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落日

落日

短暫的十分鐘很快過去。

秒針嘀嗒嘀嗒走動的聲響仿佛每一擊都重重落在心上,就連休息室的空氣也變得分外沉重。

也許是因為太安靜了,沉默如同令人窒息的藤蔓,迅速爬滿了整個房間——沒人再說話。

終于有其他人注意到俞忱的存在。

饅頭已經吓傻了,愣在沙發上,張着嘴,一副不知道說什麽的樣子。

他平日裏話最多,到了這時候卻只有他閉上了嘴,成了啞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俞忱看向鄒珩,淡淡的眼神沒有色彩,底下卻翻滾着波濤洶湧的欲望,他說:“讓我上吧。”

鄒珩不回答。

其他人亦未開口。

唯獨站在一旁的vv明顯有些控制不住情緒——他呼吸起伏 ,眼眶也紅了。

有濕潤的液體溢滿了他的眼睛。

他在害怕。

害怕失去這個機會。

害怕眼前這個新人會代替自己上場……

vv捏緊了拳頭,顫抖着氣息,帶着一點試探:“e教……”

他哽咽,對這幾年來,不知多少次并肩而戰的隊友說:“求求大家……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

“我說,”俞忱的聲音冷冷打斷了他,像一層突兀的冰,“換我來吧。”

vv忽然就忍住了眼淚。

不該的。

不該的……

即使要走,即使要倒下,也應該是笑着的。

他看向俞忱。

語氣裏沒有這個年紀最常見的驕傲狂狷目中無人,更多的是理智與冷酷。vv知道,目前這個情形,自己是有點不管不顧了。

這讓教練和隊友都很難做。

鄒珩沉默起來,像是在思考着什麽,其他隊員也沒開口。

在這短暫的幾分鐘裏,仿佛過了一世紀那麽長——對vv來說如此,對俞忱來說同樣如此。

“哼,”不知過了多久,鄒珩突然冷笑一聲,他掀起半邊眼皮,瞧着俞忱,“讓你上,你能保證贏嗎?”

那目光仿佛無數根刺,悄無聲息地鑽進他的四肢,每一毫厘都在審視他,仿佛在問:

“你真的能行嗎?”

他被那形如“審視”的東西逼在角落,避無可避,無處遁形。

俞忱感到一陣窒息,像是急着證明什麽,他聽見自己急切地說:“我能。”

“沒有人能保證。”

司舟沒看這邊,一如往常冷淡的聲音傳了過來。

俞忱:“……”

說話的是他最愛的哥哥,而且話裏也沒什麽錯,他不能保證,沒有人能保證……

這世上哪有百分百的事?

“行了。”俞忱還未反駁,就聽鄒珩直截了當地說:“你再練練,這場還是vv上。”

“……”

你再練練?

俞忱胸口堵得慌,他是……哪裏練得不夠好嗎?

鄒教練說一不二,這句話像是一塊大石,狠狠砸進了他的心底,激起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水花。

這是什麽意思?

不上就不上,讓他再練練是什麽意思?

他這麽努力,在關鍵戰役上力挽狂瀾,已經足夠證明了自己的實力。他帶着TSS來到世界賽的舞臺,也只是想上去,坐一坐比賽的位置,看一眼那處的燈光。

可是所有人都告訴他,那不屬于他——這還是次要的。

最關鍵的是,他不想哥哥輸。

TSS千辛萬苦走到這一步,形勢已經岌岌可危,可他們仿佛都不在乎,要用一個人的夢想去換所有人的。

俞忱現在還能夠回想起巅峰冠軍杯TSS讓三追四那一晚,自己的每一個操作,他閉上眼睛,那些細節就在黑暗裏被無限放大,牽扯着他的每一次心跳和艱難的呼吸。

圈子裏都說他是天才降世。可實際上,他并不如表面上看起來那麽輕松。

但這樣一步一步,一場一場打下來的成果,已經搖搖欲墜。

在他看來,其實不只是vv手傷的問題,無法适應版本,整個隊伍的打法都有問題。

然而,由于版本強勢,法師在其中扮演着一個很重要的角色,甚至可以擔任隊伍的核心。

鄒教練不知是怎麽想的,深思熟慮一番,竟然還是決定讓vv上場。

——這簡直可以看作是放棄了。

破罐子破摔,随便打吧。

燈光再次亮起,隊員們重回比賽席,戴好耳機。

熟悉的游戲音效傳入耳朵,vv強迫自己保持平靜,連敗兩場的打擊已然令人麻木,痛覺也快失靈了。

他看着臺下模糊不清的、不斷飛舞晃動着的熒光棒,還有很多很多連在一起,閃耀的燈牌。

這其中也寫着他的名字。

任誰都看得出來,對于TSS而言,這一場比賽兇多吉少。

有很多粉絲早已淚流滿面,喊着“vv加油”,“TSS加油”……

vv扯起嘴角,笑了笑。

從今以後,大概就再也聽不到這種聲音了,如此熱切的呼喚,也只有在賽場才能夠聽到吧。

實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場比賽,誰扛下來,輸了,誰就會被指着鼻子罵。

鄒教練……還是更憐惜新人的。

只是正因于此,成全了他。

vv收回視線,電腦屏幕的亮光照着他瘦削的臉,他聽着倒計時,撫上曾經觸碰千萬遍的鼠标,感受鍵盤跳躍的聲響。

抗下一切。

這很難,但……

他想親手為自己落幕。

-

在鄒珩那說短不短,說長也不算長的人生中,曾做過無數抉擇,其中有很多是足以改變命運軌跡的。

改變自己的,還有,他人的。

甚至于改變了整個PPL巅峰職業聯賽中國賽區的命運。

他曾是傳奇戰隊FT的隊長兼指揮,但鄒珩剛去FT的時候,FT還不是世人眼中的“傳奇戰隊”。

當年的FT跟如今的TSS一樣,只是一群稚嫩無比、沒什麽比賽經驗的熱血少年組成的草臺班子。

他為自己的ID取名“Eternity”,意為永恒。

永恒是什麽?

亘古不變的,從始至終的。是很久很久很久……

他從未跟人講過,在這個ID的背後,其實藏着一種美好又奢侈的願想——在大多數時候,人的熱情都是遞減的,再狂熱的愛,也會褪去。

但年少的鄒珩希望,自己對電競、對巅峰職業賽場的愛與熱情,永遠不要逝去。

“Eternity”,祝他自己,也祝為電競夢想拼搏的所有人。

時光飛逝轉眼間,當鄒珩度過了漫長而短暫的職業生涯,卻在退役幾年後重出江湖,許多人問他:“為什麽不選擇效力母隊?”

“為什麽要來到這麽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戰隊?”

當時鄒珩的回答很簡單:“換個環境。”

——“在很久很久以前,FT也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戰隊。”

“人永遠會選擇去最需要你的地方。”

而今站在世界賽的舞臺上,只覺恍如隔世。

這是鄒珩首次以教練的身份登上世界賽。他此刻的抉擇……又将誰推入了深淵?

鄒珩心裏清楚,其實目前vv的情況,選擇退役,不繼續比賽是最好的,所謂好聚好散,英雄該當善始善終,然而現實并不如想象那般美好。

飛蛾生來便是為了火光,即使為此而亡,終歸不留遺憾。

這天地間已經有太多身不由己,所以,他很想給那人一個選擇自己結局的權利。

還有俞忱……

打韓國NR,其實讓他上場勝率更大,但客觀來講,獲勝的可能性仍然很小。他……還太年輕了。

像是一把未出鞘的寶劍,波光潋滟,讓人不忍心傷了分毫,失了他鋒利棱角。

賽場不是賭博。

若是俞忱真的接下這場比賽,贏了還好,一旦失敗,到時候外界鋪天蓋地而來的壓力,不是他能夠承受的。

鄒珩私心只想保護好他——TSS橫空出世的小天才,就像從天而降的一道曙光,燦爛而耀眼。

萬不能輕易摧折了去。

舞臺周圍的燈光漸漸黯淡,觀衆席開始嘈雜起來,人群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而萬衆矚目的高臺之上。

vv死死地咬緊嘴唇,他唇色蒼白,額頭已經布滿了冷汗,唯獨手指間的操作一直沒停。

他不能停止前進。

哪怕還有一絲希望,也不想放棄。一直以來……

不就是靠着這份信念,才能夠在日日夜夜的孤單枯燥重複訓練中,走到現在麽?

游戲結束。

他在放下鼠标鍵盤的那一刻,恍惚中看見臺下粉絲們的表情,有很多熟悉臉孔。好像無論去到哪座城市,都會來看他打比賽……

也正是在人山人海的世界賽現場,他站在高處,仿佛看見了自己的結局。

他的鍵盤敲擊不再迅捷靈敏,如同一次比一次更加衰弱、減退的鼓點,預示着一位普通的巅峰職業聯賽選手的消亡。

可是,他聽說……

“落日,會很美的啊。”

-

“我們現在連敗三場!換你來就能打得過?還想再來一次讓三追四是不是?你以為你是誰啊!俞忱,你別真以為自己是神吧!?啊?”

“呵,”俞忱偏過臉,冷笑道:“好心當成驢肝肺。”

“誰好心?要你好心啊!”時夏擡手,作勢要打他的樣子,但只是揮了一下就收回去了,“你來這裏是為了誰啊俞忱?哦——好心來幫忙的?活雷鋒啊你!操,別告訴我是為了夢想。”

時夏嘲諷地笑了笑,“別人信,我可不信,你他嗎……”

“好了好了,大家都別說啦!本來我們走到今天就很不容易了,回家也是理所當然的……”

“放屁!誰說我們回家是理所當然的?”時夏說,“要不是正巧趕上了這個逼賽季更新,能輪的上他們?這NR不純純一群nt……”

“……”司舟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時夏,還在休息室呢。”

vv坐在一旁,灌下去好幾瓶水,看得出來他的疲憊無力,整個人狀态都非常不好,加上本來就瘦,此時更顯得風一刮就能被卷走似的。

他徹底被擊敗了,像一具空洞的,幹枯的屍。

尤其是眼神。

那裏面什麽也沒有了,也許曾經有過什麽明亮的東西,但此刻什麽也沒有,空空蕩蕩,沒了神采。

就連往常那種柔和平靜也不再了,一切的一切蕩然無存。

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

——NR的戰術太髒了,他們明明知道vv手傷,還一直針對他。

一個沒有位移的遠程法師太容易被針對了,他被抓到最後,已經毫無價值可言。

NR那邊似乎要戲弄他一般,堵在泉水不停地虐殺,vv幾乎走不出家門。

這是心理和操作上的雙重打擊,在正式比賽上這麽打,甚至可以升級為對于人性尊嚴的淩虐。

作為當事人,vv的心情可想而知。誰也不願自己的告別賽是這樣的結尾……

“算了。”

所有人都站着,只有vv癱軟地坐在那裏,他近乎虛脫,無力地說,“讓俞忱上吧。”

“……”

空氣裏安靜極了。

一聲冷哼劃破寂靜,鄒珩幾乎殘忍地開口:“v神,你想上場就上場,想放棄就放棄嗎?”

聽到熟悉的稱呼,vv茫然擡頭看他,忽然愣住:“……”

眼前的鄒教練變得有些陌生,他還記得前兩年訓練的時候,大家都誇他厲害,走位靈活,技能放得精準,能一下子控住好幾個。

多少波關鍵團戰都是他先手。

他一手“桃花引”成名後,圈裏争相效仿,開了控制型法師的先河。

桃花引造型漂亮,身姿如仙,一時迷妹無數,也有好多人粉絲親切地叫他“小桃花”。

他以為教練給了他選擇。

但實際上,他從一開始,就沒得選。

幾年的朝夕相處。

那是vv最黃金的職業生涯,全部都交給了TSS戰隊,交給了鄒珩。

鄒珩不是不想幫他。

但正如他們曾經說過的,這條路一旦邁出那一步,就不能再回頭了。

他若想此刻回頭,又将俞忱置于何地呢?

“教練,”俞忱走進一步,誠懇地說,“我願意上場。”

鄒珩:“……”

你願意上場。

鄒珩點點頭:“可我不願意讓你上場。”他嘲諷般笑了笑,“你能懂嗎?”

俞忱無所謂地說:“我不懂。”

“我只是想上場打比賽,為TSS争取更進一步的機會。已經四強了……”

馬上就能決賽了。

“行了,”鄒珩擺擺手,“無論如何,這場比賽你打不了。”

“我是不會讓你上場的。”

方才2:0或許還有轉機,但現在3:0,一個巨大的壓力口,再輸一把,就要徹底失敗滾回家了。

這個時候誰來接盤,鍋就是誰的。

俞忱年輕氣盛不在乎,但作為TSS的教練,他在乎。

這一年的世界賽像黑白電影般,剛剛展開,就“刺啦”一聲陷入死寂。

什麽也看不見了。

就好像有某個人的故事到此為止,筆停了,沒人再寫了——可那個句號是不圓滿的。

滄桑、枯敗,寫滿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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