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梁自得沒有辜負蘇曉的期望。
幾天後,蘇曉在工作室裏接到他的電話:“曉曉,耿冰川老家的那個村子因為太過偏僻和貧困,人口又不到一千人,所以四年前,省裏為了實現脫貧,便将這個小村子整體搬遷到鄰近的幾個縣城去了。”
蘇曉忙問:“這麽說,耿冰川的家也搬了?”
“是的。他在老家沒有親人,自己在這邊又有集體戶口,所以他和村子裏簽了協議,放棄了自己在老家的田地。看來,他是沒有再回去的意思了。”
“他原來的鄰居呢,還找得到嗎?”
“不好找。首先分散在幾個縣,搬遷之後,大部分人選擇外出務工。再加上這又是幾年前的事了,找起來确實有難度。當然,我不會放棄,只是需要時間。”
“辛苦你了,梁大哥。”
“不辛苦。不過,你能不能再跟沈明玉打探一下這方面的情況?”
“這恐怕很難。”蘇曉苦笑,“我手裏沒有什麽能夠逼她開口的證據,她只會說我多心,其他的一個字都不會多說。當然,有機會我還是會試試。”
“她對耿冰川還真是一片癡心。對了,思楠爸爸還不知道她和耿冰川相識嗎?”
“不知道。”
“這個傻姑娘!”梁自得嘆氣,“雖然她和耿冰川之間沒有什麽,但這樣瞞着也不是辦法啊。曉曉,如果有機會,你還是要勸勸她。”
“我會的。梁大哥,耿冰川的事情,還得繼續麻煩你了。”
梁自得溫柔地說:“曉曉,這個事情和思楠有關,我這個做舅舅的肯定要管的,所以你不用跟我客氣。你現在是孕婦,千萬不要有心理壓力,一定要先照顧好自己,知道嗎?”
“我明白。”蘇曉稍稍寬心,“梁大哥,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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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的,你也要保重。”
“好的。”
通話結束了。
蘇曉挂掉電話,挫敗感油然而生。
說什麽她也不會沒想到,耿冰川的村子會進行整村搬遷。可到底什麽是“整村搬遷”呢?她對此一無所知,于是上網搜索,這才開了眼界。
原來,在一些地理位置偏僻,自然條件惡劣,耕地貧瘠的地區,一方水土早已養不活一方人了。于是國家為了實現脫貧,以財政補貼的方式進行整村搬遷。搬遷後的村民因為沒有了耕地,所以當地政府安排他們進廠工作,或者外出務工。
離開祖祖輩輩生活的故土,對絕大多數人而言,都是困難的。因此,有相當一部份村民不願搬遷。這時候,黨員幹部就要翻山越嶺挨家挨戶地進行勸說。甚至有村民在搬遷後又偷偷逃了回來,政府方面又得耐心地進行勸返。
像耿冰川這種情況,倒是讓政府省心了。他自己在大城市立了足,老家的那點薄田和木樓自然也就可以舍棄了。只是他這樣一來,無意間給蘇曉調查他增加了難度。
蘇曉想起了周思楠。
是了,周思楠每個周六都會請家政公司為耿冰川的租住的小房子打掃,而今天正好就是周六。也就是說,周思楠今天就在耿冰川的住處。那麽,她能不能在他家裏發現什麽?
帶着罪惡感,蘇曉拔通周思楠的電話:“思楠,你在哪裏?”
果然,周思楠說:“我在耿冰川的家呢。家政人員在打掃房子,我在看着。”
蘇曉半開玩笑說:“他就這麽放心地把房子交給你,不怕你看到什麽不方便看的嗎?”
“為什麽不放心呢?”周思楠不疑有它,“首先,他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其次,我也不會亂動。我只是過來打掃衛生而已,弄幹淨了就走。”
“他有沒有說什麽地方不能動?”
周思楠聽出不對勁,“曉曉,是不是有什麽事?”
蘇曉忙說:“沒事啦!實在是我這個孕婦閑得無聊,便想找個由頭開開你和他的玩笑而已。”
“你這個家夥,吓我一跳。”周思楠嬌嗔,“不多說了啊,我正看着阿姨們打掃呢!你且好好休息,不要瞎折騰了。”
“我知道啦,你先忙,再見。”
“曉曉,再見。”
通話結束了。
就這樣,蘇曉沒教周思楠去翻耿冰川的東西。一來是她舍不得讓好朋友做這種不地道的事情,二來也是怕周思楠察覺她在暗查耿冰川。
另一邊,耿冰川的家。
周思楠正要放下手機,誰知道又有電話來了,這次是謝蘊華。她馬上接電話:“謝小姐,有何貴幹?”
謝蘊華開門見山,“思楠,下周六的晚宴你陪我參加吧?”
周思楠一聽這話就頭大,她趕忙推辭:“不好意思,謝小姐,下周六我要加班。”
哪曉得謝蘊華有備而來,“我剛剛問了梁自得,他說,下周六你在工作室根本沒事情。而且就算有,他也會給你騰出時間來。”
周思楠在心中大罵梁自得叛徒。
謝蘊華明白這個小丫頭的心思,“思楠,別怪梁自得,是我要挾他的。我跟他說,他要是不幫我,我就把沈明玉和耿冰川來往的事情告訴你父親。”
周思楠如被五雷轟頂。她原本是坐在書桌前的,這會子被吓得騰地站起來,撞到了旁邊的書架,緊接着一本書掉了下來。她一邊彎腰去撿書,一邊問:“謝小姐,您是怎麽知道耿冰川和沈明玉相識的?”
“耿冰川和沈明玉是不是在星巴克見過面?”
“是的。可是您又不去這種地方,又是怎麽知道的呢?”
謝蘊華笑着說:“這就是無巧不成書了!耿冰川和沈明玉見面的時候,我的一個朋友也在那裏。她平時也不去那種地方,剛好那天突發奇想,去那裏喝了一杯飲料,就這樣看到了他們。我朋友不認識耿冰川,但是知道沈明玉。前兩天,我和她聊起秦濤在寶琳村的事情,給她看了秦濤和耿冰川修剪杜鵑樹的照片,她這才知道那個和沈明玉見面的年輕男子就是耿冰川。”
周思楠徹底無言了。
沈明玉和耿冰川幾乎不見面,難得偶爾見一次,還是在那種不起眼的地方,竟能被那麽多關鍵人物遇見?老天爺也太喜歡開玩笑了吧?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周思楠不得不妥協了,“謝小姐,宴會我陪您去。但是請您不要把耿冰川和沈明玉相識的事情告訴我爸爸。”
“好說。”謝蘊華滿意地結束通話。
周思楠将手機扔在桌上,接着把那本掉下來的書放回原位。這時候,她才發現那本書是柏拉圖的《理想國》。書在掉落的時候,夾在裏面的幾封信也跟着掉出來了。她撿起來一看,發現這些信都是李求安寫給耿冰川的。毫無疑問,這些信很有年頭了。
值得一提的是,這些信封都是拆開的,如果周思楠有興趣,她大可以直接拿出來看。但是周思楠沒有窺探隐私的僻好,所以她把信件重新夾回了書本。
可是問題來了,她想不起這本書原來是放在具體哪個位置了。随便亂放,她又擔心耿冰川回來看到會多心,于是她給他打了一個電話。
兩千多公裏外的耿冰川問她:“思楠,有什麽事嗎?”
周思楠一五一十地說:“我在給你打掃房子的時候,不小心碰掉了書架上的一本書,就是那本柏拉圖的《理想國》,裏面還夾了幾封信。”
耿冰川說:“沒事,掉就掉了,放回去就是。”
“可是我不記得它原來放在哪個位置,那就找個差不多的地方放回去,可以嗎?你放心,那些信我沒有動過。”
“思楠,那本書你就随便找個地方放吧,沒關系的。”
“好,聽你的。”
周思楠把書放回了書架。
如果她邪惡一點,如果她看了那些信,也許耿冰川的命運就不一樣了。
同一時間,兩千公裏以外的寶琳村。
耿冰川挂掉電話,将手機塞進褲兜,朝秦濤的越野車走去。
今天,村支書餘合生将帶耿冰川和秦濤去寶琳村的寶琳峰檢查山上的茶樹。一行三人經過一個多小時的駕駛,這才到達了寶琳峰的半山腰。秦濤将車子停在路邊,接着和耿冰川在餘合生的帶領下爬山。
這是秦濤第一次來到這座山峰。進山後才發現,這裏遠比他想象的要大,而且植被非常豐富。高大的喬木将盛夏炙熱的陽光擋去了一大半,因此樹林裏很是涼爽。
餘合生邊走邊說:“寶琳峰主峰海拔兩千零八十米,這裏有許多珍稀的藥材,木材,茶樹,還有寶貴的水源。這些資源既是村集體所有,一直受到國家的嚴格保護。過去,村民們不知道什麽叫自然資源保護。他們天然地靠山吃山,祖祖輩輩從寶琳峰上采藥,采茶,砍伐木材以供生活所需。寶琳峰成為保護區後,采藥采茶伐樹都受到了約束,因此村民們的利益也多少受到損失。如此一來,我們就有責任幫他們另謀生路。”
秦濤問:“成為保護區後,山上的東西就不能動了?”
“也不是完全不讓動,但是有約束。比如幾塊區域輪流開放,而且有時間限制。有些植物只能在寶琳峰這樣的高海拔和地勢上生長,挪到山下就長不好了,比如一些茶樹。”餘合生指向前方,“你們看,前面就是茶樹林了。”
秦濤朝前看去,果然,前方的地面以石頭為主,一棵棵茶樹就長在那些石頭堆裏。茶樹們有的是高達六七米的喬木,有的是一人高的灌木。秦濤不認識這些品種,他習慣性地問耿冰川,可是耿冰川也不知道。最後,他只能問餘合生了。
“說實話,我也不太知道這些品種,”餘合生摸摸自己的頭,“但是我能分得出來誰和誰不一樣,誰和誰是一種,每種大概有多少棵。”
秦濤好奇地問:“這裏大概有多少棵茶樹?”
“總共有兩千多棵,二十多種。”餘合生拍着一棵茶樹,“這種茶是覃榮兵發現的,他為此專門買了一套設備,自己炒茶,一斤能賣五百多元。後來,他又把這些技術教給了其他人。現在,他正和林業局的人琢磨着怎麽人工培育這種茶樹苗呢。”
秦濤剛想誇覃榮兵兩句,餘合生就對他說:“我知道,五百元一斤的茶對你而言是無法入口的。”
耿冰川難得莞爾。
秦濤不辨解,“覃大哥給這種茶葉取名字了嗎?”
“早就取好啦!叫蜜香,他們說泡出來有一股淡淡的甜味。”
秦濤一愣,“難道你沒喝過?”
“沒有。”餘合生搖搖頭,“過去村民們上山采摘茶葉打油茶喝,根本不知道這茶葉加工一下能賣到幾百元一斤,這對村民們來說是極高的價格了。加上茶葉又不能随意采,所以哪怕是榮兵自己都舍不得喝。要知道,一片茶葉就是一張錢啊!”
秦濤恍然大悟,心生敬佩。
耿冰川則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接下來,餘合生仔細地檢查茶樹的生長狀況并做好筆記。忙活完之後,三個大男人找了塊巨石當桌子,在上面泡起了方便面和火腿腸,這就是他們的午飯了。
吃完午飯,餘合生帶領秦濤和耿冰川登上了寶琳峰。
多虧近兩個多月的田間勞作,秦濤和耿冰川的體能大增,一個多小時後,三個大男人就登上了寶琳峰的峰頂。峰頂和半山腰不同,這裏沒有樹木,全是草甸子,幾塊扁平的大石頭錯落其中。三個人挑了一塊石頭坐下,欣賞着眼前連綿的群山與層層疊疊的梯田。
從這個高度可以看到,幽藍的天幕下,白雲如輕紗般飄搖在山峰之間。片片梯田在陽光下的照耀下,如同一層層鏡片壘在山上。被陽光照得發白的寶琳河,像一條銀色的絲帶在群山蜿蜒。幾個自然屯在各個山峰間錯落,為這自然的畫卷增添了畫龍點睛的一筆。
這個村子真是一件藝術品,秦濤心想。
餘合生望着眼前壯觀的梯田,深情地說:“寶琳村,過去也叫三百冷水。六百年前,苗人的祖先來到了這裏。男人和女人共同勞作,通過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一寸又一寸地将這些梯田開墾出來。因此,這裏的人沒有一個不愛自己的家鄉。如果不是山裏的生活實在滿足不了現實的需要,苗民們誰也不願意離開家鄉。離開家鄉就等于離開自己的傳統和風俗,靈魂裏的一些東西就丢了。”
秦濤點點頭表示認同。
耿冰川深有感觸地說:“我的老家就是因為太偏僻太貧瘠,村子人口又少,所以幾年前做了整村搬遷,村民們不得不離開世代居住的土地。”
整村搬遷的事情,梁自得已經告訴秦濤,他并不意外。
餘合生可是來了興趣,“冰川,我知道你是貴州的,具體是貴州哪裏呢?”
耿冰川說出了那個偏遠的貧困縣。
餘合生一聽,了然地說:“那個縣我知道,也是個扶貧老大難的地方,我們開會的時候還以你們縣為例子讨論過呢!對了,你們家也搬遷了嗎?”
耿冰川搖搖頭,“我家裏只有我一個人,我的戶口也遷了出來,所以也就不搬了,因為搬了也沒有意義。”
“你家裏只有你一個?”餘合生不知道他家裏的事情。
秦濤忙說:“餘大哥,冰川家裏……”
耿冰川擺擺手,“秦濤,沒事的,我來講吧。”
他簡要地說了自己的身世。
餘合生聽完,沉默良久。最後,他拍拍耿冰川的背,由衷地說:“冰川,你受苦了。說起來,這都是我們的責任。如果山裏的生活過得去,或者說外頭的正常就業機會足夠多,誰願意冒那麽大的風險下到黑礦井裏呢?你父親也不過是想養活老婆孩子,讓孩子有錢上學而已。”
“是的。”耿冰川點了點頭,“他不圖什麽大富大貴。”
餘合生說:“就算圖富貴也不過份。雖然一個人的出身是不能選擇的,但并不代表這個人就只能認命。所謂:王候将相寧有種乎?只要手段正當。”
聽到這裏,秦濤心中別有滋味。因為他漸漸地認識到,出身決定了許多事情,後天的努力只能做到一定程度的改變,許多鴻溝是無法逾越的。
餘合生說:“下山吧,我帶你們去一個地方。”
秦濤和耿冰川聽他的。
一個多小時後,一行三人回到半山腰停車的地方,駕車往學校的方向駛去。在行駛了一段距離後,餘合生讓秦濤停下車。接着,他指向一處峽谷說:“三年前的夏天,寶琳村的前任書記死在了這裏。”
秦濤十分愕然,耿冰川也是相當意外的。
餘合生接着說:“那一天下着大雨,他在縣城開完會,因為不放心村子就連夜趕了回來。當時這條水泥路還沒有修好,他走的是山腰上的泥路。結果夜裏突發山洪,沖塌了那條路。他連人帶車被沖走,就這麽沒了。我和他原來都在市林業局,是同事關系。他走了以後,我來了。”
說完,三個人都陷入了沉默。
過了半晌,秦濤問:“餘大哥,要下車看看嗎?”
餘合生搖搖頭,“不用了,我們還要趕路。”
秦濤和耿冰川都明白這個一語雙關。
他們繼續朝學校的方向駛去。
十多分鐘以後,餘合生指着路邊說:“秦濤,那是寶琳村的藍莓試驗基地,我想順路去看看。”
秦濤馬上停車,三個人下車朝藍莓基地走去。
他們從路邊的坡道往下走了幾分鐘,接着又爬上一片山坡,這才來到了藍莓試驗基地。這個基地有幾十畝,屬于村子的集體種植,樹苗是由政府補貼購買的。現在,基地裏一排排半人高的藍莓樹整齊地排列着。由于是種植的第一年,因此還沒有結果,要等到第二年才開始有收獲。目前,領頭管理這片基地種植工作的仍是深谙農事的覃榮兵。
秦濤吃驚了,“覃大哥怎麽什麽都會?”
“可不?他就是我們寶琳村的神農。”餘合生走在藍莓樹中,“由于他常年主持坡會,熟悉各種苗族歌舞,外頭很多搞民俗表演的公司想請他出去,他都不去。當然了,我們也不想他出去。你看,種水稻,養魚苗,種藍莓樹,炒茶葉,哪一樣他都特別上手,沒他我們還真是不行。”
“他是将祖輩留下的本領都給發揚光大了。”秦濤十分佩服。
餘合生笑着說:“至少他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
秦濤知道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耿冰川也點了點頭。
餘合生把藍莓基地前前後後查看了一遍。他認為沒有什麽問題了,于是打道回去。他讓秦濤和耿冰川走在前面,他自己走在最後面,一邊走還一邊看看兩邊的樹苗。
突然,秦濤的眼前出現一道金光。
定睛一看,原來,在他前方的路面上有一條蛇。這條蛇大概兩米長,通體以黃色為底,背上有黑色的十字花紋,脖頸十分修長,頭部的眼睛上方有一道黑色花紋。它正慢悠悠地從秦濤左邊的藍莓樹往他右邊的草叢游去,好像根本沒看到他似的。
秦濤歷來害怕一切蛇蟲鼠蟻,但是他竟然覺得眼前的這條蛇既美麗又安詳,好似有一股靈性。不知怎的,他看得癡了,心中充斥着一股莫名的悸動。
耿冰川以為他是吓壞了,忙說:“秦濤,這是菜花蛇,有些地方叫黑眉錦蛇。這種蛇不怕人但也不咬人,你站着別動,讓它走就是了。”
秦濤這才回過神來,“……這條蛇好漂亮。”
“很少看到這麽标致的呢!”餘合生打量着蛇,“顏色明亮不說,還特別幹淨。”
秦濤喃喃地說:“它就像一道光。”
這時候,蛇游進草叢裏了。
那美麗的金光也随之消失在翠綠之中,好像一個夢。
不知為什麽,這條金蛇的形象,它游動時的靈巧姿态,以及見到它時,內心那股難言的悸動,深深地刻在了秦濤的心裏。
他甚至覺得那不是一條蛇,而是一個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