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9

天逐漸暗了下來,不大會有仆役布上一桌膳食,是荊雲吩咐去隔壁味道一絕的酒樓買的。

賀灼又讓奚杳給他布菜。

奚杳就要被氣死。

內裏嬌生慣養外披落難奴籍的小少爺氣呼呼地給王爺主子夾了一大片魚肉。

荊雲手擡到一半:“等……”

他欲言又止。

在看到奚杳又夾了一大塊醬排骨後,荊雲終于忍不住了:“奚姑娘,咱們王爺用膳,要先用小半碗調羹、再用素菜、後用些葷菜,再用小半碗白米飯,最後還要添碗清湯……”

那麽多的規矩。

奚杳看着賀灼,聲音悶悶道:“我一介奴家女子哪裏懂得那麽多?王爺若是不習慣,叫自己稱心的奴才來做便是了。”

荊雲一擰眉頭,正要說話,賀灼便淡淡看了他一眼。

瞧這位主兒的模樣,着實是有些惱了。

荊雲不敢說話了。

他垂着頭,一派做錯事的神态,加之并無太大過錯,賀灼沒多說什麽,只對奚杳笑說:“在府上是繁瑣了點,不過今日既是與美人一塊,便免下這些規矩了,本王可不介意。”

說着當真握着玉箸将方才奚杳夾的菜色都吃了。

奚杳神色有一瞬間的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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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往常也常與大長公主一同用膳,怎會不知曉天家在飯桌上的規矩?方才那一通不過是氣急之下沖動做出來的舉措,天家最重禮數,他倒也要看看賀灼此番會不會翻臉。

可賀灼居然能那麽面不改色地接受,也不介意他的逾矩。

奚杳偏開頭,咬了咬唇,道:“我先前不知這些,讓王爺笑話了。”

“無妨。”賀灼低低笑了聲,說:“坐下來一塊吃吧,不需你伺候了,讓荊雲來忙活。”

這什麽意思?

奚杳心底忐忑不安地擡眼望向他。就連一旁的荊雲嘴唇也動了動。

而今奚杳表面身份可是落了奴籍的風塵女,哪裏來的面子能和當朝最有權勢手段的王爺同桌用膳?

可別說奚杳了,便是那些身份顯赫的旁室宗親或者高官大員們,只要不是輩分特別高的那些,若沒有賀灼的準話都得乖乖站在一旁,等賀灼吃飽喝足才能上桌吃飯。

這是大昭的尊卑規矩,是不成文卻又必須遵守的禮數。

賀灼卻仿佛沒想到這一茬似的,挑了挑眉,嘴角還帶有笑意:“坐啊,別拘着,還想本王站起身來請你入座不成?”

奚杳眉心一跳。

那這就更不可了。要傳出去,估摸他要先在賀灼之前被言官們一人一口唾沫、條條罪過列出來淹死。

于是奚杳只好坐下。

桌上兩人各懷鬼胎地用完一頓晚膳。

膳後,賀灼慵懶地倚在榻上與奚杳再次對弈,他看着燭火下的花魁,突然含笑道:“奚姑娘才情一絕,相貌也是極好的,本王着實喜歡狠了。”

奚杳捏着棋子的手猛地一頓。

賀灼還在笑:“……不若奚姑娘賞個臉,與本王回了王府,一輩子榮華富貴是少不了的。姑娘道如何?”

奚杳垂眸,落子:“承蒙王爺擡愛,只怕我一介奴籍女配不上那般好日子。”

“這有何難的?本王不過一句話的事請,不僅能叫你落了這奴籍,還能給你比許多人都貴重的身份,這樣好,姑娘都不要?”賀灼沒着急落子,曲起手臂支着腦袋看棋局另一端的絕色。

奚杳抿了抿唇,依舊說:“承蒙王爺擡愛……”

話還沒說完,他就因為突然湊近的清俊面龐吓了一跳,瞪大一雙眼往後退了退。

賀灼伸手捏住他的下颌,微垂着眉眼,俯下身子,幾縷發自肩上滑落,那模樣仿佛就要親吻身下人一般。

奚杳僵住了。

看到對方這反應,賀灼爽然一笑,收手坐了回去。

奚杳:“……”

奚杳反應過來,羞惱地看着賀灼。

偏生那人笑得更恣意了。

奚杳:“……”

輕佻……輕浮!

他怎能這般風流!

奚杳氣得發抖。

怎會有人惡劣到這般地步?!

惡劣至極!

奚杳撂下棋局,氣惱地頭也不回跑了。

賀灼沒出聲叫人攔。這還在湖中呢,外頭又都是自己人,人還能跑哪裏去?

賀灼斂了笑容。

荊雲候在外頭,見人跑了出來,擡眼看了半晌,估摸着裏頭那位脾氣差不多後才慢吞吞地挪進船艙裏。

賀灼叫他收了棋局。

荊雲一邊收拾一邊說:“王爺方才的确是輕佻了些……”

賀灼:“哦?”

荊雲咳了一聲,低聲道:“再如何說,人姑娘也是要臉面的。”

他家王爺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姑娘?”

荊雲有些迷惘,不懂這一聲是何意,只好轉了個話頭:“不過王爺方才說的可是真的?”

賀灼面無表情:“你猜。”

荊雲殷殷切切道:“王爺今歲也老大不小了,雖有風流名聲在外,但咱們這些伺候着的奴才還不知曉嗎?府上除去侍女們便沒有多的女客了。太妃娘娘盼着王爺早日誕下親子親女。若王爺真對奚姑娘有意也未嘗不可,只是到底出身擺在這裏,多是只封的個姬妾……”

賀灼面色更淡了:“閉嘴。”

這到底是他的小厮還是他母妃身邊的小太監?

荊雲笑眯着眼閉了嘴。

那日之後,某位王爺似乎欺負人上了瘾,幾乎一得空就往風杏樓去,每回點的還是花魁奚姑娘。

而今是人人都知曉了,豫王殿下被奚姑娘迷倒了。

奚杳從一開始被氣得跳腳,到如今已能基本定下神來,管賀灼做的什麽驚駭人的事呢。便是賀灼人沒來,也會托人捎去一些稀奇的小玩意兒,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是在讨花魁歡心呢。

不少人都說,只怕不久之後這位花魁就要飛上枝頭,過了那豫王府的門了。

這幾日舞陽長公主出嫁的消息傳遍郢京,賀灼作為兄長兼宗人府宗令要忙許多事,雖閑不下來,但還不忘命人捎信打趣奚杳一番。

奚杳将那封信過了一遍,默不作聲将其燒了,繼而轉向桌案上另一封信。

那是阮宿花了好大力氣才叫人送進來的。

奚杳不知為何,總覺着有些不安,猶豫片刻,拿起那信箋準備打開,門外就突然響起嘈雜的聲音,過了會才有人敲響房門。

“奚妹妹。”

是殷蘿,那日舟上跳舞的舞姬之一。

奚杳深吸一口氣,應道:“我在,怎麽了?”

殷蘿道:“樓下許多客人鬧着要見花魁呢,有好幾個公子還一擲千金。只是今日按規矩你是不出臺的,媽媽讓我過來問問你可要給個看頭?”

奚杳面色變了幾遭。

作為花魁,奚杳是有固定的出臺日的,不是那日子他大可以撂擔子不幹。只是近來的日子某位王爺來得勤,尋常客人哪裏敢和他搶?老鸨是要做生意的,便把奚杳出臺日子提多幾日。

尋常客人大多不會像賀灼那邊口無遮攔,但行為舉止更為放駭,如此看來豫王殿下只是嘴上說說的功夫就很讨喜。

片刻得不到回答,外頭的人疑惑地喊了一聲:“奚妹妹?”

奚杳蹙眉道:“……我今日身體不适,勞煩姐姐告訴媽媽一聲就不下去了。”

外頭表示清楚,囑咐好生休息後便走遠了。

奚杳不敢耽擱,指尖轉向信箋上的蠟封,忽而一頓。

……這不是義兄慣用的行軍蠟!

奚杳面色一白。

這只是百姓用的油蠟,軍蠟與油蠟相差不大,只在細看時才可發現微小的不同,以至于他一時不察。

被發現了?

奚杳這下子真是有些害怕了。他連忙撤下女裝時用的金銀釵環,翻出床底下的小箱子,打開,正是一些輕便的暗器。

他把那些東西綁在腰間。

奚杳走到窗邊,俯身估摸了一下高度。他雖不似将軍義兄那般有深厚的功底,但這般高度運一下氣應是問題不大的。

這時房外便有一陣輕笑:“奚姑娘,姐姐勸你別跳哦,畢竟我們也不知這樓中有多少自己人呢。”

是紫蘇的聲音。

她是豫王的耳目?

她這句話也提點了奚杳。

是了,他便是順利跳下去了,如何避開暗中隐藏的那些人?

奚杳苦笑一聲。

他比起賀灼來實在是太年輕了。

門外,另一道聲音清冷道:“不打開那封信看看嗎?”

信?

奚杳一愣。

月裴道:“那可是阮将軍千辛萬苦才送進來的呢,确定不看看麽?”

奚杳轉向那信箋,除去封口與往常的不同外,确實與義兄平日的無差。

他拿起信,眯着眼打開了。

信中的确是阮宿的字跡,大致意思是豫黨已有所察覺,對他不利,讓他盡快脫身。

但信顯然被人截胡了,因為最底下有行潇灑的批複。

——“晚了。阮将軍。”

賀灼。

奚杳咬了咬牙。

外頭的人試圖進來。

奚杳甩開信,脫了礙事的外衣,将頭發束起,支上窗棂一躍而下。

房中是一聲輕喝。

“抓住他!”

舞陽長公主今日出閣,算先帝去後皇族一大喜事。

她嫁的是大理寺少卿趙伏愚。趙伏愚出身寒門,先前有從龍之功,是個不折不扣的皇黨。

舞陽長公主雖不是章順帝一母同胞的親妹妹,但因生母出身不好,自小也是養在甘太後膝下的,也算皇黨一派。

許是見這個妹妹的婚事不再叫自己擔心左黨生事,章順帝心情極好,除了按祖宗規矩備的一份嫁妝,還額外叫禦用工匠打了一套頭面作添妝,又在出閣之日派了身邊得力的大太監福欽過來賀喜,給足了面子。

帝王明顯滿意,宗親們很會看臉色行事,一個庶出公主成親幾乎是能來的都到了。

皇族宗親坐了滿滿一庭院,說着閑話,而後就看到豫王儀仗到了。

大昭素有傳統,女子出閣須得由家中男丁背着上轎才算吉利。舞陽長公主兄弟倒是不少,只可惜除了章順帝與豫王誰都不在京中,皇帝是不可能來的了,便是由賀灼完成這事。

彼時新娘子還在梳妝,喜婆說着吉利話,長公主生母今日也被允許前來觀禮,也在閨閣裏。賀灼雖是兄長但也是外男,此刻到了公主府也沒進後院,便在外院候着。

不多時,明安與雲禧兩位長公主添了妝,都從後院出來了。

她們與賀灼見了禮,一同落座庭院中。

宗親們你瞧我我瞧你,說着話時便見一小厮越過外頭的诰命家眷們跑了進來,在賀灼耳邊說了句話。

滿庭院的人看見豫王殿下古怪地笑了笑,說一聲知道了便叫小厮退下了。

滿庭院宗親默默吞咽一下。

宗親們知曉,每次這位殿下一露出這樣的笑容定是有人要遭殃的。他們沉思着,開始回想自己最近有沒有惹到他的地方。

雲禧長公主離賀灼最近,也只隐約聽見“抓到了”的字眼,然後就聽不大清了,賀灼讓人退下後她說:“皇兄可是有要事處理?而今時候還早,若是緊要的,皇兄還是去處理一下為好。”

“不必。”賀灼低着聲笑道:“不過是有只小狐貍踩了陷阱。”

滿庭院宗親咂舌。

此狐貍非彼狐貍,定是有不知好歹的招惹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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