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1
崇應恩是被營隊集合的號角叫醒的。
醒來時,姬發已經離開了,床榻和被面還是又冷又硬,只有自己側躺着的地方維持着吝啬的暖意。但是這就足夠了,她只要知道自己的身體還會熱就足夠了。
真好啊,我活着。她這麽想着。
利落地穿上盔甲,鬥篷,收拾被窩。崇應恩看見了躺在角落裏的那個小箭簇。它通身光亮,比之前更加鋒利,定然是被人時刻細心對待的。她将鏈子挂回脖子,藏進盔甲之下,金屬互相刮磨,有些刺耳,但屬于人間的聒噪意味總好過難以阻擋的大自然的咆哮。
我會讓姬發也活下去。她直迎風雪向前,又這麽想着。
2
贏了冀州一戰,将士們士氣高昂,幾日鏖戰的疲乏經過一夜的休整已經滅了大半。馬蹄兒前行的步伐輕快,望不盡的苦寒逐漸消失。回了朝歌,他們便是打了勝仗的勇士,可受萬民敬仰。高可摘星辰的大殿,梁棟上猙獰威風的夔龍鳳神,都将為他們祝賀。他們是殷商的榮耀,是族親的庇佑,是...
還是什麽呢?
可以是自己嗎?
激憤人心的戰鼓聲不允許他們接着想下去。
3
崇應恩騎着馬,悄悄靠近了前方的姬發。姬發知道是她,身體随着馬的腳步自如晃動,目不轉睛欣賞着路邊相似的風景去了又來,頗有些信馬由缰的率性。
如果忽視他下意識咬住下嘴唇,和悄悄改為單手持缰的動靜。
崇應恩也假意沒注意到他,看着天上一抹絲帶般的薄雲,這是漫長冬季獻出的難得的佳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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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寬大的鬥篷,姬發撓了撓崇應恩離他近一些的那邊手背。崇應恩縮了一下,僵硬地轉頭想看看旁邊的風景,卻沒想到和殷郊探究的眼神對上了。
崇應恩眨巴眨巴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殷郊兩頰可疑的梨渦,還有和姬發笑起來時如出一轍的兩排大白牙,總覺得裏面陷了一些不懷好意的東西在。
不看不看,奇怪的東西我不看。
姬發也注意到這邊的動作,轉過頭沖殷郊大大方方地揚了個下巴,就和他們倆兄弟平常團隊訓練時,只需一個眼神就能知道對方的戰術一樣。殷郊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這才舍得放過對崇應恩的意識逼供,哼着小曲兒騎到他們前面去了。
崇應恩沒工夫管這兩個人在密謀些什麽,埋着頭數着她的小白駒長了幾根鬃毛。
小白小白真厲害,四個蹄子跑得快。
這麽漂亮的小馬,我要給她編個小辮子,這樣別人就都知道她是我崇應恩的寶貝了。
但是小馬小馬你莫怪,現在還不能給你編辮子,姐姐的右手被壞人抓住了。
姬發發現了崇應恩在走神,在她食指關節上猛掐了一下,待到崇應恩吓得猛擡起頭,做賊心虛地左右張望着,姬發才心滿意足地把自己的五指放在她的手心,然後再也不動彈。
崇應恩無奈,緩緩握緊,感受他指肚的繭在手掌紋路上似有若無的摩挲。
就這麽牽了好一會兒,姬發的手指突然轉了轉,立起來,在她掌窩畫圈圈,如攪動一池清水的木棍,讓靜谧無波的潭不得安寧。崇應恩癢得縮起脖子,一把抓緊作亂的源頭,鐵了心地越收越緊,生怕讓他逃出去。
姬發帶着氣音的輕笑鑽進崇應恩的耳朵裏,惹得她本來就不平靜的心波更加晃蕩。
姬發這回倒是很有耐心,一直等到崇應恩主動放松了些力氣,他才複而轉動指尖,力氣極輕,在女孩的掌心游動。
崇應恩在他循序漸進的力度下逐漸适應了這個詭異的觸碰——她和姬發除了剛認識,何時這樣連碰一下都小心翼翼過?
那根手指不厭其煩地尋着重複的軌跡,崇應恩終于反應過來,他是在她手心寫字呢。
“昨晚,睡得,如何。”
姬發寫完這幾個字,便輕捏兩下她的手腕,表示這句話結束了。
崇應恩連頭偏向姬發那邊一些都不肯,只在他手心慢吞吞地寫下一個,“好。”
姬發的笑聲不再克制,幸好後方的鼓聲依舊激昂。
“因為,我在。”
崇應恩不确定姬發這一句是詢問還是肯定,俯看着小白馬被風吹得到處亂飛的長睫。風從哪裏來,我們就得往哪邊跑,不過萬幸,尚有與之一抗的力量。
她反手與姬發十指相扣。
“是。”姬發聽見一個聲音說道。
崇應恩突然想看看姬發的樣子。領來殷商騎軍的裝備後,崇應恩一開始有意躲着姬發,後來兩場大戰,又只看得到姬發一身的狼狽,還沒仔細端詳過姬發身着戰甲是如何的雄姿英發。可她剛轉過頭,又和崇應彪挑得一大一小的眼睛對上了。
還有姜文煥。
不是,鄂順你湊什麽熱鬧啊。
鄂順見崇應恩看了過來,尴尬地收回視線,就是姜文煥和崇應彪何時變得這麽默契,那個意味深長的嘴型到底是什麽東西啊!
姬發你說他們是不是有...哦姬發也在用她不懂的表情盯她。
今天全都是奇怪的人,我就說冀州這場仗不該打,把他們都逼瘋了。
算了,反正姬發天天都可以見到,以後什麽時候想看了再讓他穿給我看吧。
崇應恩一夾馬肚,噠噠噠跑快了些。
小白小白真厲害,甩下傻子沒意外。
4
殷壽領着質子軍團回到朝歌,所有的百姓夾道而拜,齊呼大幸。殷壽一馬當先,純黑的大馬昂頭挺胸,直取大殿,不曾分過一點關注給兩旁匍匐在地的螞蟻。
朝歌的灰蒙蒙被道路中央凱旋的隊伍割成兩半,像一道霞光穿透層層烏雲,似乎是希望的降臨。但那霞光志不在此,它只想鑽進修仙道人的靈壺裏,去修煉,去被滋養,去沉迷于自己想為天下而活的回音。
烏雲不被允許睜開眼睛。
帝乙和太子殷啓坐于高臺,殷啓永遠鑲着笑意的瞳孔迎接遠道而來的弟弟,帝乙混濁的眼睛只追随着殷啓。
殷壽對父兄行完跪拜之禮,姬發等人上前,打開裹着的冀州軍旗一角,崇應恩這才見到了傳說中媚動天下的蘇妲己。
隔着殷壽與殷郊并肩站立的縫隙,崇應恩看見那女子媚眼如絲,毫不顧忌地與殷啓對視。那冰肌玉骨,光是看一眼,都能讓人心甘情願被雪化作的媚妖拉入深淵。
崇應恩有些驚訝,這蘇護之後果然個個剛烈,面對如此羞辱,竟還能平靜如斯,其心性堅韌可見一斑。
5
觐見結束後,質子們可以先行回營房收整沐浴,為今晚的凱旋儀式做準備。
崇應恩換上輕甲,将頭上的三股辮拆掉了,重新挽了個簡單的發髻。她這麽多年未曾怕過什麽,唯獨害怕殷啓那猜不透的眼睛,看似能見尾魚嬉戲的淺溪,卻不知其下方埋伏着怎樣的滔天巨獸。她不想被他注意到。
想到這個,崇應恩的心跳節奏沒來由地紊亂,後背浸出冷汗。
吱呀的推門聲把崇應恩吓了一跳,見到是姬發,她才松了口氣。
姬發關上門,走到崇應恩身前,好看的眼睛眯成一條縫,笑得傻乎乎的。
“有點點想你了。”姬發身子一彎,就把頭靠在崇應恩肩膀上,兩只手臂沒骨頭一樣前後晃蕩。
崇應恩向來是個适應力很強的人。經過了昨天早上在路上被多次審視的那一遭,她決定理解接受,并享受。
不是愛看嗎,那我以後就讓你們多見見世面。
所以崇應恩不容置喙地讓姬發摟住她的腰,舉起胳膊抱緊他的腦袋,又把他往下拉了點。
你站這麽高,我怎麽好抱。
崇應恩唇珠貼住姬發的耳廓,吹了一口氣,惹得姬發往後躲,但崇應恩偏不讓他如意,踮起腳,手臂收得更緊,漏在絨交領外的脖子被一個又圓又硬的東西硌住。
這東西怎麽還會動?
哦,是姬發的喉結。
崇應恩雙唇輕啓,幾乎不可聞的那清冽的嗓音,被她口中溫熱的氣流勉強送進姬發的腦海。
“只有一點點想我嗎?”
姬發被這氣吹得找不着北,身上熱到發慌,什麽也不會思考了,傻愣愣地點頭。
耳朵一陣扭痛,他才反應過來,瘋狂搖頭,又把臉往崇應恩的頸窩處送,想讓她的皮膚替自己降個溫。
“沒有一點點,是…是每一秒有一點點,然後攢到現在變成了很多點。”
崇應恩漂亮的駝峰鼻笑出個川字,兩手在姬發的腦袋頂大力揉着,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發洩出對他如此可愛行為的欣喜。
“小恩你幹嘛啊,我剛紮好的頭發,都被你搞亂了。”
“亂了怎麽了!”
“沒怎麽,亂得好。”小恩蠻不講理,我要報複她,我要貼緊她把她熱死。
崇應恩覺得這個人都要倒到她身上了。
“姬發,你比我小時候撿到的小狗還要粘人,就差伸舌頭舔我手了。”
姬發不滿意,想掐崇應恩的腰間癢癢肉,結果只掐到厚厚的衣服。
“小恩,能不能別總說我是小狗啊。”姬發這才舍得把頭從她肩上移開,低頭看着自己和崇應恩相抵的腳尖。
“為什麽,小狗不挺可愛的嗎。”
“才不可愛,聽上去好傻。”
“哦...”崇應恩若有所思,求知若渴。“傻嗎?”
“傻。”姬發很真誠,他覺得小恩是個很懂得為他着想的人。
“小狗小狗小狗小狗小狗...”
姬發第一次發現崇應恩的嘴巴還能用來殺人誅心。
可是他屁都不敢放,只敢從下往上偷偷瞪她。
“怎麽樣,還想不想聽。”崇應恩這口氣終于用完了,揪着姬發兩邊耳骨就晃着他的腦袋。
姬發被晃得暈乎,傾身堵住了崇應恩的嘴。
不同于那晚蜻蜓點水的觸碰,這一次是互相試探的厮磨。兩個人都青澀又赤誠,任由自己的本能驅使着平日裏觸覺難得去在意到的那一處軟肉,讓它們自去開疆拓土,只留大腦來坐收漁利。
原來信任的人,光是呼吸相交也能明了出對方的一切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