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番外【月亮與小狐貍】

番外【月亮與小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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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應恩最後還是沒能陪姬發長命百歲,她死在八十九歲那年的春天,那時姬發八十七歲。

年輕時沒在意過的年齡差距到了老後總格外明顯,比如六十歲還能單手摔過一頭狼的的她突然有一天拿起自己的虎嘯钺時閃了腰,比如她的覺越來越多,比如她開始喜歡賴在床上與姬發懷憶當年。

聽她絮絮叨叨的姬發也早就是個華發老頭了,仔細想來他的第一根白頭發比崇應恩來得早,三十幾歲時鬓邊就滿了霜,由此那年家宴崇應恩還訓斥了崇應彪缺心眼的嘲諷,因為姬發日日憂思過度,她怎會不知。崇應彪也委屈,阿姐許多年沒拿出過這長姐的威嚴了,叫他在自己本就有些管不住的兒子面前難堪,兩年不願再來。

崇應恩很後悔,總随信寄給他許多新奇玩意兒,可往往一兩個月才收到一句“知曉了”“我這裏什麽都有,阿姐留着自己用便是”。崇應恩看似沒什麽事,可每日往殿外遠眺信使時的期待與收到信的失落騙不了姬發的眼睛,所以他終于有一天逮到了崇應恩在他睡着後偷偷跑到院子裏哭。姬發寬慰她,說下次那小子還與她鬧脾氣,他便用王的名號強召他前來觐見,他若再不從,便削了他的封號,讓他去山溝溝裏抓兔子養活自己。

崇應恩聽了哭得更大聲,說他要是成了個真獵戶我會開心嗎,姬發你是不是也缺心眼?姬發便抱着崇應恩笑,随她在自己懷裏哭得身子七扭八歪,說這才對嘛,哭出來就好了。我過些時日會召各諸侯來鎬京共商國事,崇應彪不想來也得來,放心,肯定幫你把他留下。崇應恩聲音一抽一抽地,挑起姬發的白頭發虛割月亮的臉龐,朦胧的暖黃和清晰的一縷冷白,就像當年與姬發初見的那個清河明夜,也是在冰冷的箭簇殘影外模糊瞥見那黃玉石。當時以為溫暖的東西與她無關的,然後那冰涼的東西就被姬發搶走了,然後一步步活成了現在。多好的現在啊。

姬發,你就是頭發白得早一些,才不會早死,你還要陪我長命百歲呢。

你幹嘛呢姬發,把我倆頭發編到一起一會兒怎麽走路,你比彪子還缺心眼。

我就要跟你纏在一起,你看我們一黑一白的,多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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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商一役後,姬發成了天下共主,殷郊也很為他開心,只是他年輕時相信過的東西大多數都爛掉了,姬發他們沒爛,卻也有些陌生,所以他替姬發平定了一些蠢蠢欲動攻伐鎬京的宵小之輩後就和楊戬他們去了昆侖山。走之前他什麽也沒說,和往常一樣尋姬發喝個小酒,偶爾比試一場,贏了之後還問剛從軍營回來的崇應恩他是不是比姬發厲害,崇應恩一邊說是,一邊給姬發遞帕子擦汗,然後再把殷郊打得節節敗退,末了再說一句這是為當年你在比武臺上差點傷我報仇。殷郊褲子上是拍不完的土,指着崇應恩亂嚎,你當年可不是這麽說的,就算報仇你這麽些年贏我贏得還少嗎,還沒報完嗎?

姬發接過崇應恩手裏的劍,用剛擦過汗的帕子給她擦手,被嫌棄地拍開後也不惱,對殷郊說這次我認輸,明天你再來,我肯定贏你。

可第二日殷郊沒來。

姬發親自去他可能在的地方找了個遍,第三日殷郊的親衛才來禀報,說殷統帥去昆侖山了,前兩天不許我說就是怕被您半途截上。他說他喜歡昆侖,您不必為他擔憂。他還說,這個天下交給您,他很安心。

小恩,殷郊他就是個混蛋,說也不說便丢下我跑了。他最好能在昆侖山混出個名堂,不然我笑話他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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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王還沒來得及退下朝服,雙手扶膝端坐,死盯着那人,等他承認自己欺瞞王上,小兵被吓到,跪在地上不敢起來。崇應恩揮手讓身邊的侍衛都退下了,湊過去捏姬發的耳垂,說昆侖修道之人求的是一顆濟世之心,不是為了能混出什麽名頭來,你可別辱了他們的氣節。姬發冷哼一聲,你也替殷郊說話是不是,就沒人在乎我有多難受。崇應恩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掐他的臉,問他怎麽沒發熱也說得出這種胡話。

結果姬發當晚就害了熱病,燒得神智不清。

姬發自當年斬殺殷壽之後,噩夢連連,身體每況愈下,大病沒有,小毛病不斷,大家都知道是朝歌的慘劇給他留下了極大的心理陰影,剛開始崇應恩都怕他挺不過三十歲,是以後來崇應彪酒過三巡口不擇言提起死生之事才叫她那樣生氣。後來還是姜子牙出山,神神叨叨做了些號稱能讓人延年益壽的法事,又留了各色各樣的仙丹妙藥,還指着遠方的星星告訴他那是伯邑考的神識,等他壽終正寝便能上天與父兄團聚,姬發才慢慢開始好轉。

只是饒是姬發此前身體再弱,也極少燒成現在這樣,身上燙得像火,偏偏又怎麽也發不了汗,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識,總之就是囫囵念叨了一晚上,崇應恩一個字也沒聽清。疾臣換了好幾個藥方子全都無濟于事,看着他們緊張得冒汗,整夜未睡的崇應恩竟然很羨慕,姬發要是也能趕緊汗成這樣該多好。

第二日晚上姬發終于好了一些,呓語好歹是能聽明白的。搞不懂他是怎麽閉着眼睛就準确地找到了一旁崇應恩的手的,抓緊了後又開始笑,笑一會兒咳一會兒,嘴裏叫着父親母親,叫着哥哥,叫着殷郊,叫着姜文煥鄂順,唯獨沒有叫她。他讓父親別走,哥哥別去,殷郊別動,還有你們兩個別犯傻,一切有我在呢。崇應恩一人扮了許多個角色,撫着他的臉一一回應他,又托起他的頭給他幹涸的嘴唇喂水,喂完還和他有問有答,要他還有什麽想說的都說出來,別憋着。姬發猛顫了一下,安靜下來,崇應恩以為他睡熟了,卻看見兩抹螢光從通紅的臉上飛起,鑽進她的心裏。

崇應恩小心翼翼地親吻他的額頭,嗔他,原來你還知道醒呢。

我夢見了好多人啊,父親,母親,哥哥,殷郊,姜文煥和鄂順,可我沒能看見他們的臉,他們的影子也是模糊的,就是一團團黑色的霧,在我眼前不走也不來。但是好奇怪,我居然分得清他們是誰,也知道他們要做些什麽,我讓他們別去做,沒人聽我說的話,我誰也留不下。

姬發說一句話便要喘幾聲,崇應恩就給他順氣,耐心地等。待他說完,她問那我在哪,我也是影子嗎?姬發又笑了,笑得像他們初識時那樣的純粹幹淨,眼睛依然能吞沒所有星光。他将崇應恩的腦袋擁在胸口,把她散着的頭發編成一個大三股辮。

不管是現實還是夢境,小恩都一直陪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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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場病來得如山洪,養了近一個月才好,不過自那以後倒也很少再病,也沒再提起過殷郊。許多年後他才後知後覺,原來那個比試是他們此生最後一面,難怪殷郊那回總将他持劍的雙手纏住,僵在原地動也不動,半晌才放過他,這實在不是平時求速戰速決的殷郊的風格,想來不過也就是想多看他幾眼罷了。有次崇應恩怕他一個人憋着難受,主動和他提,他卻說大家都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這很好,不要用過去的記憶綁住我們的将來。姜子牙不是說過嗎,這輩子過完了還能見到他們,不差這一時。

可這輩子還真夠長的,每一秒都要仔細去過。自己倒沒什麽感覺,但能看着小侄兒從皺巴巴的小不點長成敢和崇應彪叫板的變聲期少年,她覺得時間真是個有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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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應彪封侯後,和北崇禮官的女兒成了婚,姑娘叫風雨霖,一聽就是個跟水離不了幹系的人,具體表現在從小在游水方面天賦異禀。小時候要守着規矩,女孩不能做這種不雅之姿,小小霖就琢磨出一整套偷溜出府的計劃,各個環節嚴絲合縫,還能在遇到特殊情況時靈活變化,因此翻牆爬洞的本領也是爐火純青。後來和崇應彪互相看對眼後,再也不用藏了,開心了就拉着他去郊外大大小小的湖河玩水,吵架了就躲進院中的荷花池中一憋氣就是一整天。後來他們有了個兒子,取名字叫崇玉山。他七歲那年,是有記憶後第一次見到了姑姑和姑父。姑姑在沙場練兵,演示的一招一式都如穿林風,幹淨利落又直擊要害,幾千将士身披铠甲,肅立于她前方,可加起來也不如姑姑一分骁勇,因此他會覺得身旁大夏天還要穿好幾層長袍的姑父配不上她,他還有白頭發。但姑父笑眯眯地給他吃了一個人生中最甜的糕點,直到他很老很老,都再也沒有嘗到那一次的味道,所以他一輩子都覺得姑姑和姑父是這世上最溫柔勇敢的人。

那晚是中秋,圓月低懸,手可摘輝,大人們圍坐在一起話起當年。崇玉山聽不懂,就想拉着媽媽去外面玩,可媽媽哪有功夫管他。崇應彪和姬發一來一回地嗆聲,她聽得都失了神,嘴張得大大的,眼睛亮得不行,在這倆人之間來回看,期待着他們還能說出什麽好笑的話來,她學着以後教訓崇應彪用。一聲清脆的叮咚聲,風雨霖手中的筷子跌落,打在被月色照得清澈的青石板上。崇玉山趕緊趴下去幫媽媽撿,卻看見桌下姑父的大手牽着姑姑,在光照不見的地方,似是糅在了一起,什麽東西也不能叫他們分開。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除了父親母親,天下其他的男女也可以如此。他好奇地蹲在地上看,姑姑發現了就把他扶起來,抱他去膳房幫媽媽拿一雙新筷子。他好喜歡姑姑,他想年年都見到她。

可之後兩三年他都沒見到姑姑,他隐約明白父親與姑姑為了姑父吵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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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大人們不歡而散,回到他們臨時住的卧房,母親就開始責怪父親糊塗,好好的家宴亂說話。父親一個字也沒應,直到母親說累了,抱着他的手臂嘆氣,父親才靠着母親的肩膀,說自己不是有意的,他只是心疼阿姐從年輕時就照顧着他們這些弟弟,雖然她沒有說,可他知道阿姐一直很害怕姬發會早亡,一時口快就說了出來。

他們睡着後,崇玉山又偷跑到姑姑的院中。今日是團圓佳節,姑父叫侍衛們早些回家了,門口沒有人把守。透過門縫,他看到姑姑坐在房廊的小臺階上,以指作梳,細心地捋過姑父的每一根發絲,黑的白的,在她浸着水色的眼睛裏都像珍寶。姑父靜靜笑着,比天上的金輪還要好看。等到姑姑放下手,姑父又為她按揉指腕,神情同剛才的姑姑一樣恬靜幸福。

我愛你。姑父突然道。

原來在有月亮的地方,人們可以輕聲說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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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姬發和崇應恩很少說愛。他們之間不需要什麽言語來證實關系的變化,就像他們第一次牽手,第一次親吻,第一次同榻而眠,都沒有哪個人問過,我可以這樣嗎。對他們而言,他們先是知己,才是愛人。他們從來不着急,就在光陰的流淌裏等待着下一次叫人驚喜的觸碰,因為他們就是相信那件事會來的,會在某個似乎平凡的日子裏自然而然地出現,哪怕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也心甘情願。

所以他們第一次說愛是什麽時候呢?老了的崇應恩一下子想不起來了。

姬發的手還是穩健,靠在床頭讓崇應恩枕在他腰上,撥弄她眼上的濃羽,和她說你可別想忘,當年還是你先和我說的我愛你。

怎麽會,應當是你先說的。

小恩,我們那時剛平了天下,我日日夢魇,看見大哥一次次慘死在我眼前。剛開始我的夢裏只有我一人,所以我不斷地驚醒又睡去,将你也吵得睡不安穩。可你從來沒怨過我,我每次醒來都能看見你抱着我,一遍遍告訴我沒事,別怕,有你在。可我身體還是不好,只能勉強處理朝堂政務,你便将統軍戍防的事宜都攬到自己身上,我們只有晚上才能見到面,見了你又只聽見我在哭。我很愧疚,你那年生辰時我就決定無論如何也要空出時間,帶你去城西的夢仙湖,從日落看到月升。可那天月亮很快就見不清了,我好失落,想和你說抱歉,才發現你捂着嘴不知道哭了多久。我現在都記得我當時的慌亂,想安慰你又止不住地咳嗽,你就撲到我身上,哭着說你愛我。我當時都懵了,手忙腳亂地拍完你的頭又拍背,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就只想着難道愛我這件事會讓你如此傷心嗎,那以後你別愛我了,我愛着你就好。

「-所以你那次到底為什麽哭啊?

-我看你坐在湖邊一副面色無波的模樣,還以為你是察覺到自己快死了,想在那兒和我做最後的告別。

-我就是在想大哥曾經教過我的觀星法,推算一會兒月亮會不會出來。

-可那天月亮再也沒有出來。

-但月亮就在天上,你就在我身邊啊。你忘了嗎,我是你的小狐貍。」

從那天之後,姬發的夢裏始終有崇應恩相伴左右,救他逃離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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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格說起來,他們的關系不是尋常所說的夫妻,因為他們沒辦成親禮,崇應恩也不算姬發的王後,她一直是周王室的統兵大都督。有臣子進谏,說大王不立後,不合規矩,可姬發說崇應恩文武雙全皆能當世間之首,不該被稱作誰的“後”。他們也沒有生孩子,親自培養了幾個宗室裏有天資的後生,他四十五歲時便退了位。

有時候崇應彪會問他們後不後悔,他們都搖頭,說順其自然,他們不算夫妻,對孩子也不好。平日裏兩人都很忙,也怕惹孩子傷心,況且宗室裏的那些晚輩真的很不錯,大周交給他們是極好的。崇應彪想起自家小子近來越發放肆的嘴臉,也是頭疼,點頭說不要也好,反正你們還有崇玉山在呢,他成天念叨着姑姑姑父,要不我這回把他留下來,我和小霖許久沒有過清靜日子了。

崇玉山跑過來做鬼臉,說你們別聽父親亂扯,他才舍不得我,他偷偷跟母親說過,絕不會把我送離身邊,不會讓我變成當年的他,被我發現了。

崇應彪氣得臉色鐵青,擡手就要打,個子快趕上崇應彪的半大小夥抱頭鼠竄,還不死心地繼續揭父親老底,站在老遠處叫,聲音和小時候的崇應彪一樣聒噪。姑姑你還不知道吧,這兩年父親成天看着你送過去的東西發呆,我和母親要他給你寫信多說幾個字他又不願,擰巴死了,我才不要變成這個樣子的大人呢。

崇應恩笑得前仰後合,把躲拳頭的侄子護在懷裏,姬發攔着崇應彪說孩子還小,你動粗不好,然後蹲在崇玉山身前問他想做什麽樣的大人,他想也沒想,說要做姑父這樣的英雄。

崇應彪的臉色更黑了,晚上回去後抱着風雨霖抱怨了老半天,打斷了她很多個瞌睡,最後風雨霖說你再吵我休息我就把你扔湖裏,他才閉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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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應恩很喜歡麥香,她第一次站在田壟上見到大片的金黃時,風釀着麥粒的氣息,鑽進鼻子裏,是粗粗的味道,不香不甜,就像姬發那樣坦蕩,讓她覺得自己早就見過這樣的景象。姬發問她和想象中一樣嗎,她說不一樣,比我想象得更完整。

春去秋來,崇應恩補齊了單調想象中的每一個細節。原來小麥并不是一開始就是金黃色的穗,它的種子是黃色的,撒在黃色的土地裏,又成了白色的芽。有時它需要挨過冬天,穿上雪衣裳,才能變成綠油油的小苗。一路長啊長,等到天空從灰色變成藍色,小麥就變得很高,擋住躲在田地上的麻雀,和它們鬥不比帶兵打仗容易。小麥又變胖了,穗子擠在一起搖搖欲落,鬧着要去看看遠方...

原來麥子不只是一片黃,它也有自己的一生。神仙見了我們,是不是也覺得我們就是些麥子,一下就長大了,被派往天地的四肢,滋養山川骨脈,再悄然死去。

可麥子生生不息。

後來崇應恩和姬發選在夏日夜晚的麥田裏喝了交杯酒,這事兒只有他倆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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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我帶着酒,半夜拉你去麥田。這還是第一次我們在自家院子裏和做賊一樣,生怕被人發現。

你不知道我要幹嘛,但你也不問我,就随着我帶你下了田壟,看見有農夫經過就蹲下來躲麥稈兒後面,和那偷雞的黃鼠狼沒什麽兩樣。眼前黑乎乎的,我們是天空下裏最矮的東西。我倒了兩小杯烈酒,舉起杯子了才開始緊張,假裝趕蟲子,問你願不願意和我偷許個終生。小恩你還嫌我磨叽,繞過我的手臂就一口喝了酒,問我這事兒還有商量的必要嗎。

你那聲音大得很,被旁邊守夜的人聽見以為我們是小偷,我就拉着你在麥田裏四處蹿,惹得它們沙沙作響。好不容易甩開那人,我回頭就見你笑得像個小貓,和我說剛才我們那樣像不像風,風吹過麥田發出的就是這種動靜。」

「那天的酒好烈啊,我才飲那麽一小口,怎麽就醉得看不清最熟悉的麥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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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姬發送給崇應恩的那根麥稈兒在離開朝歌時就不見了蹤影,可它不會不在,它化成每一年的新芽,去牽崇應恩的手。西岐的每個農夫都盼着自家田裏能長出今年的第一根苗兒,又祈着它再成為第一根麥稈。誰家若是能将這麥稈送給他們最英勇的統兵大都督,便能連年好運,護佑全家。

崇應恩的三股辮永遠和麥稈兒映在一起。

還有玄蛇匕,穿沙劍,鴛鴦刃,齊雲矛...崇應恩是個很重情義的人,曾經的東西全都保留得極好。但她覺得,這些寶物并不屬于她,若是叫它們孤零零地待在角落變成裝飾,它們會傷心。因此她會将東西送給她培養的孩子們。你擅長近身格鬥,便用這匕首吧;你有極強的爆發力,往後這把矛就是你最好的幫手。年年複朝暮,她看着自己的兵器們遠去,又看着孩子們帶着兵器遠去。什麽都會走,但因為他們才變成如今的“我”會永遠存在。

那個鈍磨又開刃的箭簇不會遺憾生命的每一段路,鋒芒盡失也是它願意擁抱的曾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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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應恩漸漸說不動了,姬發比她更啰嗦,從她睡醒到睡着,中間幾乎沒有時刻嘴是歇着的。許多細節崇應恩都記不清了,就怪姬發是在瞎編,姬發難得地同她犟,說這些事情自己怎麽也不會忘,你肯定不如我在乎你這般在乎我,才會忘了這麽多重要的東西。

崇應恩卻點頭,說自己是做得不夠,才叫姬發到最後身子都還是比常人虛弱。姬發哪能聽得這種話,他布滿粗糙皺紋的手握緊崇應恩,急忙說才不是這樣,你是最好最好的,若不是你,我...

但崇應恩又睡着了,姬發現在不願意再和過去那樣,喜歡在她睡着後還用氣音跟她講些悄悄話。他要把話留着,讓崇應恩每個字都聽得明明白白才好。

「安心睡吧,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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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話姬發還是沒有說出口,因為崇應恩再也沒醒來。

她很寧靜,姬發說她只是賴了個更久的床罷了。

他回了西岐,把崇應恩葬在家附近的土丘上,和小紅狐貍住在一起。他每日都去那個山丘看月亮,索性在那裏修了個小草屋。有時候月亮不來,他也不急,坐着小板凳,喝些小花釀,一直坐到太陽出來,才趴着桌子補覺。他終于變成了年少時許諾要做的小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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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更願意做月亮,還是做那只小狐貍?

我想做小狐貍,這樣我就可以每天都跑着去見我的月亮。我不怕等,也不怕月亮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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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戈山那年的風在姬發的心裏溫柔了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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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狐貍活到了一百零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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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你,我不會再愛這世間。」

血紅的小狐貍抱着它的月亮,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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