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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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後。

這日賀灼從禦書房出來,一擡眼就望見從後宮方向出來的明安長公主。

明安長公主由宮人擡着轎子往前走,心不在焉的,雙眼通紅。

賀灼訝異了一下。

明安長公主是章順帝胞妹,先帝時期更是最受寵的公主,打小就是萬千寵愛着嬌慣出來的,沒人敢叫她受委屈的。況且她而今又貴為帝王濃濃血親,誰人敢欺負她?

總之賀灼是沒見過她這副模樣的。

那邊,有小太監看到豫王,低低提醒長公主一句,明安長公主回神,看向賀灼這邊。

雖說她身份是十足尊貴了,但有言說“長兄如父”,賀灼是她最年長的在世兄長,兩人遇上定是公主要讓王爺的。

她當即下了轎子,主動走過來見了禮:“皇兄。”

賀灼看了看她疲憊的眉眼。

“怎麽了這是?”賀灼把玩着腰間挂穗,“誰惹咱們明安不高興了?”

明安長公主抿了抿唇,低聲道:“無礙,不過是我自個兒心情不好。區區是一些瑣事,哪裏敢叫二皇兄挂念着?”

賀灼便知曉她不會多說。

畢竟自己又不是她親兄長,便是同章順帝也不見得她會一五一十說出來呢。

于是他只笑着說了幾句寬慰的話,轉身往自己母妃宮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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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談間,賀灼似是不經意地問起孟太妃:“今日兒子見明安入宮了,可是來給太後請安的?怎麽不見公主驸馬同她一道來?”

孟太妃翻着佛經,随口說:“呵,給太後請安?給太後添亂就差不離了。”

賀灼稍稍前傾身子:“此話怎講?”

孟太妃淡聲說:“也并非什麽不能打聽的。明安那驸馬王重不是王家正房獨苗苗麽?王家夫人一直想他盡快為正房延續香火,便是擡幾房侍妾也是樂意的。”

“這不四年前明安嫁了過去,把先前那驸馬養在後院裏頭的幾個妾室都攆出了家門——這些你大抵也聽說過。”

賀灼颔首示意清楚。

他的确小有耳聞。

明安長公主四年前便嫁了人,嫁的是郢京王家嫡長孫。這王家在朝上有個二品大員王仲姚,也算郢京內高門大戶了。

嫡長孫王重是王家這一輩唯一入朝的男兒,他父輩與兄弟清一色平庸,王仲姚便把心思全放在這個長孫身上,若不出意外,有爺爺提點,王少爺日後升任三品甚至二品都是不成問題的。

這樣的人物,的确配得上明安長公主的身份。

就是王重母親使出了名的臭脾性,為人刻薄,行事不過腦,說難聽點的,便是有些愚鈍了。

當年明安長公主嫁過去,依着皇族威嚴,驸馬沒有公主應允一概不許納妾,以長公主當年的脾性定然也是不樂意的,便把後院那群莺燕送出府。

長公主到底心善,各自給了一筆銀子安生。

但王夫人就是不樂意,她可還等着抱孫子呢,但礙于對方公主身份生生忍下來了。

“明安成婚四年無子……”賀灼沉吟道,問:“莫非就因為這個鬧起來了?”

孟太妃卻搖搖頭:“有一點兒牽連,但不完全。”

賀灼來了興致:“哦?如何說?”

孟太妃古怪的望向他:“你今兒怎麽這般反常?往前你可不愛聽這些。”

賀灼放軟聲音:“母妃,您便說予兒子聽吧……”

這兒子是孟太妃嬌慣着長大的,這樣一來哪有不依的道理。

“那王家小子膽大包天……”她頓了半晌,稍壓低了聲音:“在外頭養了人!”

賀灼:“……”

賀灼嘆道:“好魄力!他也敢?”

這一出拂的不僅是明安長公主的臉面,更是犯了皇家的大忌。

試問哪朝公主的驸馬有膽子偷偷給公主戴綠帽的?

不過賀灼有些奇怪:“王仲姚再如何說也是個知曉規矩的人物,王驸馬又是自幼就養在他身邊的,日夜教導,怎會犯這般大忌?”

孟太妃說:“聽聞那外室是他從前後院中最得寵那一個,便是出了府也勾着王重的心思呢……”

賀灼皺眉道:“雖說舊人如此,但就明安無子這一情況,若是與好好明安商議一番,明安心中于夫家香火無傳有愧,也不見得就不讓那女子入府。”

“的确是這樣,但我們又如何知曉內情?”孟太妃繼續說:“這不巧了,不久前就被明安給發現了……明安性子你也知曉,當下氣得不行,上門抓奸去了,又發現那外室懷了身孕……”

賀灼:“……那完了。”

孟太妃瞅了他一眼,往下說:“說什麽呢?這下王家夫人坐不住了,把那外室護得緊實,明安真是無可奈何,對付驸馬和旁的女人還好,但要對付婆婆,那可是要落個不孝不敬的名頭的。”

“明安……明安也是要臉面的,把這事兒壓下了,但心下過不去,進宮請太後做主,鬧着要和離呢……”

“就為這個,明安徹底與王家鬧翻了,好些日子沒回過王家,一直在公主府待着的。王重左右不是,卻更顧着孩子,想着任明安鬧夠再哄,哪裏哄得住?”

孟太妃嘆了一氣。

和離。

賀灼皺眉,片刻又松緩開來:“這樣也好,王重并非良人。”

“豈有那麽容易?”

孟太妃端起茶盞淺飲一口:“你在朝上比母妃清楚,這離可比成婚難得多。”

賀灼垂下眼。

的确,按朝堂上複雜情形,明安這樣鬧是不成的。

而今朝上大抵分為兩派。一是擁趸章順帝的皇黨,二是根除不去原三皇子現順王一派的左黨。

王家便是屬左黨的。

左黨勢力在朝中錯節盤枝,又有郢京幾大世家在背後穩穩撐着,相對而言皇黨勢力要小得多。

酣眠之榻豈容他人側卧?

對于有異心的左黨,章順帝是恨不得斬草除根的。

但他剛登基不過短短兩年半時日,比起左黨中歷經幾朝的根深蒂固、無處不在,想要鏟除他們,章順帝還需要很長時間。

當年平武帝在世時把明安長公主嫁到王家去想必也意料不到如今這種狀況。

明安長公主是章順帝唯一的親妹妹,除卻生母甘太後便是帝王在這世上最親厚的血親。

但她又與深居後宮的甘太後不同,明安長公主一舉一動都暴露在左黨人眼中,左黨也靠她間接牽制着帝王、

左黨不會輕易放棄這顆棋子。

加則,明安長公主這一鬧。左黨便有了機會刁難。

果不其然,次日下了朝,一個禦史便往禦書房遞了折子。

說的正是明安一事。

章順帝怒不可遏,指着那禦史鼻子冷笑一聲:“哦,這是全錯在長公主份上了?!”

“誠然,事關天家威嚴,此事乃王小大人過錯在先,陛下依祖宗言,停職思過便是。而今要論的卻是明安長公主。”禦史字字擲地:“前朝魏容公主三年無所出便主張為驸馬納妾,此番長公主所為,是善妒之私……”

賀灼剛停在禦書房前,聽到的便是這句話。

他笑着摸上了尾指的玉指環,輕聲道:“這位大人也是大膽兒。”

竟也敢管起天家女兒教養的事來了。

守着門的是洪德,他聞言眯着眼笑:“讓王爺見笑了,新來的小大人不懂事呢。”

又問:“可需奴才去禀明陛下?”

“不必。”賀灼漫不經心說:“裏頭火冒三丈呢,本王才不去當出氣的。”

哎呦,裏頭那位哪裏敢啊!

洪德心底清如明鏡。

再如何說,面前這位主兒都是裏頭那九五至尊的兄長,雖是君臣,但該敬的也是要敬的。不若明兒長公主一事翻篇了,就得彈劾陛下目無親長了!

他想罷,谄媚笑着:“那奴才去為殿下添椅奉茶。”

那禦史與帝王吵得口幹舌燥,直到帝王氣極恨不得殺之為快時才住了嘴。

他脊背弓得卑微。

章順帝冷冷地坐在上首,握朱筆的手在發抖。

若非祖制不許平白殺害禦史言官,他何須費這個口舌?也是這該死的規矩,叫這群人什麽都不敢說,竟敢教育起長公主生性來了。

帝王心煩意亂。

“快滾!”

禦史這才拱了拱手,退了出去。

他出了禦書房,一擡眼,赫然瞧見那位豫王殿下閑致地坐在檐下,好幾個公公在後頭精心侍候着,其中一個便是大太監福欽的幹兒子。賀灼手邊還放着茶水點心,糕點碟子空了一半,也不知坐了多久。

賀灼擡眼看來。

第一眼眼底冰涼,第二眼便溫和笑了起來:“喲,這不是禦史臺的高大人嗎?”

方才與帝王苦争口舌的禦史此時冷汗盡出,戰戰兢兢的。

不知從何時起郢京中流傳出一些言語,說豫王賀灼方是這京中最可怖的人物,笑裏藏刀的毒蛇來的!連皇帝都懼他三分,先帝在時便是忌憚他才将他羽翼生生折斷了的。

禦史本是持懷疑态度的。

無他,賀灼平日一派吊兒郎當的公子哥一個,時常端着一臉笑,的确不像有害之人。

直到一年多前的宮宴上,有個不知死活為何物的官家小姐仗着自己有幾分姿色,妄想當豫王妃便算了,還費盡心思與王府兩位小主子打好關系。

這便算了,畢竟人人都想與豫王府打好關系,他們阿谀奉承是他們的事,賀灼也沒理由管多少。

但那位官家小姐不知是受人蠱惑還是她本身就想那麽幹,居然偷偷在兩個孩子糕點裏下了一點瀉藥,事後還故作好心地“及時發現”并叫來太醫。

只可惜行動不夠聰明,叫人給發現了。

這下好了,觸及豫王逆鱗了。

更別說這本來就是要落個謀害天家子嗣的罪名。

一句“你也配”,不止那官家小姐,連帶着那戶人家也落不得好。

本只是抄家流放的下場,誰知賀灼在朝上公然說起這事,一改平日散漫性子,字字誅心,還搬出已故翼王夫婦,

稱這是涉及皇族的事兒,再不合規矩也把一家人弄到宗人府裏去了。

平時嬌貴的一家人哪裏受得住宗人府裏堪比大理寺的日子,沒多久便相繼病逝了。

期間豫王的那股瘋勁,呵,的确可怖。

當時這小禦史便在朝上。

那時,高高在上的一品親王眼含冷意,比大殿之上的帝王威嚴更甚,這會兒他才知道多年前針對這位所說的“天生紫微相”是何故。

禦史不敢擡頭。

賀灼笑着說:“方才本王聽着,高大人在裏頭可是骁勇得很,想必口幹舌燥了……”

他說着,添了一杯新茶,起身遞了過來。

禦史哪敢接,只道:“臣惶恐!”

“別啊,在裏頭還中氣十足得敢和皇上對着吵呢。”賀灼笑眯眯道。

一旁的洪德見狀,尖着嗓子道:“王爺親手賜茶,這是何等榮幸啊高大人!大人不接,這是在拂王爺臉面吶!”

禦史想直接給這死太監跪下。

洪德又一挑眉,說:“還是說你是怕王爺放些不幹淨的在裏頭,不敢吶?”

禦史兩眼一翻。

真是好一頂高帽子!

他聽了這話哪還敢不接,忙顫顫端過茶,喝下去了。

禦史乍一擡頭,瞧見賀灼冰涼的神色。

他想。

我怕是命不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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