。

一出來,就面對三雙好奇的眼睛,她率先解釋:“江冷星要殺我。”

她還有一肚子話沒講,可不敢就這樣死去。

祝卿卿:“師兄不會殺你的。”

她指着自己胸口:“你們瞧,裙子都割破了。”

桃紅裙子面料很薄,劍刃輕輕一劃,裂開一條縫隙,露出裏邊的小粉衣。

非禮勿視,在場兩位男士簡直沒眼看,連忙轉過頭去。

白飛鷺第一次覺得這位下屬很笨:“江冷星真想殺你,你還能活到現在?”

陸師弟背過身,催促道:“湯要涼了,師妹。”

“你們怎麽不去?”

三人同心協力,反駁她:“又不是我們惹到他了。”

想哄好江修士,并不容易,一人做事一人當,他們才不要闖進去挨罵。

“可他完全不想見我咋辦?”

白飛鷺像是找到機會,吐槽道:“笨吶,卷軸白讀了,他口是心非懂不懂。”

祝卿卿認證:“師兄他确實是這樣的人。”

“行吧,半個時辰我沒出來,記得幫我收屍。”

“……”

一回生兩回熟,田桃這次很快來到床前,先将熱湯擱置在床頭,人蹲在床尾。

這個姿勢和角度比較安全,她想。

夜色如水,靜到只剩二人的心跳。

“讓你滾,沒聽見?”

藏在床上的少年,嗓音沉冷,如含着碎冰,呼出的全是寒氣。

田桃提了提耳朵:“抱歉,我耳朵好像聾了。”

“……我不想見到你。”

即便她躲到床尾,劍氣仍舊能尋到人,抵在其身前,趕她走。

裙子上又多了一道劃痕,田桃攏了攏衣裳:“可我想見你。”

軟話并沒有起到多少用處,少年劍上力道加重:“快滾。”

“我想見你。”

“別裝聾,趕緊滾。”

“我想見你。”

“……”

“我想見你。”

劍氣在裙子上割開一道道縫隙,田桃的聲音越來越輕,寸步不讓,和他犟上了。

随後,她起身往床中央而去。

耀白的劍氣一滞,被軟綿綿的身軀逼得後退,将要刺到女孩皮肉之際,倏地鑽回了玉劍之中。

田桃:“我有話想和……”

少年提前止住她的話,語調冷漠:“不想聽。”

“桌上有熱湯……”

“不喝。”

“對不起。”

“廢話連篇。”

無論她說什麽,總會被少年先一步拒絕,處處碰壁,像對着一塊冰石說話。

田桃騰地一下,一屁股坐在床邊,嘆了口氣:“懇請天下第一玉劍修士,聽我講幾句嘛。”

隔着紗帳,少年瞥向她:“……先将衣裙穿好。”

休要以為走歪路,就能獲得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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