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接到皇帝傳喚,江林生是邁着小碎步進屋的。

進屋後,他偷偷擡眼看了下謝涼。老掌事五十多歲的人了,面色看起來竟是相當的不好意思。

他手裏捧着一碗藥,藥汁十分濃郁,然後他目光一轉,譴責看向裴詞。

大有我沒想到您竟然是這種人的意思。

裴詞被他看的愣了下,回過神,莫名也有些不好意思,輕咳一聲,擡手摸了摸小貍花鼻子。

“我來吧。”老掌事端藥端的辛苦,裴詞往前一步,要接他手中的藥碗。

他從來不是需要旁人操心的性子,偶爾偷懶,也是意外居多,這時候既然被當場逮住,自然不會想再耍什麽賴。

只是沒想到,他伸出手,還沒來得及接到碗,便被半空中斜伸出的另一只手阻止了。

端着裴詞藥碗的手指修長,骨骼分明而漂亮,在場人中,不作第二人想。

裴詞眨一下眼,不解的偏頭,便看到正皺眉看着藥碗的謝涼。

謝涼的模樣有些奇怪。

應當不是錯覺,但不知因何産生的,裴詞竟然從他面容上看出來一點懊惱的情緒來。

“怎麽了?”裴詞低聲詢問,以為謝涼發現了不妥之處,走近了,正要看看,便看謝涼皺眉看向江林生,道,“不能改一改方子?”

此話一說,兩個人都愣住。江林生是沒想到能從謝涼口中聽到這樣的話,裴詞是遲遲反應不過來。

兩個人一同看向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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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涼像看不出他們的疑惑,面容依舊冷淡,只是看着藥碗,鼻尖輕皺一下,面上透露出一點不滿。

這麽一看,江林生便覺出味來,他看眼裴詞,目光裏劃過一絲了然,一瞬間明白了謝涼的意思。

這是在不滿意味道呢。

當年傷重垂死,草藥堆裏泡大的皇帝,他竟然開始不滿藥的味道。

江林生面色古怪,有點好笑,又有點無奈。

其實在江林生眼裏,自始至終,他都不看好謝涼對裴詞的喜歡。

盡管人已經被皇帝千方百計留在宮裏,盡管人看起來沒什麽不情願。

可江林生就是知道,裴詞不是那麽好控制的人,他如今不走,是他心有挂念,但若有一日,他知曉皇帝想法,想要離開。

誰能留得住他。

他一把老骨頭,想不都不要想了,至于陛下自己,他看也未必。

可是現在,人一頭磕在柱子上威脅他,他都視而不見,讓人繼續的皇帝,戰場上被刺傷,理都不理,也要殺了對方的皇帝。

他開始因為裴詞一次誤喝的藥,擔心藥的味道好不好。

江林生又是好笑又是無語,他忍了忍,面上沒有顯露什麽,而是誠懇道:“陛下,這……不能。”

謝涼面無表情盯着他,臉色肉眼可見的難看起來。

可是他是最不會說,如果難喝,就不要喝了的人,也是最不希望裴詞身體出現任何問題的人,到最後,只能一個人冷漠以對。

裴詞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他在鬧情緒。

只是裴詞畢竟沒有江林生那般知曉他的心思,對于他的反應,有些不解,也有些迷茫。

只能擡眸,看着謝涼,有些不确定,又有些安撫道:“阿景……是有何不妥嗎?”

謝涼皺眉,看一眼裴詞,難得有些不大自在的搖搖頭,把藥遞給他,轉身出去了。

江林生不自覺跟了他一步,又覺得不妥,輕咳一聲,轉而來到裴詞面前,摸了摸裴詞手裏溫熱的藥碗,确定沒有變涼,松口氣。

“大人,這溫度可還好?”江掌事的眉眼無奈而好笑。

裴詞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摸一摸小貍花的鼻子,輕笑着點了點頭。

裴詞也沒料到喝遲一碗藥能惹出事端,再喝時就十分幹脆,且十分幹淨,江林生接過碗,看着他,又有點不忍心。

雖已在皇帝面前否定了,但想了想,他還是多問一句:“若實在難喝,需不需問一問文先生,改一些方子?”

江林生眉眼沉靜。

裴詞聽了,下意識搖頭,有些疑惑看着他:“不必了,今日怎麽……”

裴詞原本想問江林生與謝涼今日怎麽都有些不對,但這句話沒說完。在否定的同時,他忽然頓了一下。

他忽的想起來,方才謝涼的異常,也是一瞬間,事情的脈絡全部呈現在他的腦海中。

江林生的話與謝涼的話其實區別并不大,只不過多了一句。裴詞是不是覺得難喝。

但因為這件事無論在裴詞眼中,還是在謝涼眼中,實際上都不能算什麽嚴重的問題,因此裴詞下意識忽略了這一點。

謝涼方才這麽問,或許原因并沒有他想的那麽複雜,謝涼發現了什麽不妥,相反,它可能相當簡單。

謝涼只不過是擔心他。

裴詞看一眼手中青色的碗,因為裏面的液體消失,碗的四周在光線折射下呈現出一種透明質感。

裴詞看着它,短暫的出神片刻,聽到方才合上的門被打開的聲音。

謝涼正端着一個盤子進來,神情清冷,只是背後有光。

他走近,裴詞看到他手裏的盤子。

做工精巧的琉璃盤子,裴詞認出是某一年的貢品,十分貴重,現在就這麽被皇帝随意的拿出來,切了一點水果,又鋪了一層果幹。

裴詞看着它,手指輕輕壓一下額角,又擡眸看着謝涼,無言片刻,忽的忍不住笑出來。

他頓了頓,不知怎麽的,有些不算示弱的示弱:“是有一點難喝。”

謝涼聞言,目光微不可查亮了一下,他抿唇,把盤子朝裴詞的方向推了推,低聲道:“嗯,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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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詞不大吃甜的零食,相反,謝涼對此的興趣雖也沒有多大,但比他好一些。

盤子裏的果幹,他吃了一些,後來便坐在謝涼身側,閑暇之餘,看着謝涼批折子,偶爾給他遞幾個。

謝涼手裏拿着一片,吃了幾口,後知後覺的感覺不對,偏過頭看裴詞。

他的眼睛漆黑,不認得的人會覺得可怕,但在裴詞眼裏,很容易從裏面看出來一點可愛的譴責。

裴詞對上這雙眼睛,不知為何又有些想笑,擰了擰眉,覺得自己多少有些不對勁,想了想,輕咳一下,轉了話題。

“周大人跪的有些久,不如我們去……”看一看他。

裴詞提議,話沒說完,便發覺謝涼目光裏的譴責更重,沒等裴詞說完,他便別開了目光,充耳不聞看向自己的折子。

裴詞看着他,短暫的沉默一瞬。

說起來,裴詞當初來的不巧,無緣看到先帝朝政是否勤勉,但看着整日泡在折子堆裏的謝涼,他确定,謝涼應當是個稱得上勤快的皇帝。

或許正是因此,朝臣對他又愛又恨,卻也無可奈可。

一個清醒且勤勉的皇帝,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又是專斷的,确實很不好對付。

謝涼處理朝政和批改折子不避諱裴詞,在某些事上,他還會來聽一聽裴詞的意思。

“前些年無暇顧及這些,今年我想重開科舉。”謝涼說着,将一張手邊的策論拉到裴詞身邊,“他為考官如何?”

那是一張關于民生的策論。

裴詞接過來看了看,略一思索,明白謝涼的意思。

先帝任人唯親,到晚年時,曾一度荒廢科舉,謝涼前些年忙着,也無暇顧忌這些。

如今新朝初立,百廢待興,正式需要整肅的時候,重新啓用科舉,再合适不過了。

只是這張策論只重民生,讓裴詞心裏隐隐有個念頭:“想法很好,只是,你是打算?”

謝涼點點頭:“嗯,你還記得陶寧嗎?”

裴詞略微坐直了身體,點頭。

陶寧是當年西州之亂的邊關流民,未戰亂時,是青都府一名秀才。

他不會打仗,更不會其他,遇難時幾乎瀕死,謝涼與裴詞于他有一飯之誼,後來陶寧醒過來,裴詞與他攀談才知道,他十分有才華。

且因為他生于式微,于民生一道的見解十分獨特。

只是北疆做官的門檻有些高,除世家子弟,便只有被舉薦的人,受到重用的幾率大些,因此雖有科舉存在,但少有出頭之人。

除此之外,北疆科舉的科目十分龐雜,民生兵法,射藝辭賦,缺一不可,雖能夠保證選拔出的的确是萬裏挑一的人才,可數量極為稀少。

簡單來說,華而不實。

裴詞翻到策論的署名之處,看到是陶寧,抿唇輕笑一下:“你想分設不同科目?那便不能只有一個考官,是否還需要主考官?”

謝涼點點頭:“嗯,我想,像你從前說的,将科考分為不同種類,每個種類設定關聯科目,用來選拔官員,除此之外,不論出身。”

裴詞看着謝涼,回憶一下才想起來,他當年應當是偶然同謝涼講過另一個世界的考試模式。

如今看來,皇帝不僅記得,還很認同。畢竟北疆等級分明,對門第看中十分嚴重,謝涼想做這些,其實并不容易。

裴詞突然明白這段時間諸位朝臣為何明裏暗裏找謝涼麻煩了,又為何暗地裏去攪動安南王府的風雲。

謝涼此舉,雖未明說,但已經令他們感覺到危機。

但好在當初謝涼重新登基時便肅清了不少不能用的人,如今留下來的,雖一時不好說通,但久而久之,總能慢慢安排。

也難怪謝涼急着對付齊盛,他有兵權,且封地不在上京附近,在他日益不安分的情況下,想鬧出什麽亂子,實在太容易了。

只是他的兵權來的特殊,當年他無功無過,父親卻是個絕頂聰明人,臨終前,用全封地的糧食給他換了一個出路。

謝涼不好動他。

裴詞拿着陶寧的策論,想着齊盛,腦海中好像忽然串聯了謝涼近乎偏激的所作所為,只是仍然不解。

沒等他想明白,耳旁忽然啪嗒一聲響。

裴詞回過神,便看到謝涼皺眉看桌上的東西。

裴詞探頭過去看了看,看完後忍不住頓一下。

是一個彙報地方事務的貼子,但是是這麽說的,大概意思是:

今年的收成很好,臣今日吃了足足三碗飯,都是大米飯,啊,這都是陛下您治國有方啊,我才能吃上這麽棒的米飯!大米飯真好吃!不知遠在上京的陛下也吃着這麽好吃的大米飯嗎?

理論上來說,這的确從某種程度上反應了地方的情況,并且還是很不錯的情況。

但從謝涼額頭突突直跳的青筋上來看,他已經十分不耐煩再看這樣的東西,筆都不要了。

裴詞怔一下,下意識覺得應該說什麽,但是沒有想好,便下意識道:“你沒有自己的大米飯嗎,為什麽要想他的?”

謝涼聞言,沉默了一下,目光開始變幻莫測。

他看一下裴詞,神情有些奇怪,最終沒說什麽,把扔出去的筆撿回來,寫了一行字。

裴詞探頭過去看了看。

他寫道:我沒有自己的米嗎,為什麽要想你的?

作者有話說: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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