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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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京裏來的小公公是福欽最年長的幹兒子,喚作洪德。

此番南下他自個兒是極其不樂意的,無奈是幹爹親自挑的他,他只得走那麽一遭。

可到底是天子腳下來的,瞧不上這南蠻之地,雖說這些年這兒依着江南富庶不少,可在他看來究竟什麽都不是。

再者聽聞臨王已然七歲未歸京了,顯然是失了勢,他沒有必要費力讨好一個失勢的王爺。

洪德看着低垂眉眼的臨王府仆役們,不屑地輕哼一聲。

說來這臨郡王也是拖沓了,大半日了未見人影,這讓他煩悶地皺了皺眉。

這還沒正式受封一品呢便如此不知禮數,無怪多年前陡然間失寵來了這鬼地方,回去後定要在幹爹面前告他一腳。

正想着,外頭的婢女道:“洪公公,咱們王爺到了。”

洪德擡眼望去,愣了愣神。

被一群仆役擁着前來的男人實在是矜貴,便是常在京中的其餘幾位親王公主殿下都沒這般好面相的。

來的路上洪德便有所耳聞,這臨王賀灼啊皮似母骨肖父,外頭是風流倜傥、俊美無雙的,裏頭又是天生的高高在上的掌權者氣派,全身上下,從相貌到骨子,都是合該的紫微相。

而今一看果真不凡。

洪德被教得好,記得幹爹的話——

這種人便是不讨好,可也別把人得罪了。不若日後可有得自己受的。

他雖是第一次踏出宮牆,但這些道理他還是曉得的,時下當然轉過彎來清楚這位主兒的不好惹,放下姿态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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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這回來的是兩封聖旨呢,日後這位可是要回京的,可別把人得罪透了。

洪德不自覺斂了自己一身戾氣,笑着起身行禮:“奴才見過王爺了。”

賀灼懶懶地瞧了這小太監一眼。

只一眼,就叫洪德背後冷汗直流。

他讪讪笑道:“時候不早了,奴才也不與王爺多寒暄了。王爺,煩請跪下接旨吧。”

此話一出,周遭仆役面色古怪起來。

“……跪?”

賀灼頓了半晌,輕緩地從唇縫中蹦出一個字。

洪德心底一個咯噔,壞事了。

他恨不得現在扇自己一掌。

他幹爹曾特意囑咐過他,這臨王啊雖說看似失寵絕了奪嫡路,可誰知是不是先帝的明貶暗升。這位主兒嬌貴得很,幼時險些替先帝丢了性命,落下病根受不得寒氣,先帝憐惜他,自那時起便下旨不叫他跪了。這位殿下性子使然還真不跪了,只在一些時候跪先帝與生母,連而今的太皇太後與陳太後他都不跪的呢。

即使是封王那天,他也是站着接旨的,先帝不照樣沒說什麽?

說到底啊心裏頭還寵愛着呢。

這一去可別叫他跪,小心忌諱了先帝。

洪德心道,自己怎麽就忘了呢?

那可是幹爹千叮萬囑叫他一定要記住的!這可是犯蠢了!

他嘴唇哆嗦着,陪笑道:“是奴才癡愚了,請王爺恕罪。”

賀灼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那小太監才鬥膽念完了聖旨,最後才勉強扯出笑容來:“恭喜王爺啦,陛下親封的正一品,不日便能将這府上的門匾換下來了。也請王爺收拾收拾,盡早回京就任吧。”

洪德不敢多留,很快辭別離開。

有王府下人依着規矩送了他些碎銀當賞錢,他戰戰兢兢地推拒了。

他哪裏敢要!

差點就犯了裏頭那位一品親王的顏面!

月回一路嘀咕着:“宮裏還有這樣的公公,竟不貪這些小錢?”

月蟄嗤笑道:“哪裏不貪,不過更惜命罷了。”

月回一曬:“也是。方才聽聞那小公公指使咱們王爺跪下時我可吓了一跳。也虧得王爺近年來性子平和許多,不若那小公公的小命可留不住。”

“慎言!”月蟄怪嗔她一眼,“仔細叫王爺聽到了先責備你。”

月回乖巧地吐了吐舌,知曉利弊,不再言語了。

她們倆人是從賀灼小時候就跟在身側的,與其說是賀灼的貼身侍女,倒不如說是異父異母的知心姐姐,在王府上是有一點地位的。

兩女毫無阻礙地回到花廳,月蟄一進門就揚聲道:“賀喜主子!不僅晉封一品,還兼任宗人府宗令,實乃近些年來大好消息之一。”

賀灼手上把玩着那明黃布帛,不語。

月回問:“可讓仆役們今夜吃頓好的?”

“去吧,記住了,不許出現喪期間的禁食。”賀灼動了動唇,“每人這個月月錢再加五兩。”

兩女得了準令,各自下去吩咐了。

解淑一直伴在賀灼身側,此刻見四下無人終于開了話頭:“今上命你任宗人府宗令倒是我所沒料到的。”

賀灼方才又了笑:“多半是沒旁人可選了。”

“也是。”解淑笑了起來,“聽聞其餘幾位殿下各是遠封,旁支宗室想必不在今上考慮範圍中。”

賀灼卻低聲說:“來的是福欽的幹兒子。”

解淑訝異:“你如何知道的?”

那位主兒不說話了,只笑。

解淑知曉這不是自己能夠知道的事了,便揭過這個話頭,又問:“不日回京,可要帶上景止和楚楚?”

三年前,翼王夫婦辭世,獨留一雙兒女。翼王是平武帝長兄唯一的血脈,在世時與賀灼交好,哪怕是後來賀灼離了京,表面失了勢,冀王還是一如既往地對待他。

念着這份情誼,又看那一雙兒女着實年幼,平武帝便做主将兩個孩子過繼到賀灼膝下,好歹有了個後障。

這一雙兒女便是賀景止、賀楚楚。

賀灼說:“都一起。”

他沉着眸色,食指沾了些茶水,在桌案上劃出水痕。

依稀見得是個“郢”字。

解淑垂眼道:“那我去讓下人們收拾行李。”

賀灼随口說了好,手上動作沒停。

——“京”。

郢京。

他要回去了。

別離七個春秋的故地。

臨王賀灼受封一品親王、不日回京就任宗人府宗令的消息很快傳遍了郢京。

換誰也沒想到,這位在先帝時期未能如願重回故裏,而今新帝登基倒是以這種方式冷不防回來了。

一時間,京中人人心情複雜。

“他……豫王要回來了?”

後宮中,已被尊為太後的先帝發妻陳氏将茶盞拿起,慢悠悠地吹着。

一個小太監說:“是,陛下已經下旨。”

陳太後問:“太皇太後知曉嗎?”

小太監說:“京中傳了個遍,便是別院那裏應是也有些風聲的。”

“一手好算盤。”陳太後輕笑一聲,也不知是說誰。

小太監諾諾,不敢答話。

陳太後輕輕道:“不過也是,皇帝是必然不敢叫其他人拿到那個位置的,如此一說,豫王倒也是最佳人選。”

片刻之後,她放下茶盞,吩咐小太監:“去皇陵請孟太妃。”

孟太妃,賀灼生母。

陳太後笑了笑。

與那位鬥了這麽多年,還是沒贏過什麽。

有個厲害兒子就是好啊。

而皇宮之外,原先賀灼的幕僚們更多的是惶恐和害怕。

他們追随賀灼時口口聲聲說着一定對殿下忠心不二,賀灼出事後轉頭就另求明路,作為賀灼曾經的下屬,他們很是清楚這位的手段,當下自然不免焦慮起來。

實在是怕舊主秋後算賬。

賀灼若要整治一個人,嘿,那可是叫生不如死呢!

七年前那麽個半大少年手段都很是可怖,更別說長大之後。

思及此,這些幕僚們齊齊打了個寒顫。

問:該如何避過這一劫?

不過他們是想多了。

賀灼壓根不想費那些心思去理會他們。

禽鳥擇良木而栖,世間公認的道理罷了,與樹倒猢狲散一個講究,賀灼并非那般目光短窄之人,再與這些人周旋也是浪費時間,無益之事。

他掀起車簾往外看。

“郢京就要到了——”

豫王府的車隊在夏日即将來臨的傍晚抵達郢京城外。

看到久違的城門輪廓,王府衆人都不禁暗暗拭淚。

七年光景,可真是長啊。

護衛在外的王府侍衛統領見主子掀簾,在馬背上行了一禮,問:“王爺,咱們是在京外歇一晚明兒一早再入京,還是趁早?”

賀灼遠眺城門。

翻紅的雲霞在天邊像被火燒起來一般,郢京高而厚的、富有壓迫感與威嚴的黧黑城牆上旗幟獵獵作響。

他收回目光,淡聲說:“趁早入城吧。”

以免夜長夢多。

車隊繼續前進。

城頭站着的守門将領何等眼尖,目光一下就落在馬車上赫赫寫着“豫”字的旗幟上。

“是豫王殿下!”

“豫王殿下回來了——”

“快去通知宮裏——”

馬車裏,賀灼閉着眼,一手支起腦袋養神。

他知道城門開了。

車隊徐徐駛入。

市井間,他聽見一聲又一聲的好奇議論;達官顯貴間,他聽見一聲又一聲的參見王爺。

直到一切沒了聲響。

良久才有一道沉沉的聲音透過車簾而來。

“七年未見,二皇兄別來無恙?”

賀灼睜開了眼,低低笑了起來。

車外人都被這一聲笑震了震。

他們聽見那位豫王懶懶回道:“吃好喝好睡好,仆役們服侍得依舊周到,自然是一切都好的……”

一只手掀開車簾準備下馬車,立馬有小太監為他搬來腳凳。

賀灼踩着腳凳站到青石板上。

他擡頭看向年輕的帝王,身後是朱紅宮牆,文武百官。

衆目睽睽之下,豫王慢條斯理地整了下衣冠,然後以一種臣服恭卑的姿态拱手彎腰,聲音正正清亮——

“臣,參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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