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深圳是一座年輕,美麗,充滿着激情的大都市。
它的北部是山地,南部臨海,有着悠長美麗的海岸線。在這山海之間,有一塊東西向的狹長平原。這片不算太大的平原,便是這座城市的最繁華之處。這裏高樓林立,無數的建築奇跡矗立其中,代表着人類的欲望與雄心。
在這些數不清的擎天巨獸之中,有一棟不起眼的寫字樓。它北面靠山,南面臨街,二十樓一間南向的辦公室內,一個男人正在用筆記本電腦與網絡彼端的某個人聊天。
“我覺得,你就是我的一切。”對方如是說。
“:)”他熟練地敲出這個表情。
“下次過來,我們還要見面。”
“嗯。”
他結束對話,接着在心中默念:第四個。
那個在網絡彼端與他聊天的女人,是他聯系上的第四位前女友。和其他三位前女友一樣,這第四位也是他當初甩掉的。他悄悄地與前女友們約會,享受着一種莫名的虛榮與刺激。
可是他需要的是這些嗎?
他站起來走到辦公室的一面玻璃牆前,以一種不可名狀的心态看着牆外忙碌的員工。員工們幾乎都是年輕男性,正在電腦前忙碌地敲着代碼。他注視着他們,想起了自己——
他叫程明遠,今年三十一歲。出生于某中部大省的一個農民家庭,上面有兩個姐姐。祖輩都是農民,一家子以種田為生。
由于基因的特性與營養的匮乏,姐弟三人的身高都沒能超過一百六十厘米。可是兩個姐姐雖然個子不高,但身體壯實。而程明遠不但個子矮小,還分外瘦弱。由于是家裏唯一的男孩,又占據着出生順序的優勢,因而他特別任性,特別倔強。那股子擰勁一旦發作,天皇老子都勸不動。
這些遠不是程明遠童年經驗中最精彩的部份。
程明遠的母親是一位傳統的農村婦女,老實,本分,任勞任怨。父親則是典型的大男子主義。他暴躁,易怒,一點不痛快就大發雷霆。孩子是不太舍得打的,遠嫁而來的妻子就是他最好的發洩對象。他有點不痛快就打她,絲毫不顧忌這種暴行會對孩子造成什麽影響,因為他完全沒有家暴的概念。在那個落後的小山村,重男輕女是一種集體潛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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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明遠是看着父親毆打母親長大的。開始,他也想阻止父親的暴行。但當他看到姐姐們勸阻遭到父親的毆打時,他退縮了。再加上母親總是百般忍耐,他怒其不争,漸漸放棄了勸和的念頭,最後變成冷眼旁觀。
有一次,父親又把母親打得鼻青臉腫,程明遠不堪其擾跑了出來。很快,姐姐們找到了他。可是無論姐姐們如何勸說他去阻止父親,他就是不為所動。
姐姐們初中畢業時,父親以照顧家庭為由,命令她們全部棄學回家務農。當姐姐們長到二十歲時,她們被父親嫁到了或近或遠的農村,她們的彩禮被用作程明遠今後的上學費用。
程明遠的想法是:“姐姐們不在家,以後我要幹農活了。”
僅此而已。
重男輕女的風氣,父親對母親長年累月的暴力,姐姐對弟弟的包容與忍讓,使得程明遠在不知不覺之中變得自私,冷酷,而且形成了一種深入骨髓的對女性的蔑視。
貧苦的出身,瘦小羸弱的身體,父母之間病态般不平等的關系——也許上天也不忍心太過苛待程明遠,于是它仁慈地作出讓步,給了程明遠一個聰明的腦子。
從小學二年級開始,程明遠在學習上的天賦逐漸顯露。優異的成績與瘦小的身體形成了一種反差,很容易激發人類的同情心。因此,老師和同學們都很照顧他。這讓程明遠有了一種錯覺:他是衆人的寵兒,所有人都愛他。
這種虛幻的自負一直持續到高中。
程明遠的身體發育比同齡人落後一大截。尤其是到了高中,男同學的身高開始突飛猛進,他的身高卻還在一百六十厘米原地踏步。不但矮,還極其瘦弱,怎麽看都像一個營養不良的小學生。
生理是心理的基礎。對男性而言,一百六十厘米的瘦小軀體,算得上某種殘疾了。上天何其殘忍?給了他如此聰明的頭腦,卻配了一個如此瘦小的軀體。因此,他變得非常自卑。他往後人生中的所有重要選擇,都是骨子裏的自卑在行為上的投射。
在痛苦的焦慮中,程明遠悟到了超越自卑的方法:“很多很多的錢,很多很多的女人。”
這是程明遠的理想,也是他自信的基石。他認為只有擁有足夠的金錢和女人才能向世人證明,他雖然矮小瘦弱,但也是男人,而且是一個有本事的男人。
程明遠是村子裏第一個考上全國最高學府的人,是全家乃至全村的驕傲。然而在最高學府中,誰都是家鄉的驕傲,這方面程明遠不占優勢。再加上一百六十厘米的瘦小軀體,按理說,他不應該有那麽豐富的情史。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桃花不斷。
程明遠的桃花運歸功于網絡聊天軟件的興起。
程明遠知道自己其貌不揚,在現實中追求漂亮女孩無難于登天,他便另辟蹊徑,在網絡上大量添加女性好友。他的目标人群很明确,都是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學生。他知道這個年紀的女孩天真,善良,心軟,很容易對一個憂郁內向又頗有文采的男孩動心。他先是用文字獲得女孩們的好感,進而謀求見面。因為他知道,如果對方先愛上自己的才華,再接受自己的缺陷就相對容易了。
程明遠以網絡交友的方式,大面積撒網,掂量着補撈,和許多女孩同時保持着暖昧關系。他總是在得手之後對她們不冷不熱,直到她們疲憊不堪,主動提出分手。
仔細觀察程明遠釣到的這些女孩,不難發現,她們要麽體态豐滿,要麽個子高挑。豐滿和高挑,正好彌補了程明遠的瘦弱與矮小。
公允地說,那些女孩離開時的傷心模樣,有時也會讓程明遠心生愧疚。出于對自我的保護,他合理化了自己的行為:“我沒有強迫你們,都是你們自願的。哪個男人不好色?人不風流枉少年……”
程明遠就這樣風流地上完了大學。整個大學期間,因為學業和愛情的雙豐收,他從極其的自卑,轉向極其的自負。
爬上了山頂,往往就意味着要下坡了。
畢業之後,程明遠進入北京某民企做軟件開發。他漸漸發現,他的薪水與他期待的生活相去甚遠。這樣下去,他永遠是個打工仔。熬到三四十歲,體力大不如年輕人,随時面臨裁員,徹底成為這浮華世界中一粒不為人知的塵埃。
更可怕的是,程明遠發現自己對女人也沒有辦法了。是了,那些被現實打磨過的女孩遠比在象牙塔時理智得多。她們不會輕易被幾句酸詩俘虜,更不會把同情當愛情。
不但事業失意,情場失意,程明遠的父親還在這個時候生了重病。姐姐們已經出嫁,嫁的都是村子裏的普通農民,根本負擔不起醫藥費。這筆巨大的開銷,當仁不讓地落在他這個兒子的頭上。
“很多很多的錢,很多很多的女人。”
這是程明遠的理想,也是他自信的基石,然而他一樣也沒有。再加上瘦小的身體,他開始認為自己一無是處。這時候,他又從自負轉向了自卑,而且自卑到了谷底。
就在這個時候,一縷陽光照進他陰郁的生命。
程明遠的同事給他介紹了一個姑娘,來自西北農村。不知怎的,這個姑娘對程明遠一見鐘情。彼時的程明遠沒房沒車又想成家,也就湊合接受了。半年後,他和那個姑娘成了家。
婚後半年,程明遠的父親病逝。母親從此遠離暴力,算是解脫了。而他也有了一種奇妙的直覺——父親的離世,是某種時來運轉的開始。
果然,父親去世沒多久,程明遠的上司要出來自立門戶,程明遠決定跟着出來闖一闖。這位上司是個頗有手段的帶頭大哥,挖走了不少老東家的資源和客戶。因此,他們的公司做得很順利,兩三年便有了幾百人的規模。程明遠是股東之一,收入遠比在老東家的時候高。至少能讓他買了房子和車子,讓妻子和女兒有了一個安定的家。
程明遠覺得自己翻身了,他又從自卑轉向了自負。
有了這種想法後,程明遠便試圖擺脫出身帶給他的烙印。他開始嫌棄自己的太太,農村出身的她,不夠漂亮,身材肥胖,沒有情致。眼看将要前途無限的自己,只能守着這麽一個老婆,他怎能甘心?
程明遠開始找小姐。但他很快又意識到,這些女人并沒有被他征服,她們只是在賺錢,雙方不過是各取所需。程明遠不想做這種傻子,他要的是優秀的女人對他的臣服。
這時候,程明遠想起了那些被他抛棄的前女友們。他發現她們當中有不少好苗子,現在應該混得不錯。只怪他當初自我感覺太過良好,誰都看不上,錯失了很多潛力股,以致于後來只能娶到現任太太。
不能再猶豫了,必須說做就做。
程明遠開始以電子郵件聯系各路前女友們。他的思路很清晰:誠懇地向她們檢讨,認錯。此法收效甚好,多數前女友給予了諒解。程明遠順理成章地與她們建立聯系,接着步步為營,複燃舊情。
事與願違,程明遠很快就發現這幾位前女友沒意思。她們不夠美麗,不夠優秀,毫無上手難度。獵物代表獵手的層次,俘獲這種女人,怎麽能夠證明他的本事呢?
程明遠開始物色新獵物。
一個人進入他的視野——蘇曉。
蘇曉是程明遠二十五歲時在網絡上認識的。那個時候,她才二十二歲,正在讀大四,而他已經工作三年,初嘗社會辛辣。他萬萬沒想到還能在網絡上釣到女孩,而且還是這樣一位妙人——蘇曉美麗,溫柔,有一種特殊的靈氣,非常與衆不同。最難得的是,她竟然沒談過戀愛。程明遠認為自己撿了一個大漏。
為了捕獲蘇曉的芳心,程明遠千萬百計地套出了她的身世。當他知道她幼年喪父母親脾氣暴戾的時候,他頓覺:“天助我也”。多麽湊巧,他也有一個脾氣暴躁的父親,因此他非常理解蘇曉的心境,懂得如何取悅她。他對她父親蘇敏舍命救女的行為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三五不時贊頌一番,甚至還為他寫過詩,令彼時天真的蘇曉感動不已。
憑心而論,如果程明遠家境優越,那麽蘇曉就是他最理想的對象了。但是很可惜,他出身貧寒,好不容易參加工作,父親又病重了,他比一貧如洗好不了多少。而蘇曉自幼喪父,與母親相依為命,顯然也幫不了他什麽。更何況,蘇曉還說她以後想當什麽繪本作家。在程明遠看來,文學專業出身的她,在繪畫方面沒有任何發展的可能。
出于現實的考慮,有一天,程明遠把蘇曉叫到自己的出租屋裏。他擁着蘇曉坐在小床上,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天時地利人和,程明遠不顧蘇曉的半推半就,得到了她。
事後,程明遠對蘇曉說,他将要到南方出差。為表歉意,他送蘇曉了一只玩偶作為信物。蘇曉不疑有他,相信了他的鬼話。
程明遠就此一走了之。
頭兩天,他每天都和蘇曉打電話。但是從第三天開始,他不再主動聯系她,包括電話,短信,聊天軟件等等。而對于蘇曉的主動聯系,他的回應不但滞後,而且冷淡。
在冷落蘇曉的這段時間裏,程明遠又開始了新戀愛。他的新歡是某廣告公司的策劃,名字叫王霖。其實程明遠不怎麽喜歡王霖的長相,但是王霖個子高挑,彌補了他的矮小。另外,王霖的收入不錯,能大大地為他分擔生計。
有了更劃算的王霖,好看不中用的蘇曉就不能留着了,反正他也得到過她了。他便開始琢磨怎麽向蘇曉提出分手比較合适。所謂的合适并不是如何減少對蘇曉的傷害,而是如何讓自己顯得不那麽始亂終棄。
時機終于來了。
這一天,程明遠在自己出差下榻的賓館中與前來看望他的王霖卿卿我我。彼時已是夜裏十點,蘇曉剛好給程明遠打來電話,因為程明遠已經好幾天沒和她聯系了。
程明遠示意王霖接電話,但是王霖不動彈。程明遠見她不配合,幹脆按下接聽鍵,直接把手機塞到她的手裏。如此,王霖只能無奈地接過這燙手山芋。
打完電話,王霖發了好大的火氣。她質問程明遠來電者是誰?為什麽他非要她接電話?為什麽他自己不去面對?
追過無數次女孩也甩過無數次女孩的程明遠,對付女人的興師問罪早已經驗十足。果然,不出十分鐘,王霖就被他哄好了。她表示可以原諒他腳踏兩條船,但前提是他必須親自回蘇曉的電話,向那個可憐的女孩解釋這一切。
程明遠十分需要這位能幹的女朋友為他分擔生計,所以他不得不親自給蘇曉回電話。出乎他意料的是,蘇曉只問了一個問題便同意分手。
人有時候是很奇怪的。有些東西,失去之後才發現它的特別之處,比如蘇曉的離開。她幹脆,平靜,完全不同于其他女孩的藕斷絲連。
程明遠這才真正地發現蘇曉的特別。那個外表弱不禁風的女子,可能沒有他想的那麽簡單。他突然對她産生了一種全新的好奇,想找個由頭重新聯系她,可是無論給她發短信還是電子郵件,她都一概不回應。
在多次的冷遇之後,程明遠不再折騰了。
就這樣,在往後幾年的時間裏,程明遠和蘇曉沒有任何聯系。他平時不讀繪本,也不關心作家圈,所以直到年初那場抄襲風波鬧得很大,他才知道蘇曉已經是繪本作家了。
天哪,她竟然成功了!
好巧不巧,蘇曉在廣州舉辦了畫展。廣州距離深圳可謂一步之遙,程明遠便趕赴廣州畫展,藏在人群中見到了她。讓他吃驚的是,她還是那麽美麗,那麽脫俗。或者說,更美麗,更脫俗了。如果牽着這樣的女人出去,他該多有面子?
于是從廣州回來後,程明遠給蘇曉發了一封悔過信。很快,蘇曉回複了他,原諒了他當年的始亂終棄,兩人重新建立聯系。
與此同時,網絡上有些關于蘇曉的小道消息在流傳:“蘇曉早已秘密結婚,丈夫是一位五十幾歲的富商。”
程明遠當然不會放過這條八卦。他收集了這條八卦的所有版本并進行綜合分析,結論是,傳言并非空穴來風。是了,一個女人僅憑自己的努力,怎麽能在短短幾年內獲得如此成功?她一定是傍上了有錢人,那個人捧紅了她。
有道是:“自古嫦娥愛少年。”
程明遠認為自己找到了突破口。蘇曉的丈夫,也就是那個老男人,必定有錢有勢。如果能挖這樣一位大佬的牆角,那才能證明他的本事。
程明遠開始了對蘇曉的獵捕。首先,他向蘇曉講述了自己的成長經歷,讓她對他的一些性格特點産生理解和同情。接着,他開始回憶從前和蘇曉在一起的美好時光,若有若無地暗示,她才是他真正想要的選擇。
程明遠認為自己的撩拔是成功的,因為蘇曉主動向他發出邀請:“明遠,下星期過來出差嗎?”
“是的,出差五天。”
“太好了,到時候,我請你吃飯,請你務必賞光。”
對方的主動邀約代表着什麽,程明遠再清楚不過。他大方地接受邀請,接着本能地打出那個使用了無數次的表情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