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第 11 章

1

崇應恩是在姬發手腳頭并用做成的“籠子”中醒來的。姬發還在睡,她試圖掙脫出來一些,解放一下麻了半邊的身子,可還沒開始動,姬發就哼哼唧唧地用腿又把她往自己這邊攏,眼睛都沒睜開,還不停念叨着,小恩別怕,小恩別怕...

崇應恩在理智中覺得,她應該要感動的,可她被越勒越緊的呼吸阻絕感讓她無法理智。她從姬發連胳膊帶腰摟住她的動作中好不容易找了個空隙,推着他的肋骨讓自己離開他些,感受一點空氣,結果姬發突然驚醒,着急忙慌地半坐起來就把崇應恩往身上一帶,問她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崇應恩在自己小心翼翼半天的努力被姬發攻破的那一瞬間,徹底放棄了所有理智,咬牙切齒地說你要是再不松手,我就死在你懷裏了。

姬發還未完全清醒的腦袋顯然沒有想通她為什麽要說這個,但是他當然不願崇應恩死在他懷裏,蓄力的手臂毫不猶豫地松開,崇應恩覺得自己就像個架在繃到極限的弓弦上的箭,突然一下弦斷了,她就砰的一聲往下掉,後背直摔在床榻上,望天長嘆。

好歹是能呼吸了,崇應恩深吸幾口氣,這才看到坐在旁邊的姬發一臉疑惑委屈又緊張,睜着大眼睛悄悄打量她的反應,和小時候的崇應彪那做錯了事被她教訓時那不服氣又不敢反駁的死樣子一模一樣。

不過還挺可愛的,兩個都是。

崇應恩無奈地搖頭,手臂搭在眉骨上,噗嗤一聲笑開了。

姬發見她笑,不懂她怎麽一會兒一個情緒,但是他才不害怕呢,反正小恩肯定不會生他的氣。剛才被崇應恩弄懵的事情立刻被他抛到腦後,他也笑着躺到崇應恩旁邊,去親親她的側臉。

“嗯...早上好。”

2

簡單吃過一些面食之後,倆人就穿上各自的甲衣上執去了。他們沒有再提起昨晚的那個話題,但他們心照不宣,要去找到并拔除埋伏在這朝歌中的那根詭毒藤蔓,只有這樣,才能有一線機會去抗衡殷壽在朝歌翻雲覆雨的無形之手。

沒想到,第一件怪事來得這樣快——本該被祭旗的蘇妲己不見了,祭旗儀式也無人再提起。

三日後,殷壽身着王袍,頭戴冕冠,立于百階高臺,冕旒讓人無法窺探人皇之威。鼓瑟齊鳴,其聲蒼茫,傩舞猙獰的木雕面具伴着樂聲,為新王祈福消災,為殷商驅疫避禍。

“不孝子殷壽,從無繼位之心,但國不可一日無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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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幹占蔔,龜殼盡裂,黑雲壓城。比幹與殷壽大論天譴之事,殷郊跪地請命代父自焚獻祭,一切都亂套了。

崇應恩與姬發分立于高臺兩側,隔着臺中央真真假假的一幹人,交換了一個只有彼此才懂的手勢。

殷壽,天譴,建焚臺。

陰謀,弑父禍兄,更多死去的奴隸...

3

崇應恩被任命監管新的焚臺建造,浸日臺留給鄂順一人負責。崇應恩接到調令的那一日,與鄂順說,不是說只需要王族的血脈祭天就可以消除天譴嗎,我們這樣,真的能為殷商帶來福運麽。

鄂順只是攥緊手裏的長鞭,看向浸日臺尚建起一半的臺基,同她說,我們是大王的鞭子,鞭子沒有生命的,天譴和福運都與它無關。

4

焚臺新起的框架層層疊疊,漸入雲端。空镂的樓層被灰色的挪動的石塊填充,千篇一律,與浸日臺沒有什麽兩樣,仿佛這樣的場景永遠也不會改變,這朝歌一直在興起,但沒有能看到頭的那一日。

可崇應恩确定,她的長鞭還屬于她,她便不會讓它開出一朵罪孽的花。

揚起的灰塵追不上黃金馬蹄鐵的腳步。殷壽騎于馬上,濃密的胡子掩住了他只擡起一瞬的嘴角。他同他王兄一樣,下瞥俯視地上人的眼睛裏噙着令人看不透的笑意。崇應恩單膝跪地行軍禮,拜見王父。

殷壽沒有叫她起身,滿足地欣賞剛搭起框架的焚臺,和數不盡的挪動的石塊。

“應恩,你是我唯一的女兒。”殷壽始終注視着他的祭臺和他的祭品,說這話時,不曾分過半個眼神去看向跪在地上的崇應恩。

“能成為父王的女兒,是應恩的榮幸。”崇應恩将頭低于抱拳的手臂,不明白殷壽此來,是為了試探些什麽。

“你可知,我當初為何派你來監管這些奴隸?”

“應恩不敢妄自揣測父王的想法。”

“你是北伯侯的後人。”殷壽俯下眼,看到的只有崇應恩伏拜于他的頭與前伸的手,是不完整的一個軀體。但殷壽不在乎,他甚至不記得完整的崇應恩是如何模樣。他的世界裏,殘缺的人太多太多。

“北崇乃苦寒之地,因此你們有天生的獸性,有對獵物的絕對勝欲,我,很欣賞你們。”

“應恩,你看這些奴隸,他們不過是孱弱的獵物,你動也不用動,他們就會懼怕你,服從你,為你獻出自己的生命。”

“我希望我的女兒能夠成為我殷壽最勇敢的獵人,你可以做到嗎。”

殷壽的每一個字都化作駭浪,擠壓着崇應恩的胸膛,讓她快要窒息。她很想擡起頭來,讓自己的鼻子暫時逃離這水面,可這水面之上不是遠闊的天空,而是交織得密不透風的蛇蠍林。

“女兒定不會讓父王失望。”崇應恩只能盯着地面上的沙石,這樣回答。

“好。”殷壽似乎很高興。“讓我看看我的獵人如何獵殺那些愚蠢的野獸。”

殷壽随意地一揮手,他身旁的侍從猛地一拉,一隊被繩索綁在一起的奴隸翻倒在地,尖銳的石塊又被染成鮮紅。繩索勒緊他們的脖子,仿佛提前在他們的身上烙下了死亡的痕跡,那之下是慘白嶙峋的骨架,了無生氣,那之上又是紅到發青的骷髅皮,只有口鼻處的白沫和凸起的眼珠表示他們還活着。

他們的手臂在繩索旁揮舞,可他們已經沒有手了,殘破的手腕截面鋪滿了紅蟲的肢體,是發臭的陰溝,在驚濤之下翻不起任何微瀾。

崇應恩直直地看着這些還會抽搐的屍體,明明是如此惹眼的色彩,她卻只看得到一片白,在眼前擴散輪轉,一陣眩暈即将撞破她最後一線清明。

“父王,這是...”

“看這些可憐的獵物,他們一心求死,可你不能成全他們。”

殷壽下馬,滿金的戰靴與沙子合奏出沉悶的悲歌。他扶起崇應恩,把玄蛇匕放在她的手心,匕刃上幹涸的黑色血跡為其添了一抹詭诿。崇應恩下意識地想扔掉這把她曾打磨過無數遍的武器,那上面新鍍的一層死亡之氣足以吞噬她的所有。

殷壽沒有去理會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恐懼,彎下身子,湊近她的耳朵,如同一位慈父對女兒親切叮囑。

“姬發用這把匕首救過你,為我留下了一位好女兒,你便也用它去将獵物的心掏給我,不要辜負了姬發的恩情。”

崇應恩只覺得自己的身子再也不受控制。殷壽的聲音像毒箭,穿進她的耳朵,攪碎她所有的骨頭,又把她的血液往四肢各處擠壓,重得她快要跪下。她的身體裏被狡猾的蜈蚣填滿,它們四處爬行,啃爛所有的骨頭和肉,卻不吃掉。那些碎裂的屬于自己的部分在□□着想要逃離,可怎麽逃得出去。

霎時間,崇應恩的冷汗浸濕全身。

“你不會,父親教你。”殷壽沒有給她半點回旋的機會,帶着她的手腕,慢慢刺向最前方一個奴隸的心口。崇應恩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就被嘶啞可怖的慘叫包圍。殷壽并不用力,他是一位懂得循循善誘的父親。他包住崇應恩無力反抗他的手,一點一點地捅破皮肉,進而攪動着還存于身體裏的血液,最後是挑進心髒的悶響。崇應恩甚至能通過匕刃,去感知到人身體的結構,一下又一下,來回溫習着這門血腥的功課,直到她的手被滾燙的熱流舔舐,她才意識到自己的罪惡是怎樣的真實,怎樣的避無可避。

“看到了嗎,無用的動物就該這樣供人消遣。”

殷壽眼中的光不似作假,這血的味道讓他興奮不已。

他放開崇應恩的手,金蛇攀不住軟綿的懸崖,跌落在地,翻滾幾下。但這毒物剛剛開了葷,此刻還在叫嚣着,要爬向下一頓美味。

“女兒,把它撿起來。”

毒蛇纏住崇應恩的手臂,控制着她的一切。

“把這些奴隸的心髒挖給我,我要供奉給朝歌的瑞獸。”殷壽笑着發號施令。

“父王,他們的心髒會污了您的手...”崇應恩做着最後的掙紮。

“那你便将姬發的心髒獻給我吧。”殷壽把玩着象征王命的玉符,說得随意。

崇應恩再也顧不得許多,跪趴在地,十指扣緊地面,攥出兩捧沙。

“父王,姬發勇敢忠誠,德才兼備,請父王饒恕!”

“饒恕?”殷壽笑了。“那你說說,他犯了何罪,需被饒恕。”

崇應恩回答不了,她将額頭貼緊地面,裝備齊全的臂甲擋住兩旁的空氣,她快要窒息。

“崇應恩,姬發不忠。”

“女兒可以保證,姬發一心效忠父王,絕無不忠的可能。”

“那日在大殿上,姬發為何刺殺殷啓。”

“為了保護父王。”

“不。”殷壽的靴子踩上崇應恩的脖頸,讓她疼到想要大叫,可被堵住的嗓子擋住了所有的□□。

“他是為了救你,我的好女兒。”

侍從撿起崇應恩手邊的匕首,交給殷壽。但下一秒,那匕首便透過盔甲的縫隙,插入崇應恩的肩膀,刃尖抵住她的骨頭,旋轉着,與血肉交磨着刺痛。

“我很信任你,女兒。你幫我好好勸勸姬發吧。”

“不要忘記,你是我的獵人。”

直到侍從将奴隸們的心髒裝在十二個玉石雕的方形雲雷紋盒子裏,殷壽才放過崇應恩,金色馬蹄裹挾着血色的塵埃,消失在無盡的灰蒙。

崇應恩趴在地上,久久未能動彈,任憑毒蛇大口吮吸着她通身的溫度,恍然間,她的一部分蔓延入地,也成了縱有千足卻無計可施的蜈蚣,不見天日。

5

姬發腳步匆匆。從摘星閣到營房這條路,他走過很多次,但從未有一次這樣漫長過。

他終于看到了那一束熟悉的光亮,透過窗格散出朦胧的柔暈,足以擊破一路上所有附着于身的黑暗。姬發快步走近崇應恩的房門,裏面的人卻像算準了時間,打開了門。

崇應彪身上還殘留着濃烈的藥味。他一邊在衣服上揩手,一邊關上房門,擋住了他看向房內的視線。

“姬發,你回去吧,這幾天不要來找我阿姐。”

姬發不想聽他的,繞過崇應彪便要推門。崇應彪沒有阻攔,只是輕聲說,她是被玄蛇匕傷的。

姬發的手停在半空,一股無形的束縛捆綁他的全身,喉頭澀到說不出話。

“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崇應彪看着姬發一瞬間幹裂的嘴唇,又道。

姬發沒有再堅持。他看了看房內微弱的光,轉頭離開。

姬發走後,崇應彪才又進了房,看見姐姐半坐在床上,用毛巾擦拭着匕首上的血跡,可半個月前鍍上的那一層黑霧,給匕首的覺醒滴上最關鍵的一道符水,将本就兇惡的蛇紋馴成傀儡,大開殺戒。

崇應彪走過去,接過姐姐手上的東西,放在膝蓋上,粗硬的手指劃過刀柄上的金色蛇眼。

“阿姐,你可知我當年為什麽送你這把匕首。”

崇應恩扶着左肩,靜靜看着弟弟,蒼白的嘴角還是噙着溫吞的笑意,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那時候我總聽到有混蛋說,阿姐是營裏唯一的女人,就像虎豹群裏混進了一只小兔子,很快就會灰溜溜地被砍掉尾巴,逃回北崇。我聽一次和他們打一次,我說你比他們都厲害,你是可以遨游天際的龍,只是一時沒有長出爪牙,但你總有一天會成為最厲害的主帥。”

“我就覺得阿姐是蛇,是無足之龍。就算一時半會兒飛不起來,你也能夠讓虎豹聞風喪膽。”

“可是阿姐,你現在明明可以飛了,卻被我送給你的蛇咬傷,這算不算是我害了你。”

崇應彪将頭埋地很低,背對着崇應恩而坐,崇應恩只能看見他的半邊耳朵。光亮只鑲了他寬厚身子的一層薄邊,顯得灰暗又落寞。

“傻小子,整天胡思亂想什麽呢。”難得看到自家臭屁弟弟做出這種姿态,崇應恩真的覺得有些好笑。

“我不是瞎想,我就是覺得一切都亂了。我們的父親不要我們,殷壽也不配做我們的父親。本來以為就算我無用,姬發也可以保護好你,可是現在就連他也被殷壽懷疑,還連累了你。阿姐,對不起...”

“嘿...”崇應恩坐不住了,掀開被子穿鞋,與弟弟并排坐着,好看見他的臉。“你剛剛還說我是蛟龍,我這麽厲害,哪需要你們保護我,嗯?”崇應恩的右肩輕輕撞了一下弟弟的手臂,語調輕快。

“可朝歌的一切都變得越發奇怪。從凱旋宴那天起,所有的事情我都猜不透,包括你和姬發。阿姐,你們是不是有事情瞞着我?”

“應彪,有些事情我現在不能告訴你,但你以後會知道的。你要相信我,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我會保護好你,我會帶你回家。”

“姐姐...”崇應彪累了,他想像兒時那樣,靠在姐姐肩膀上睡一覺。

崇應恩感覺一個極輕的力量搭在自己的肩頭,克制得沒有再前進一分。與姬發熱烈的依賴不同,這力量就像是個小獸的尾巴,一落一落地打在她身上,不輕不重,舒服得像是按摩,又嬌軟得像無聲的試探,問她能不能摸摸自己。

于是崇應恩拍着弟弟的後背,就像在給他說睡前故事。

“放心啦,我們都不會有事的。”

6

姬發半夜偷偷翻窗進崇應恩的房間。房內所有的燈都吹熄了,只有崇應恩床頭的一盞小火苗擁過兩簇濃羽,在她睡得恬靜的臉龐透下蝴蝶的影子。

他輕手輕腳地蹲在床邊,打算吹滅那燭火,閉着眼睛的崇應恩卻突然開口。

“我留着它就是怕你進來看不清,別吹了。”

姬發愣了一下,他隐約覺得崇應恩慵懶的聲音裏帶了一絲揶揄。

“你,你知道我會來啊?”姬發呆呆轉過頭,對上崇應恩微睜的漂亮眼睛,落在照暖的皮膚裏,像紅葉林裏的一池清泉。

“你要做什麽我都知道。”崇應恩沒憋住笑,側身換了個睡姿,面對着蹲下的姬發,倆人視線正好平行。

“小恩,是不是我害了你。”不知道是不是這氛圍太柔軟,姬發這幾個時辰的愧疚自責一下子都不見了,他将下巴搭在床沿,莫名地只想和她撒嬌。

“啧,你們都怎麽回事,怎麽一個兩個都覺得自己害了我,我有這麽脆弱麽?”崇應恩戳戳姬發的臉頰,皺眉假裝不悅。

姬發一把抓住她的手指,攏在唇邊呵氣。

“殷壽和你說了什麽?”

“他說你對他不忠。”

姬發張了張嘴,将将褪下的恐懼又重回心頭。

“他說,你那日刺殺殷啓并非為了護他,而是救我。”

姬發愣了半晌,才尋到自己的聲音。

“倒也不錯。”

崇應恩笑了笑,又疲憊地閉上眼睛,回憶着白日的那場噩夢。

“姬發,他還逼我挖奴隸的心髒,我沒有聽他的,但我也救不了那些奴隸。”

姬發緩緩揉着崇應恩的眉心,崇應恩覺得他的手指有靈氣,把殘留體內多時的脹痛惡心全都收走,只留下一陣暖意。

“我們以後會救出所有的奴隸,你不要自責。”

崇應恩點頭,猛地想起一件一直被她忽視的事情。

“你今日在摘星閣,有沒有看到殷壽帶回去的十二個玉石盒子?”

“嗯,但我不知道裏面是什麽。最近殷壽都不許我們進閣內守衛,我們只能站在樓下值守。”

“那裏面裝的就是奴隸的心髒。可他從前殺奴隸,內髒都是随意扔掉,只留白骨,為什麽這次要這樣大張旗鼓地帶回寝殿。”

“他還說,要把心髒供奉給瑞獸,我覺得這句話很奇怪...”

崇應恩的聲音越來越小,姬發整理好蓋在她臉側的發絲,同她說,我會查清楚的,你別擔心。

崇應恩沒再說話,只是呼吸聲依然有些重。

“小恩,是很疼嗎?”

“嗯,很疼。”

姬發突然回想起七年前的那個夜晚,好像也是這樣的一場對話後,他便有了一個最好的朋友。

“我還以為,你會告訴我不疼呢。”姬發握着崇應恩的手,感知她每一個指紋的起伏,像無窮的山野,承載住他的生命。

“姬發...”崇應恩閉眼喚他的名字,只動唇而不見聲,不知是不是夢呓。

姬發也輕輕回應,待崇應恩放心地睡去後,他才悄悄離開。

他沒有吹滅燭火,他不想她醒來時看不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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