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1

待到唇分,倆人都有些氣喘。姬發撫摸着崇應恩漾着水光的鳳眼,驚訝這鳳有朝一日竟能化而為龍,帶起東海千層浪,繞身捆住他的感官,到處都是她的氣息,将他收得緊,可他甘之如饴。

“坐過來,我給你梳頭發。”崇應恩的聲音有些啞,姬發想開口打趣她,卻發現自己是連聲音都發不出了。

他的嗓子也供奉給蛟龍。

2

“小恩,你老給我紮頭發。”姬發拍了拍頭頂蓬松的發包,自己也不知道說這句廢話是想求個什麽答案。

“誰叫你總是把頭發弄得亂七八糟,像個在泥地打過滾的小狗。”

好的,至少姬發清楚一點,他不是想聽到這句話。

崇應恩一屁股坐在他旁邊,把手伸到姬發眼前,示意他替她揉揉。姬發默不作聲地握住放在自己的膝蓋,一個接一個地順過她的所有指關節。

崇應恩覺得一陣舒适,放松地靠在姬發肩頭,顴骨感覺到他骨頭的硬度。

“你怎麽就穿這麽點?”

“反正等下還要脫掉。”

“脫掉?為什麽脫掉?”等下不是晚宴嗎,這麽重要的場合幹嘛不穿衣服,不會要把姬發獻祭吧?!

姬發對上崇應恩震驚又擔憂的眼神,不知道想到什麽了,剛恢複正常的臉一下又紅了回去。

“小恩你別瞎想,這麽重要的事情我當然不會輕易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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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什麽東西,怎麽獻祭還能是他說了算?崇應恩急得眼淚都要流下來了。

“不是,小恩你哭什麽呀,這事兒等我們以後有的是機會做,不...不差這一下吧...”

“姬發你混蛋!”崇應恩難受得不行,所以那晚在冀州和他說的全都不做數是嗎,他怎麽自己想死不夠還要拉着她一起死,說好的相信她,全是騙人的,把那天晚上講人話的姬發還給我!

姬發手足無措地去擦崇應恩臉上的眼淚,但崇應恩使出了無敵風火輪戰術,把他的一切動作都擋在陣外。

“你到底怎麽了嘛。就是剛剛殷郊過來跟我們說晚上要給大王獻戰舞,他講我們脫了衣服跳可以更好地展示殷商勇士的氣魄。你不願意讓我跳,那我就跟殷郊說我不舒服不跳了嘛。”姬發逮住機會,連珠炮般終于把話說完整了。

崇應恩的情緒轉變稱得上是喜怒無常,聽到姬發不是要去送死,眼淚還挂在鼻翼上,又咧着嘴笑開了。

“哦,那就好,我還以為你要被火焚獻祭了呢。”

姬發有時候真的覺得崇應恩就是太與衆不同了,自己跟不上她瘋馬一般的想象力。

“不對啊。”崇應恩又想不明白了,“那你剛剛說的什麽以後要幹,幹什麽啊?”

...

“沒什麽你別問了!”

姬發在她身邊再待不下去一點。

3

“大戰凱旋,劍盾在手。質子戰舞,以賀吾王。”

伴着禮官高吭的祝唱聲,雄渾的大殿弦鼓齊鳴,其聲勢浩大震破九霄。

帝乙盤坐高塌,蘇護的頭骨連着錯金銀的方形銅樽,滿上一壺又一壺的烈酒。烈酒從一個頭沖進另一個頭,帝乙大笑的模樣竟與那蘇護的骨骼如出一轍。盤龍錯夔的銅牆直連天頂,玄鳥生商的傳說在繁複的黑色迷宮雕镂裏一路演進,最後定格到一席織金白袍的王。

殷商的故事還在繼續。

四大伯侯之子為首的質子團持木質劍盾,精壯的上身曲線勾勒最原始的野性美。木盾擊于地面,進而劍擊盾頂,蹲步前進,聲聲低吼,氣勢如虹。他們是殷商現在最為驕傲的武器,更是殷壽英武凱旋的象征。崇應恩着殿衛盔甲,手按着腰間的劍,偷偷看了一眼旁邊飲酒的殷壽。

殷壽飲下一杯又一杯酒,沒有笑,對殿中央他最勇敢的兒子們沒有表現出絲毫的興趣。他只會偶爾擡望着上方的帝乙,和帝乙身旁堆滿笑容的王兄殷啓,但視線從未停留,仿佛只是随意的一瞥,又重新将酒送入自己口中。

他似乎對這大殿中的一切都不在乎,父兄,兒子,夔龍,帝乙突兀的白袍,殷啓幽暗眼睛對他的關愛...殷壽只在乎眼前的酒。

崇應恩覺得這個名義上的父親今天表現地過于平靜,就像是...一切都在他的神思外,一切也都在他的掌控中。

戰舞還在繼續,帝乙笑得醉狂。殷啓倒如天地間一只無畏的游鷹,抽出自己的佩劍,與質子們舉劍對戰的喊聲合舞,疾步游移,展臂欲升九天。可崇應恩心中發緊,右手默默地握住劍柄。

“啓兒為我舞劍,啓兒為我舞劍。”帝乙蒼老的聲音響起,崇應恩注意到殷壽手中捏緊的酒杯。

4

變故來得突然,帝乙的話音埋沒在舌根,呼出了最後一口混氣,胸口的鮮血洇滿白袍,被塵封的野獸破籠而出。

行戰舞的質子們迅速上前,将殷啓圍在中間,崇應恩也解下穿沙劍,護在殷壽身側。

将将弑父弑君的殷啓好像完全沒有被這一切影響,笑得越發癫狂,手中的劍如無眼之蛇,吐着信子,四處挑釁,似在尋找破陣的良機。

殷壽沒有做出任何指令,質子們始終不敢對殷啓進行攻擊,只能用沒有任何護力的木盾防守,被殷啓步步逼退。崇應恩見狀,打了個手勢,命其他的小兵保護好殷壽,舉着未拔的劍鞘,也慢慢向質子團的圍陣靠近,堵上殷啓能破陣的最後一個縫隙。

她與陣前的姬發殷郊對了一個眼神,打算趁殷啓不備奪過他手中的劍,合力将他按倒在地。

殿中彌漫着詭異的安靜,大家都屏住呼吸,只有殷啓瘋癫的大笑。

未曾想,毒蛇壓根沒打算離開,狂妄地繼續撞擊着每一個不堪一擊的盾牌。他注意到了在這一群人中穿着格格不入的崇應恩,這似乎喚醒了它所有的獸性,再也不掩藏長利的毒牙,張開血盆大口便向她咬去。

崇應恩一驚,顧不上禮數禁忌,左手按柄便要拔劍。可她還未來得及拔出,姬發一個箭步擋在她身前,背影與眼前的殷啓重疊。

直到姬發驚得松手後退,殷啓才直倒在地,像卸了神力的巨蟒,恐怖的鱗片暗淡收攏,變成一團死肉。

插在殷啓脖子上的金蛇,與他外袍上盤雜的蛇紋相織映,如毒蛇爬出了它附身的身體,但二者已經合為一體,一旦脫離,唯一的結局就是被一同獻祭。

崇應恩立馬低頭,只見腰帶上挂着的那把玄蛇匕沒了刀柄,只有鞘孤獨的殘軀□□。

她趕緊看向身側的姬發,他瞳孔渙散,看着地上被血泊包裹的殷啓大口喘息,滴血的右手微張又僵硬。

“姬發殺了大殿下,這可是死罪啊。”

“當場弑君,姬發該受炮烙而死。”

崇應恩和殷郊、崇應彪等人終于反應過來。殷郊拉着傻掉的姬發一齊跪在地上,埋首。崇應恩和殷郊一同向殷壽求情。

“父親,姬發并非有意刺殺大殿下,他是為了保護父親,失手而為,請父親饒恕。”

殷壽站起,不怒自威之勢慢慢逼向姬發和崇應恩。

“姬發,我的好兒子。殷啓當庭弑父,是為反賊,你擊殺殷啓,為我殷商除去了叛徒,立下大功,何罪之有。”殷壽寬大的手按在姬發的肩頭,難得地低下了一些脊背,被眉毛壓住的看不見情緒的眼睛又沖崇應恩彎了彎,似乎在對她笑。崇應恩恍惚間覺得,他真像一個好父親。

5

這場凱旋宴匆忙結束。衆質子拜退殷壽,直到出了大殿,都沒有人敢發出一點聲音。大家心裏明白,今天的這一切意味着什麽。

出了王城的大門,崇應恩和姬發才慢慢走近,落在人群之後,彼此熟悉的腳步聲稍稍踏碎了一直籠罩在他們頭上的詭雲。

姬發牽住崇應恩的手。他來時就只穿着兩層薄薄的衣服,此時手掌一片冰涼。崇應恩想把自己的披風解下,卻被姬發按住了動作,站在她身前,替她重新将衣帶系起。

“別擔心,我沒事的。”姬發開口打破了令人壓抑的沉默。

崇應恩點頭,沒有再堅持,只是握住他兩只浸了冰霜一般的手,帶着他繼續往營地走。

姬發看着崇應恩的側臉,身子又挨她近些,不敢去看前方黑暗的道路。他相信崇應恩會引他走向有光的地方。

回到營房,姬發披上了一件棉袍,崇應恩解下盔甲,和姬發一起點燈生火,這才讓二人的身子略微暖和了些。

崇應恩又去院子的儲水缸裏打了一盆水,坐在姬發身邊,捧起他的右手,用浸濕的帕子仔細地擦去殘留的血跡。

姬發看向女孩微低下的臉,又是那蝴蝶拂山巒的美景,只不過不再是幾年前那般雖美好得如仙境,卻讓他不敢去觸摸。姬發這幾天才逐漸覺得,他開始探索到了崇應恩的全部,他早已深陷于這仙境之中,再也無法自拔。

他伸出手,去感受鋪在綠茸上的花枝。

姬發手上的血跡已經幹掉了,崇應恩擦了一道,還未能完全擦去。這水冷,崇應恩只能一邊擦,一邊停下一會兒,給他手心吹吹氣,讓他能夠暖得快些。

殷啓的血跡勉強擦淨,崇應恩把姬發的雙手按在自己的脖子兩側,又用手蓋住他的手背,一陣冰冷鑽進皮膚,好像要把她的血液凍僵,可她很安心。

姬發感受到暖流從手心起,蔓延全身,長舒一口氣,傾身抵住崇應恩的額頭。

“小恩,朝歌的天越來越冷了。”

崇應恩沒有回答這一句,她擡起下巴,春櫻細細地碾過姬發的眉心,鼻尖,和雙唇。他們在交融間傾訴着不敢告知于人的一切,直到兩人被一團火烤得發熱,才輕輕放開對方。崇應恩抱住姬發的肩膀,貼緊他的側臉。姬發的手也從崇應恩的脖子兩側挪動,在後方彙合,一起鑽進崇應恩的外袍,隔着裏衣,汲取她後背的溫度。

“我剛才可以擋住殷啓的。”

“可若你對他拔劍,殷壽日後會忌憚你。”

“那你呢,姬發,你不害怕嗎。”

“怕...怕什麽?”

“怕今天,怕殷壽,怕這裏。”

“你怕嗎,小恩。”

“剛才在大殿上,我有些怕。”

“那現在呢。”

“我不知道,好像不那麽怕了。”

“我不怕的,你也不用怕。”

崇應恩不想讓姬發擔心,嗯了一聲,手交替着順撫姬發的脊背,從頸至腰,讓姬發盤踞在喉頭的酸澀抒了出去。

“還冷不冷?”

姬發搖頭,擡起崇應恩的膝窩,将她抱在自己腿上,崇應恩反而高處姬發半個頭來。姬發的臉貼在女孩的下颌,微挺的鼻梁一下一下刮過她的脖子,那熱烈的脈搏永遠為他鼓動。

“帝乙和殷啓死了,殷壽會成為新的王。姬發,你有沒有覺得,今天這一切太過詭異。”崇應恩聲音很輕,一直撫摸着姬發的後腦勺,不想讓自己說的話給他壓力,可是她心中的困惑除了姬發,暫時還無人可以訴說。

“殷啓當庭弑君,的确詭異,可是我擊殺殷啓實為意外,我不确定...”姬發噴灑在崇應恩皮膚上的暖流突然停下,崇應恩感覺到懷裏的人有些愣住。

“姬發,不想說就不說了。”崇應恩忙安撫。

姬發卻擡起頭,擰眉看着崇應恩,說了一句讓她意外的話。

“不對,今日殷啓死的時候不對勁。”

崇應恩不明白他的意思,問他有何不對。

“我刺向他的時候和他對視了一瞬,雖然當時太快我沒有注意,可我那時候就覺得他的眼睛有哪裏不對勁。”

“如果他那時候還是活着的,我的匕首當時離他眼睛那麽近,他怎麽會連本能的眨眼都沒有,甚至臉上的表情都沒有絲毫變化,好像他根本就是個...死人。”

“而且他的眼珠也很奇怪,黑得過頭,整個眼睛都糊成了一團,與我見過的那些死屍一樣。”

“姬發,你是覺得...”崇應恩愣住了,自己都不相信她将要說出的話。

“殷啓被你擊殺之前,就已經死了?”

姬發也覺得這個猜測過于駭人大膽,又閉上眼睛,将崇應恩抱緊了些,讓自己被她身上的氣息包圍,才敢說出接下來的話。

“對,小恩,殷啓早就不是活人了。”

“可這是怎麽做到的,會是誰做的?”

有能力有機會殺掉殷啓,又能從殷啓殺死帝乙中獲得利益,寧願冒這驚天之險也要做的人,放眼整個朝歌,也就只有一人。

“殷壽。”崇應恩和姬發異口同聲說出答案。

“可是他是怎麽做到的?我從未聽說過殷商土地上有這般讓死人栩栩如生的法子。”

“這個我也還不知道。小恩,這事情非同小可,還只是個猜測,我們暫時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你弟弟。”

崇應恩已經明顯感覺到姬發聲音裏的疲憊,按揉着他的太陽穴,平緩有力。

“我明白。”

姬發舒服得哼唧兩聲,就埋頭在她的胸口處,似乎是睡着了。

“躺下睡吧。”崇應恩看他許久沒動靜,小聲道。

“不要,就這樣睡。”姬發的聲音迷糊得聽不清。崇應恩很無奈,可偏偏姬發抱住她的手臂一點也沒放松,她又不敢用力,不想讓他有哪怕一秒鐘的不快。她知道今天這一遭對姬發來說意味着什麽。殷壽将他捧為英雄,但這恰成為了一把懸在他頭上的劍,這劍是否掉落全憑殷壽的一念之差。只要他想,姬發随時可以成為大逆不道的罪人,被辱罵唾棄,受極刑而死。

崇應恩腦海裏又閃過殷壽對她的那一個笑,本就沉着的心又跌落幾尺,手指捏緊姬發手臂處的衣料。

“小恩,怎麽了。”姬發即使将要睡着,也注意到了崇應恩這極微小的情緒變化。

“我有些累,我們躺下睡,好不好?”

姬發這才松了手,慢吞吞地脫了外衣,鑽進被窩,臉埋進枕頭裏。崇應恩坐在床沿,俯下身子稍微擡起他的脖子,讓他的臉露出來,不至于被悶得呼吸不順。

姬發的手摸向崇應恩在被子外的手,問得小心。

“今晚你就在這裏陪我吧...”

一如冀州的那個雪夜,崇應恩留下姬發那般。

崇應恩躺下,隔着被子摟住那個縮成一團的身影,拍撫他的後背,為他遮風擋雨。

好,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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