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兩天後,寶琳村。
周思楠和謝蘊華都走了,陪伴秦濤的只有耿冰川和老何了。說來也怪,兩天前和鄉親們把酒言歡的秦濤,現在卻沒有勇氣走出校門。他害怕真正地進入村莊之中,因為他不敢面對鄉親們熱情的目光。于是他整日待在學校,耿冰川勸他過幾次,沒用。
上午九點,學校的圖書館開放了。
村子裏的孩子們陸續來到圖書室。由于孩子不少,陸瓊花便叫來秦濤和耿冰川幫忙維持秩序。其實孩子們都很乖,并不亂鬧亂叫。但是他們識字有限,遇到不會的字,秦濤和耿冰川就教他們。
漸漸地,秦濤發現冷冰冰的耿冰川竟比溫和的他更受孩子們歡迎。他十分納悶,便悄悄問陸瓊花:“為什麽冰川那樣冷冰冰,孩子卻很喜歡他呢?他們看到他,簡直像看到大哥哥一樣。”
陸瓊花半揶揄半實話地說:“就你這個氣質,一看就是高貴不可侵犯。別看山裏孩子沒什麽見識,但是他們的直覺很靈,知道誰是跟他們一個層次的。”
“可是他們那麽單純,完全不通世事的樣子。”
“越是純粹,越是明敏。”
秦濤琢磨起這句話來。
陸瓊花靈機一動,她對孩子們說:“秦濤哥哥的鋼琴彈得可好了,我們請他彈兩首曲子好不好?”
孩子們紛紛說好,他們早就對音樂教室的鋼琴好奇極了。
秦濤愣住了,他沒想到陸瓊花會來這一招。然而陸瓊花不給他推辭的機會,她一把拉上他就往音樂教室走去,耿冰川和其他人緊随其後。
音樂教室裏,秦濤坐在鋼琴前,孩子圍着他。
……不能再出亂子了!
秦濤深吸一口氣,接連彈奏了兩首典子,分別是《七色花》和《讓我們蕩起雙槳》。都是非常經典的兒歌,可見他事先也做了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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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奏結束後,陸瓊花問孩子們:“你們誰想彈琴?秦濤哥哥教你們。”
聽到陸校長這麽說,孩子們呼啦地圍了上來。他們先是打量着鋼琴,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輕輕地觸了一下琴鍵。清脆的琴聲随之響起,像是一個訊號讓孩子們放開了膽子。就這樣,孩子們你一下我一下地亂彈起來。
秦濤悄悄觀察這些孩子。
許是在田間地頭打鬧的緣故,不論男孩女孩,他們的衣服都很髒,手腳都沾着泥灰,皮膚曬得很黑,臉蛋紅紅的,頭發打着縷,身上還散發着一股異樣的氣味……
秦濤雖然仍在琴凳上坐着,但是雙手已經逃避似地放在大腿上,頭也低了下來。是的,他又退縮了,他不想太過親近地接觸這些孩子。
有人問他:“秦濤哥哥,你會彈《小星星》嗎?”
秦濤擡頭,看到了一個男孩子。
這孩子大概十歲上下,和其他孩子一樣全身髒兮兮,皮膚黑黑,臉蛋紅紅。但是他的五官非常漂亮,一雙大眼睛更是黑白分明,瞳仁就像深夜的星空。
小男孩再次問他:“秦濤哥哥,可以嗎?”
“沒問題。”秦濤回過神來,“孩子們,請你們稍稍讓一下。”
孩子們馬上讓開了。
秦濤彈起了《小星星》,這首幾乎所有小朋友都會唱的兒歌。那個小男孩聽得特別入神,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甚至泛起了淚光。秦濤見他有如此反應,悄悄地把這首原本簡短的曲子彈奏了兩遍。
曲終,秦濤問那孩子:“可以嗎?”
那孩子先是愣了兩秒,接着一把握住秦濤的手,激動地說:“秦濤哥哥,謝謝你,我從不知道這首歌用鋼琴彈出來是這麽好聽!”
秦濤感受到小男孩小手的溫度,于是本能地低下頭去,就這樣看到了他的手。那雙手黑乎乎的,手指倒是修長,但是指甲也很長,裏面全是黑色的泥垢,與自己白玉般的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那根本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物 ……
這時候,秦濤的毛病又犯了。他下意識地将手抽回,然而剛動一下,那個小男孩就察覺了,他如觸電般将手收回并放到身後,一雙大眼眼以不可名狀的目光看着秦濤。瞬時間,秦濤想起了兒童福利院的那個小女孩。她那失望的目光,與眼前這位小男孩是何其相似?
秦濤想把那孩子拉過來,哪知道他卻躲到孩子堆中去了。其他孩子也意識到了什麽,他們陸續離開秦濤和鋼琴,坐到椅子上。
看着此情此景,秦濤知道自己犯了大錯。
陸瓊花對耿冰川說:“我把孩子們帶到操場玩,你看看秦濤吧。”
耿冰川點了點頭。
孩子們被陸瓊花帶出去了。
耿冰川問秦濤:“你為什麽要拒絕那個孩子呢?”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秦濤也在氣惱,“我一看到他那雙黑乎乎的手,就是有一種退縮的本能。”
耿冰川苦笑着說:“鄉下孩子一天到晚在泥地裏玩鬧,不可能和城裏孩子一樣幹幹淨淨的。不單是孩子,大人也一樣。”
“就不能洗洗嗎?”
“他們的精神與生活樣樣離不開土地,怎麽洗得掉土灰呢?如果洗掉了,那還是山裏人嗎?”
“我無法理解為他們什麽離不開土地,為什麽洗不掉那土灰。”
“等你出了學校到村子裏好好看看,就知道為什麽了。”
“可是我又鬧笑話了。”秦濤好不氣餒,“剛剛那件事,孩子們回到家裏肯定會跟家長們說,到時候,鄉親們該怎麽看待我?”
耿冰川耐心地說:“古語說: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如此,只要向那個孩子道歉,鄉親們就會對你改觀的。其實要我說,鄉親們根本不當回事,是你自己想得太嚴重了。”
“我總算明白孩子們為什麽更喜歡你了。”秦濤嘆息,“你理解他們,我不能,所以他們不親近我。”
耿冰川拍拍他的肩膀,“我能理解他們,只不過因為我也是山裏娃。等到明天那個孩子來了,你跟他道歉,好嗎?”
“謝謝你,冰川。”
“沒事。對了,你還想去圖書室陪孩子嗎?”
“不去了。”秦濤沒了心情,“我想在這裏彈會琴。”
耿冰川不勉強他,離開了。
秦濤坐在鋼琴前,随性地彈奏着。
大概十分鐘之後,他感到有人在窗外注視他。他先是若無其事地繼續彈奏,接着突然停下動作,再蹑手蹑腳地走到窗前,把頭探出去左右張望。
窗外一個人影也沒有。
連綿不斷的大山,青翠,濃郁,像母親一般張開着雙臂。既環抱着這所學校,也環抱着他。輕輕的山風拂來,像是母親的撫摸。初夏溫熱的氣息,像極了母親的呼吸。明亮的陽光無言地灑落,溫柔,熱切,好像那個人的目光。
秦濤不禁在想,那個人是誰?
第二天上午九點,那個孩子又來到圖書室。
和之前一樣,他進了圖書室并不與其他人說話,而是一個人安靜地看書。耿冰川給秦濤使過幾個眼色,暗示他主動與那個孩子說話。然而秦濤不知道怎麽的,就是拉不下這個臉。
耿冰川使激将法:“你怎麽又退縮了?好歹也是個大男人。”
秦濤只好硬着頭皮與那個孩子搭話:“孩子,你有不認識的字嗎?”
不得不說,秦濤雖然要面子,但是語氣十分卑微。原以為自己主動示好對方就會領情,沒想到那孩子只是搖搖頭,接着低頭看書。
見對方不搭理自己,秦濤便偷瞄他看的書,發現那是少年版的《東周列國傳》。裏頭有些字比如“芈”“鬻”等等,對于這個年齡段的孩子而言,一定是生僻的。可是這個孩子就是不肯開口請教,這就讓秦濤氣不打一處來。他是脾氣好,但也沒有這麽委屈求全過,哪怕是第一次追求女孩子的時候也沒有。
秦濤越想越氣,越氣就越坐不住,幹脆跑到音樂教室練琴去了。
耿冰川潑他冷水,“問題不解決,你去那裏也靜不下心。”
秦濤不信邪,倔強地扭頭就走。
到了音樂教室,秦濤發現,果然如耿冰川所說,他根本靜不下心。他的彈奏亂七八糟,連那首最簡的《小星星》都頻頻出錯。
突然,他又感受到那股熟悉的視線正窺視着他。不知道為什麽,他竟然覺得心安了。好像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在悄悄關心他,那個人永遠都不會放棄他,這種感覺太奇妙了……
秦濤深吸一口氣,像是為了那個躲在暗處的人演奏一樣,接連彈奏了幾首他最喜歡的樂曲。曲終時,他終于坐不住了。于是他走到窗前,再次把頭探出窗外張望。
還是沒有一個人影。
忽然,秦濤的目光不遠處的一片灌木叢吸引。直覺告訴他,那個人就在那裏。他朝那灌木叢喊話:“我知道你在那裏,你為什麽不出來?”
回答他的只有清脆的鳥鳴,泌涼的山風以及草木淡淡的清香。看來,那個人是不打算出來了。這是為什麽?
秦濤不勉強對方,他又返回到鋼琴前,有一搭沒一搭地彈奏。這時候,他又感受了那股熟悉的視線。就這樣,他和那個人用一種無聲的語言交流着。
第三天九點,那個孩子又來到圖書室。
秦濤故意在他身邊走來走去,可是那個孩子仍然不理他。
中午在食堂吃午飯的時候,秦濤終于忍不住和陸瓊花談及此事。他委屈地說:“我和他示好過,可他就是不理我。”
旁邊的耿冰川一邊吃飯一邊聆聽。
陸瓊花看着秦濤,冷笑着說:“山裏娃是窮,但是也有骨氣,不由你想嫌棄就嫌棄,想親近就親近。”
秦濤被她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但是又無法反駁,只得低聲下氣地問:“瓊花,你認識那個孩子嗎?”
“嚯,現在才想起來問這個呢!”
“原本我想自己跟他搭上話再問的,現在看來沒戲了。”
陸瓊花不再為難秦濤,她愛憐地說:“那個男孩子叫譚家強,小名強子,今年九歲。父母兩年前出車禍,都沒了。現在,他和奶奶相依為命。”
那兩個大男人都很意外。
秦濤忙問:“強子的父母是做什麽工作的,怎麽會出車禍呢?”
陸瓊花說:“他的父母都是沒有文化的農民,經人介紹到深圳做了民工。外出打工雖然掙得不多又辛苦,但還是比山裏好得多。奈何天有不測風雲,兩年前,在春節的返鄉途中,強子父母乘坐的大巴出了車禍,兩個人就這樣沒了……”
聽到這裏,耿冰川竟然熱淚盈眶。
秦濤認為耿冰川這是在為強子的身世傷懷,也就沒有多想。他接着問陸瓊花:“強子和奶奶靠什麽生活呢?”
“種地,加上村裏的補助。原本強子在鄰村上學,但是那裏離寶琳村較遠,平時得住在學校裏。因此,強子休學回家照顧奶奶,打理田地。否則按正常走的話,九月份他該上三年級了。”
“我們的小學不是九月開學嗎?那強子是不是就能上三年級了?”
陸瓊花點點頭,“是的,這得謝謝你們。”
“這可不是我的功勞。”秦濤苦笑,“可是強子休學過,九月上三年級,他跟得上嗎?”
陸瓊花笑了,“放心吧,他聰明着呢,而且學習特別刻苦。”
秦濤邊聽邊作打算。
耿冰川一直在安靜地聆聽。
“好了,秦濤,我就講這麽多,剩下的就看你了。”陸瓊花收拾着碗筷,“其實事情很簡單,就看你這個貴公子肯不肯向一個山裏娃低頭了。”
秦濤點了點頭。
陸瓊花不再多說,離開了食堂。
耿冰川拍拍秦濤的肩膀,“我也要回宿舍了。”
待他們走後,老何說話了:“想不到那孩子也是個倔脾氣,非要你先低頭不可。”
秦濤嘆氣,“是我有錯在先,不能怪他。”
“你呀!”老何拿他沒辦法,“對了,那個偷聽你彈琴的是誰?”
秦濤搖搖頭,“目前還不知道。”
“這也不難吧?”老何狡黠一笑,“明天上午你去練琴的時候,我在窗外埋伏,準保抓個正着。”
“可不能這樣。他分明不想現身,我們不要逼他。”
“那就讓他一直這麽暗中窺視你?”
“這有何妨?我又不會少塊肉。”秦濤放下筷子,“而且我相信,他會現身的。”
老何無奈地說:“你總是這樣慢吞吞,真怕周小姐被耿冰川拿下。”
“被他拿下我也服氣。”秦濤收拾自己的碗筷,“我樣樣不如他,可以說,我離開了老子什麽也不是,就連主動跟一個小孩子道歉都做不到。”
老何又護犢子,“明天見到那孩子,你心一橫,說聲對不起也就是了。”
秦濤只是笑了笑。
第二天上午,譚家強按時來到圖書室。
這一次,他仍然坐在角落的位置裏看書,不和其他孩子玩鬧。
秦濤深吸一口氣,悍然走了過去。
譚家強放下書本,一雙漆黑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不知怎的,秦濤被他瞧得說不出話來。他這才發現自己以前說過的那些“對不起”所承載的意義都太輕了。那些他以為對不起的,其實不是他真正珍視的東西,所以能随便脫口而出。
“強子,我……”秦濤仍然說不出那三個字。
譚家強看着他,像鼓勵,也像質疑。
秦濤在他清澈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那是一個退縮的不敢面對真實自我的形象。他挫敗地嘆息一聲,轉身離開了圖書室。
他又來到了音樂教室。
這一次,他連琴也不彈了,只是枯坐在那裏,為自己的懦弱懊悔不已。窗外傳來陣陣鳥鳴,這些自然的精靈似乎也在嘲笑他,他不配在這秀美的山水中混日子……
突然,秦濤感受到了那股視線。緊接着,他騰地沖到窗前,對着窗外的灌木叢大喊:“請你不要再來聽我彈琴了!我是個差勁的人,你不要再來了!”
說完這些話,秦濤竟然輕松多了。
這時候,灌木叢裏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有人正要從裏面走出來似的。秦濤本能地屏住呼吸,緊盯着那灌木叢。那灌木叢被高大的喬木們包圍着,比較幽暗。但是秦濤看得真切,一個人影正從那裏緩緩走出——
竟然是譚家強。
秦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對于這個連續幾天躲在暗處偷窺自己彈琴的人,秦濤有過無數次的想象。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人竟然是譚家強。
這時候,譚家強已經完全走出灌木叢。初夏的陽光灑落在他的身上,那麽通透,那麽明亮,好像他自己就能發光似的。不,他就是一個小太陽,他那熱切的目光比陽光更具有穿透力。
秦濤喃喃問:“……是你?”
譚家強點了點頭。
“我第一天在這裏彈琴的時候,你就在窗外聽了?”
“是的。”
“那個時候,你為什麽不進來呢?”
“我聽看熱鬧的鄉親們說,那個鋼琴家特別漂亮特別幹淨,還不願意出校門。我怕你嫌棄我,所以不敢進來。”
秦濤臉紅了,嘴裏仍不服氣,“為什麽我是幹淨的就會嫌棄你呢?”
“我去過大城市看過爸爸媽媽,那裏一些很漂亮很幹淨的人就是會嫌棄我們。”譚家強直視着眼前的貴公子,“後來在音樂教室,你也确實推開了我。”
秦濤滿面羞慚,“站在窗外也不是辦法,你願意進來嗎?”
譚家強點點頭,“你後退幾步。”
秦濤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但是他照辦了。
譚家強見秦濤退到一個合理的距離之後,便小跑着沖過來,靈巧地躍到了窗臺上,接着雙腳落地,像一縷陽光似地跳進了秦濤的領地。
秦濤迎上前去,“你沒事吧?”
譚家強搖了搖頭。
秦濤找來椅子擺在琴凳前,讓譚家強坐下。接着自己坐到琴凳上,溫柔地問那個孩子: “陸校長跟我簡單介紹過你。她說,你的大名叫譚家強,小名叫強子,現在和奶奶一起生活,是這樣嗎?”
譚家強點點頭,“是的。”
“你為什麽要聽我彈琴呢?”
“我喜歡鋼琴,可是我只在電視上見過。”
“那天你為什麽要我彈《小星星》呢?”
“我媽媽還在的時候,常常唱這首歌哄我睡覺。”譚家強的眼睛亮晶晶的,“她沒有文化,只會唱這首兒歌。”
秦濤的心被溫柔地擊了一拳。
“那天你把這首歌彈了兩遍,我聽出來了。”譚家強深吸一口氣,“秦濤哥哥,謝謝你。”
秦濤什麽都不想,他一把将譚家強擁進懷中,“強子,對不起。”
這三個字終于水到渠成地說出來了。
譚家強在他懷中失聲痛哭。
秦濤擁着他,心中好似卸下了一塊大石,整個人都輕松了。連續幾日的冷戰之後,終究還是他低下了頭。他萬萬沒想到,一個弱小的孩子竟然有如此強大的信念與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