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星夜

星夜

夜已深了,不遠處的霓虹燈也暗了,只是欄杆外還投射着兩個人的影子。

“今天……”司舟垂着眼,仔細将俞忱的衣領整理好,以免冷風吹了去,俞忱一雙小狗眼巴巴地看着他,他笑了一下,才繼續說:“其實我感覺挺奇怪的。”

“嗯?”

司舟理好了他的領口,轉身靠在欄杆上,颀長的身影與月色交相輝映,“第一次站在世界賽的舞臺上,也是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做‘铩羽而歸’。”

俞忱頓了頓,忽然小聲地說:“我也很難過,如果是我的話……讓我上場的話……”

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司舟看了他一會兒,輕輕碰了一下他的頭發,安慰道:“別難過,你的日子還多着呢。”

“是嗎?”

是這樣的嗎。

等以後。他一直在等以後。

那麽他們口中的“以後”到底在什麽地方,什麽時候才能夠等到呢?

“嗯。”司舟忽又看向那片夜空,此時星星被雲層遮擋,已然隐去不少,“聯盟會因為有過你而燦爛。”

“……”

俞忱順着他的目光,同樣望向那邊,他沉默良久,突然問:“哥哥……你覺得,我們一生能追幾次夢?”

其實最開始,俞忱打游戲只是為了發洩心情,随便玩玩。沒想到天賦在那裏,玩着玩着,就沖上了國服前幾名。

他從沒想過打職業,也沒做過什麽電競夢。直到遇見司舟。

他像是一束光,照進了俞忱黯淡又無趣的生活。

那時候的俞忱就想,原來……人是可以有目标的,并且可以為了那個目标,百戰不屈。

人活着或許是有意義的。

前進就是意義。

而他自己枯燥乏味一灘爛泥的人生,也可以變得有意義——可以打職業,可以和那個人一起。

可以相信他。

“如果你願意,可以一直一直追啊……不限次數的。”司舟在回答他的提問。

俞忱卻說:“我不這麽認為。”

“你看v神,這一戰之後,全世界都在罵他,說他拖了隊伍的後腿。可實際上……他是很厲害的。”

“他并不差,他比許多人都強。”

“哥哥,你說是不是造化弄人?偏偏在這個時候,他手傷告急,甚至不惜去打了封閉針,明明知道要輸,也一定堅持打完比賽。”

“若是前幾年他或許可以發揮更好,但時間不等人。”

司舟像是怔住了,只是靜靜地看着他,不說話,眼神裏有複雜的情緒在蔓延,像是欣賞,又像是心疼:“……”

俞忱還在繼續說,他今夜的感概似乎特別多,多到想要在這夜幕之下,欄杆旁,一吐為快。

“許多夢,人一生就只能徹徹底底、轟轟烈烈地追一次,早了、晚了都不是那麽回事。”

“一個人的青春,最燦爛美好的時光,就只有短暫的那麽幾年,錯過一分一秒都不算完整。”

他說到動情處,眼裏似乎閃着淚光,一字一頓:“比如電競……”

司舟在認真地聽,俞忱卻忽然停下,兩雙眼睛對視着,目光猶如星月交彙。

“還比如什麽?”司舟問。

俞忱看着心上人的臉龐近在眼前,淺淺一笑,“比如……你。”

司舟也笑了起來。

“哥哥,你知道嗎?”俞忱執着地說,“有些夢,需要在合适的時間綻放、或者打碎,要麽頭破血流,要麽驚天動地。”

“嗯。”司舟點點頭,雖然這種描繪不免有些偏執的成分,但他很難不同意這個觀點,“這條路很難,我們都曾不被認可。所以,既然選擇了,就要一直走。”

“那年你……突然就消失了,”俞忱有點委屈地說,“後來偶然間在電視上看到你,我真的很佩服你。”

“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開始夢想,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和你站在同一個地方……”

司舟一愣:“嗯,我高二,退學了。”

此時,酒店房間裏,時夏正打着電話:“你說我們隊長啊?他一貫我行我素,沒人猜的透他想什麽。”

“當時在七中第一名的成績,鋼琴也彈的那麽好,有俱樂部來選人的時候,他直接就去了,好像一點也沒覺得可惜呢……”

手機開着免提,電話那頭是好聽的男聲:“七中雖然是藝術院校,但對成績的要求也挺高的……記得有一次我拿了市第二,當時的第一名比我高0.5分,貌似就是他吧。”

說着,那邊傳來一聲嗤笑,“人家是天才下凡,不像你,除了打游戲也沒什麽能幹的吧?”

時夏頓了頓,才說:“還有啊……”

“什麽?”

“哈哈,我不說,你自己想啊。”

……

風吹過窗外,少年們的笑聲穿過長長的歲月,來到這棟大樓前。

繞過很多、很多……

曾經活在妄想裏的地方。

“我年少輕狂,後面的确因此吃了很多苦。”司舟笑道,“但也沒後悔,相對于坦途的人生,更願意去泥裏淌一遭。”

他家中富貴滔天,是世人眼裏的“上層人物”,他又是獨子,父親從小就全方位培養,要求十分嚴格,寄予厚望。

聽說他擅自退學去“打游戲”之後,不由一時震怒,斷絕了他所有經濟來源。

“後來我想……”司舟輕笑,那笑容有幾分自嘲,“人啊,是不是就該掙紮着,才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一旦用不着掙紮了呢,又好像不是那種感覺了。”

俞忱也笑:“你是家長不同意,我是根本沒家長。”

他摸出打火機,嘴裏含着煙,模糊不清地說,“活着都難。”

這是司舟第一次聽見俞忱講自己的事,他一直都知道,小朋友心裏藏着很多話,并不如表面上看起來那麽簡單。

他能夠走到今天,被俱樂部所看中,一定也獨自經歷過許多次悲傷的日落吧。

“你……”司舟心口一顫,在那一瞬感覺到針紮似的疼,他想問的很多,卻又無從提起。

至于那件事,俞忱自己不說,他也不好開口詢問。

盡管時間已經過去好幾年,但司舟永遠記得高二退學的時候,父親把他貶低得一無是處,好像他明明是天之驕子,卻非要自讨苦吃——這輩子都完了。

可是他現在仍然活得好好的。

後悔嗎?

不得不承認,即使在旁人看來,他自行其是,非常有主見,好像自由自在,想做什麽就立即去做了,不會有猶豫。

但也有很多時刻——在寂靜無聲的夜裏,被孤單充斥着的每一分每一秒,他也會陷入懷疑,對自我抉擇的懷疑。

那種懷疑幾乎能夠将人吞噬。

“賺錢嗎?能有你好好讀書賺得多嗎?”

“你好好努力,将來繼承家業有什麽不好!”

“打游戲能有什麽社會地位?別找借口,你這就是不務正業!”

這些話在他的耳邊循環過千萬遍,他看起來輕描淡寫,卻也曾為此痛苦萬分。

後來司舟一個人在外邊創建俱樂部,幾乎把所有的錢都投進去了,他從未想過後路,好像從一開始就認為自己能夠成功。

實則不然。

司舟很清楚,那只是人在一無所有的時候,會像個狂徒,不懼怕失敗罷了。

直到後來經歷了許多,走了很多彎路,吃了很多苦,在他做下選擇的那一刻并不知道将面對什麽,但依然從未後悔過。

人生中有許多路,慶幸如今這一條是他自己選的,他始終相信,無論選擇哪一條,他都能走好。

賺錢嗎?司舟問自己。

他搖了搖頭,片刻後扯開唇角笑了一下,那笑容分明很淡,一閃即逝,卻有些蒼涼的意味。

不賺錢的吧。

可是這個世界上并不只有錢才能夠衡量價值。

錢錢錢,他們已經賺了那麽多錢了,上一代人積累的財富,司舟幾輩子也花不完。可為什麽,這些人眼裏還是只有錢。

電競這個行業參差不齊,比賽贏了,站在金字塔的頂峰,自然是不愁人民幣。

可是,如果事與願違呢?

多的是小俱樂部賠得傾家蕩産,到最後,連最初的夢想都會破碎不堪,碎的滿地成渣。

司舟當年也不知道自己能夠走到什麽地步。年少的他只知道,他要邁出那一步,即使前方是懸崖。

他要跳下去,不後悔。

放棄身後的漫山桃花林,跳下去——

電競世界裏,沒有雖敗猶榮,只有勝者為王。

站在巅峰,才能一覽衆山小,才能說自己正在為夢想燃燒。否則你就只是抛下一切,發了一場瘋,潦潦草草,什麽也不是。

這個世界正如俞忱所說,

只有生殺,只有成敗,非黑即白。

“咔嚓——”

司舟回過神來,閃光燈照射他的眼睛,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小朋友偷偷拿起手機,對着倚着欄杆的自己拍了起來。

“咔嚓。”

“咔嚓——”

又是幾聲響。

司舟眯着眼睛去擋,“照什麽?給我看看。”

俞忱抿着嘴笑,看神情似乎對自己的作品極為滿意,一邊翻看手機一邊說:“哥哥真好看。”

司舟笑笑:“寶貝……”

“我就在你身邊,怎麽喜歡看照片,嗯?”

俞忱啞口無言。

擡頭看了看司舟帶笑的眼睛,很快又閃躲開了,“我害羞,不行啊。”

他真的很喜歡哥哥叫自己寶貝。

俞忱翻開微信,忽然問:“哥哥為什麽一直不換頭像,是因為懶嗎?還是……”

“因為我?”

——司舟現在的微信頭像,也是俞忱當年親手拍的。

司舟默了默,才說:“挺有意義的吧。”

“在那棵樹下,我做過很多很多夢……打游戲累了,我會看窗外,首先看到的就是那棵樹搖晃的枝桠。”

他回憶起當年的事,許多細枝末節猶如近在眼前,“夏天有時候會停幾只小鳥,叽叽喳喳的很熱鬧。那時我覺得這就是人間吧,是屬于每個人,不同的人間。”

“對于鳥兒來說,那是一處栖息地。供它們玩耍打鬧。對于我來說……可能也是。”

俞忱認真地聽着,生怕錯過哪一個字,連眼睛都一眨不眨的。

冷風吹過他們的劉海,有一種感覺,與那一年夏天的風并無不同。

司舟看着遠方,仿佛看見了那時的自己,對一切充滿希望。他緩慢地說,“因為我看着那棵樹,就會覺得人要安靜,要堅持,一步一步踏實地走。像彈鋼琴一樣,每一個琴鍵原本是黑白的,是孤獨的。可它們又能組成動聽的音符。讓人有時想笑,有時又想流淚。

也在那棵樹下,我決定退學,決定要去打職業。”

“別人都說我孤注一擲,太可惜……可我不覺得。人只活這短暫光陰,本就應該跟着感覺走,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是嗎?”

“我不期望我這一生有多麽成功,我只想所有的決定,都來自于我自己……”

他頓了頓,接着說:“七中大多是藝術生,我喜歡鋼琴,才去了那裏。但後來我發現,自己并不想當個鋼琴家。”

“我喜歡游戲,喜歡巅峰。可我……實在很想拿個世界冠軍。”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坦露自己的勝負欲,“我想巅峰職業賽場,也能有我的名字。”

司舟沒說的是,也在那棵樹下,他覺得自己,好像很喜歡俞忱。

這個笨蛋小孩。

想着,他看向身旁的人,眼裏是挑釁般的,淺淺笑意:“那現在呢?”

司舟問,“有沒有想過,把夢想變為現實。”

俞忱深深地看着他,點了點頭。司舟揉了揉他的腦袋,拿走他手上正在燃燒的煙,問:“什麽時候學會的?”

“不知道,”俞忱說,“很早就會了。”

很多時候……不依靠尼古丁的話,他沒有辦法活下去。

司舟就着他含過的煙頭,吸了一口,又輕輕吐出煙霧,缭繞着俞忱白淨的臉。

無論過了多少年,小朋友的眼神依舊格外清澈,讓人忍不住想要全心全意地相信這個世界,想要懷着一顆赤子之心,

為他赴湯蹈火。

無論這些沉甸甸的日子裏有多難捱,連綿的陰雨有多憂郁。

司舟一直一直都願意相信:

“會有那麽一刻,全世界都呼喊着你的名字——你最愛的人也在內。”

今夜,他也将這句話,親口告訴俞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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