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第二天,七月二十二日。
這一天,自得其樂工作室為期一周的廣州畫展暨讀者見面會正式結束。蘇曉和自得其樂工作室的繪本作家們一同乘坐包機回京,就和他們來的時候一樣。
起飛後,周思楠瞄了一眼後排的陳得勝和鄧奇,和蘇曉說起了悄悄話:“昨天你被襲擊,秦先生給你電話沒有?”
蘇曉答:“沒有。”
“沒有?”周思楠意外了。
蘇曉點了點頭,“事實上,這幾天我們都沒有聯系。”
周思楠更意外了,“他對你不是很上心的嗎?”
“也許他忙吧!”蘇曉揉揉太陽穴,“再說有那兩個人在,我能有什麽事呢?”
周思楠揶揄:“真是處處為他着想。”
“你呀。”蘇曉捏捏她的臉。
周思楠做了個鬼臉,接着閉目養神。
蘇曉毫無睡意,她望向了窗外。
此時正是傍晚,如血的殘陽把整個世界都染紅了。遼闊的天空是紅色的,幾顆金色的星星在血色天幕上若隐若現,好似神明在窺視着這個世界。天空下那厚厚的雲層也是紅色的,好象一座座山丘,永遠沒有盡頭。
。
蘇曉望着那瑰麗壯觀又帶着某種神性的景象,覺得自己仿佛置身夢境。是的,就是那個她常做的夢。她總是在夢中來到那紅色的山丘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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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過一座又一座的山丘,就像邁過一道又一道的坎。
山丘一座連着一座,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他的臉頰被北風掀起的沙石刮出道道血痕,雙腳也被地上的石塊紮得鮮血淋漓。
那金輝仍然遙不可及。
他還要走多久?
他何時才能到達那遙遠的天際,沐浴在金輝之下?
秦複的故事與她的夢境巧合。她之所以做這個夢,是因為她在幼年時失去了至愛的父親。那麽,秦複又是為了什麽而寫下這個故事的呢?
蘇曉回想着過往種種,浮想聯翩。
晚上八點,秦宅。
一路飛行順利,連個像樣的氣流颠簸都沒有,蘇曉按時回到了秦複的家。原以為這個時間點秦複不在,不料何存知說,他正在書房等她。
蘇曉點點頭,扔下行李徑直朝書房走去。
何存知拉住她,“昨天,你沒事吧?”
蘇曉一愣,“我沒事。”
“那就好。”何存知松了口氣,“昨天真不是個太平日子,你遇到襲擊,他又病了。”
“病了?”蘇曉慌了,“這是怎麽回事?”
何存知說:“他發燒,三十九度五,今天下午才退的。”
“天哪!”蘇曉的心揪了起來,“何姐,你怎麽不打電話給我呢?”
“他不讓,說不要影響你。你一定奇怪,昨天遇襲,他連個電話都沒有吧?”
蘇曉被說中心事,十分羞慚,臉都紅了。
何存知說:“快去看看他吧!”
蘇曉二不說來到書房。
然而到得書房,蘇曉沒有馬上進去,因為她聽到裏面有動靜,好像是秦複正在和什麽人打電話。她本不想偷聽,孰料虛掩的房門內傳來一句高聲的話語:“秦濤,你給我回來!”
原來他是在和兒子打電話,而且談得很不愉快。
蘇曉認為自己不方便進去,便在門口等待。可是過了半晌,房門內未有動靜。她又敲了一下房門,還是沒有得到回應。她實在放心不下,只好直接推門而進。
只見偌大的書房內,只有書桌上的臺燈亮着,給室內的一切蒙上了一層淡黃色的薄霧。霧中,闊別數日的秦複正坐在沙發上閉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麽。他的皺紋比平時更深刻,兩鬓的銀絲也似乎更多了。
那縷縷銀絲讓蘇曉想起了遙遠的過去。
在她五六歲的小時候,有一次,她發現父親有一根白頭發,她想都不想就要拔掉它。可是小孩子不會使勁,頭發怎麽也拔不下來,倒把父親弄得生疼。母親看了啼笑皆非,她卻哭了。她認為白頭發拔不掉的話,父親就會老,就會死……
她抱着父親,淚眼汪汪地懇求:“爸爸,我要你永遠不老,不死。”
蘇敏摸摸她的頭,“曉曉,每個人都會老,都會死的。”
“為什麽?”蘇曉擡起小臉。
蘇敏溫柔地說:“因為生命有開始,就會有結束。就像花兒會開放,也會枯萎。所以爸爸媽媽才會生下你,你是我們生命的延續。”
蘇曉忙說:“那你要活得久一點,越久越好。”
蘇敏笑了,“你想要爸爸活多久呢?”
“一百歲,我要爸爸活到一百歲。”
“好,爸爸活到一百歲。”
蘇敏沒有一百歲。他的生命終止在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他僅僅擁有三十八歲的光陰,一百歲的約定再也無法實現。後來,秦複出現了。與父親相似的他,一定是上天對她的補償……
蘇曉鼓起勇氣走到秦複身後,摟住他的脖子。秦複僵了一下,但又很快恢複平靜。蘇曉摸摸他的額頭,确定溫度正常,這才放下心來,把面頰輕輕地貼在他的頭頂上。
這時候,秦複握住她的手,“在廣州被吓壞了吧?”
狀元坊中發生的一切又浮現在蘇曉眼前,“我沒事,但是思楠的手擦傷了。”
“辛苦她了,代我謝謝她。”
“……好的。”
忽然,秦複問:“我聽說在陳得勝到來之前,有人先出手了?”
蘇曉輕輕地說:“是的,有一位先生幫助了我們。”
“他長什麽樣子?”
“國字臉,高鼻梁,大眼睛,個子瘦高。頭發雖然全白,但若是細看面容,他應該不到六十歲。”
秦複微微颌首,“他見到你的時候是什麽反應,知道你是繪本作家蘇曉嗎?”
這不是一個常規問題,盡管他的語氣很自然。
蘇曉心下納悶,表面不動聲色,“其實,在被那個年輕人襲擊之前,我們就遇到他了。”
“這是怎麽回事?”秦複明顯來了興趣。
蘇曉一五一十交待:“起初我和思楠在狀元坊中閑逛,我因為低頭走路不小心撞倒了他。他見到我的反應很奇怪。開始很高興,後來卻變得很恐懼,好像我是惡鬼降臨似的。他還問我是不是繪本作家蘇曉,原來,他看過我的書,正是那本《遙遠的天際》。”
秦複沒說什麽。
蘇曉講下去:“萬萬沒有想到,我竟然在一條小巷子裏遇到了自己的讀者。他被我撞到之後,沒說幾句話就離開了。等到我們被那個年輕人襲擊的時候,他又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來幫忙。”
秦複笑了,“竟然有這種巧合。”
蘇曉感受到他話語中的寒意,不由得暗暗吃驚。
秦複接着問:“既是你的讀者,又幫了你的忙,那麽知道他的名字嗎?”
“陳得勝請教過,但是不得要領。”蘇曉苦笑,“他見陳得勝和鄧奇制服了那個年輕人,也就離開了。”
“真是的,也不給個機會讓我謝謝他。”
“要不,我在微博挂個尋人啓事?就說:真英雄懲惡不留名,女作家重金尋恩人。”
秦複哈哈一笑,“小丫頭,小詞一套一套的。”
蘇曉也笑了。
秦複把她拉過來與他在沙發上坐下。
兩個分別了幾天的人互相打量着對方,好似久別重逢。
蘇曉看着秦複,不放心地問:“你怎麽會發燒呢?現在還不舒服嗎?”
“我沒事,倒是你瘦了。”秦複握着她的手,“我聽梁自得說,你都不怎麽出去玩,這是怎麽了?”
蘇曉不好意思地說:“我有些水土不服,不太想動。”
“本來我想自己帶你出去轉轉的,偏偏秦濤這時候給我添亂。”秦複嘆了口氣,“這孩子。”
蘇曉記得秦複在郵件中說過,他希望秦濤能對商業有興趣。那時候她還不知道秦複的身份,所以常常疑惑一個鋼琴教師為何非要自己的兒子學商業。現在她明白了,秦複是希望秦濤能接他的班。
可惜事與願違,秦濤酷愛鋼琴,他無心做事業。
蘇曉問:“他仍舊那麽熱愛音樂嗎?”
“是的。”秦複颌首,“最初以為放他出去玩幾年,慢慢就會收心。誰知道他竟然走火入魔,連家也不想要了。”
蘇曉安靜地聆聽。
“上次我去美國看他,他竟然跟我說,他想在那邊定居。、他說憑他自己的能力,自謀生路不成問題。也就是說,他不怕我對他斷糧。”
看到他拿兒子沒辦法的模樣,蘇曉心裏很不好受。
秦複問她:“曉曉,你是怎麽看他的?為了一個遙遠的模糊的理想,不顧一切。”
蘇曉說:“跳脫規則的人固然勇氣可嘉,但規範之美也會從他身上逝去。”
這麽說不僅僅是為了讓他高興,那也是她的價值觀之一。
“說得好!”秦複果然很滿意,“人沒有活到一定的份上,不會明白快意恩仇也是一種不負責任。”
這些話,蘇曉也是認同的。
“有時候我也會想,随他去吧,為什麽就不能讓他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呢?但是今天的這一切又太來之不易了……”
秦複看上去很無奈,不再是那個無所不能的英雄。
蘇曉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唯有心疼。
秦複摸摸她的頭,“像你這樣乖巧的孩子,肯定不會惹媽媽生氣。”
蘇曉頓時苦笑不已。是的,秦複只知道她的父親很早就因為車禍去世,但是他并不知道母親對她的那些虐待與折磨,因為她從未将這些可怕的往事告訴他。現在,也許是時候了。
“秦複,我現在要跟你講一件事,你可不要被吓到。”
他裝作害怕的樣子,“那你可不能說得太吓人。”
“好的。”蘇曉莞爾,“……我父親在車禍中為救我而死,你是知道的。但是你并不知道,媽媽因此認定是我害死了她的丈夫。爸爸走後,媽媽沒有再婚。一方面,是她非常愛我爸爸。另一方面,她是為我考慮。”
秦複明白蘇曉母親的想法——沒有幾個男人能對那張與自己毫無血緣關系又近在眼前的美麗面孔做到安份守己。
蘇曉說下去:“我是媽媽一個人帶大的,不用說,她很愛我,但她又認為是我害她失去了丈夫,再加上生活的壓力,她漸漸變得喜怒無常。只要我的表現稍稍不稱她的意,她就對我大打出手。”
聽到這裏,秦複愣住了。
“十歲那年,有一次,我在房間裏畫畫被媽媽看見了。她說我作文沒寫好還敢亂畫,極其生氣。盛怒中,她抓起鉛筆在我背上紮了一個洞。”蘇曉比了比右背的一個位置,“就是這裏。”
這種事情,饒是秦複也得稍緩片刻,“後來,傷好了嗎?”
“好了,留下一個小小的疤。事後,媽媽作出讓步,我可以畫畫,但是語文一定要好,因為我的父親就是語文老師。所以,我大學的專業是漢語言文學。因為是非專業出身,我的畫風一直備受争議,經常被學院派拿來說事。”
“為什麽你沒有跟我講過這些事?”
“這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而且都過去了。”蘇曉雲淡風輕的模樣,“我唯一忘不了的,是媽媽總是說我害死了爸爸。”
父親是她畢生的至愛。
如果可以,她願意用自己的生命換回他。
就在這個時候,母親的責備在她的耳邊響起:“換回他?算了吧!你就是個害人精!就是你害死了蘇敏!你就是個害人精……”
殘忍的指責又召喚出那幅心象:
馬路上都是血。父親倒在血泊之中,身體被巨輪碾壓成一團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顆頭顱。那顆英俊的頭顱歪向一邊,看着自己年幼的女兒。它青筋暴露,雙目圓睜,微張的嘴巴汩汨地往外流着鮮血,嚅動的雙唇似乎在對幸存的女兒說着什麽……
這畫面永遠鮮活,永遠有效。
蘇曉潸然淚下。
秦複将她擁入懷中,“曉曉,都過去了。以後我會保護你,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他以面頰摩挲她的頭頂,大手撫着她的秀發。
蘇曉享受着他的柔情,同時也想起了那位老人的話:“我不許你傷害她!”
莫名地,她認為秦複與那位老人所表達的情感是一致的。
緊接着,蘇曉又想起狀元坊中發生的一切:老人與她的相遇,他怪異的反應,他的突然出現和怆惶離去。還有,秦複對他的微妙興趣與若隐若現的敵意……
某個猜想劃過蘇曉的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