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Chapter Ⅴ 沙漏（30）
Chapter Ⅴ 沙漏（30）
一切要從八月的最後一天說起。
黃心穎按照學校公布欄的表格，找到自己班級時，教室裏已經坐了挺多的學生了，穿着常服，幾人一小團，聚在一起說話。
她低着頭進去，依然害怕別人的眼光，怕別人第一眼看出她的貧窮和不堪。
“欸，你好啊，同學，你是我們班的嗎？”
斜坐在後門邊桌子上的一個平頭男生主動和他說話。
“……嗯……”她不敢擡頭，只是輕輕應了一聲，就往裏面走去，希望沒有更多的人注意到她。
很多的位置已經被占了。
在第一大組中間兩排還有空位，有一個短發女孩已經坐在那了。
她鼓起勇氣問，“你這裏有人了嗎？”
短發女孩回過頭，是一個小眼睛扁鼻子，臉上有很多小雀斑的女生，但是她的笑意卻很溫暖，“沒有。”
黃心穎一下子放松起來，她感覺自己好像找到了可以做朋友的人，“我可以做你旁邊嗎？”
“當然可以啊！”
“好，謝謝你。”黃心穎也對她笑，兩個人一起坐下來，交流各自的信息，很快就成為了好朋友。
鄧菁，她來到四中的第一個朋友。
不一會，老師來了，說着那些從小學到初中耳熟能詳的那些話。
然後就是點名。
黃心穎覺得高中的學生真的比初中的學生要放肆好多，無論什麽時候，老師在講臺上說什麽，下面總有男男女女的聲音，毫無害怕，毫無敬畏之心。
包括每每念到名字這件事。
比如：“鄧菁……”
“到！”
不知道後面為什麽就爆出一陣震耳欲聾的笑聲。
黃心穎看鄧菁的臉也有些紅了，不知道是因為害羞還是氣惱。
等念到她的名字時，“黃心穎……”
“到！”
後面仍是有細碎的聲音，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讨論什麽。
……
“薛暨！”老師念到這個名字。
黃心穎不知道為什麽心猛地跳了一下，大概是因為這個名字很特別吧，她回頭，想看看是誰叫這個名字。
在距離她最遠的地方，在第四組的末尾，有一個眉眼張揚，笑容陽光的男生說：“到！”
他周圍的男生女生都噓他逗他，他仍然是靠着座椅毫不在意的樣子。
黃心穎轉過頭，覺得他的人緣應該挺好的。
果然之後的班幹部選舉，大家都推選他做了班長。
“哎呀呀，你們真會給我找麻煩啊……”他有些苦惱地走向講臺，“行，等下我安排衛生，聽我的別搗亂。”他這樣說，無意間瞥到黃心穎，看似不經意地停頓了一下，卻害得黃心穎心跳加速，趕緊低頭。
在分配倒垃圾人選時，薛暨還沒有說話，他本來是想安排男生的，但是班上的大姐頭馬文倩已經笑着說：“讓鄧菁去吧，她可是垃圾的好朋友。”
班上哄堂大笑。
黃心穎不知所措地看着鄧菁。
鄧菁低着頭，很為難地說了一句，“他們喜歡欺負我，從小學到高中都是這樣。”
薛暨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還是讓男生幹吧！”
“怎麽班長這麽快就憐花惜玉了啊？可鄧菁這朵花你下得去手？”
“就是，我們男生又怎麽了，不是說好男女平等嗎，女生為什麽不能倒垃圾，鄧菁又沒說她不倒。”
薛暨真是服了這群人了，“行了行了，我去倒好吧。”
那個時候，黃心穎還沒有理解鄧菁所說的“欺負”是什麽意思。
直到她們在掃地時，有人把垃圾直接倒在鄧菁腳旁邊，然後毫無愧疚心笑着說了一聲“對不起”。
目睹這一切的黃心穎小聲問：“要不要去告訴老師？”
鄧菁拉住了她，作為過來人勸導道：“別把事情鬧大，你去告訴老師也沒用，他們只會更加過分。而且告多了老師也煩，老師也不想管。”
“那你……”
“我不要緊的，他們就是要激我哭，要弄我，別管他們。”
“……其實為什麽他們要這麽對你呢？”黃心穎不明白。
鄧菁咬緊唇，“以前是因為我長得不大好看，他們嘲笑我，後面他們知道我爸爸在垃圾場工作後就更加笑話我了。可是我也沒有辦法……”
黃心穎從她的話裏，可以充分想象她的艱難了，雖然之前自己也覺得挺難的，可比起鄧菁，還是不算什麽。
這時，有一個不認識的女生過來對黃心穎說，“你要和她一起掃？過來我們這邊吧？”
“……”鄧菁沒有說話。
“……”黃心穎也有些猶豫，但是她還是輕搖搖頭說：“不用了。”
“哼！那随便你吧！”那個女生轉身就走，并不願意多留。
鄧菁則有些感激：“謝謝你陪我。”
“沒關系。”黃心穎很珍惜她的朋友，她唯一的朋友。
兩人掃完了教室，回到宿舍想洗澡時，鄧菁又發現自己的被子和席子都被弄濕了。
“太過分了！到底是誰弄的！”黃心穎說。
“……”鄧菁依然沒有哭，只是嘆了一口氣，然後擠出一個笑容，“幸好現在晚上不冷，還能将就睡。
“會感冒的吧，要不你還是跟我睡吧。”
“可以嗎？”
“嗯……”
平淡的晚自習後，學生們回寝室睡覺，女生們還想看鄧菁的笑話，卻見她上了黃心穎的床，頓時就失了興致。
兩人睡在同一個被窩，在對方的耳邊小聲地說話。
“我覺得我們班的人都挺壞的。”黃心穎說。
鄧菁點點頭：“但其他班的也差不多，他們見到我了也會說我醜八怪。”
“你真慘……”
“最慘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我真希望他們別再弄我了。”她想了一會，聲音壓得更低，“我想過了，以後要是有條件，我就去整容，變成一個大美女……”她看着黃心穎，情不自禁地說，“最好像你這麽美，她們就不會說我閑話了。”
“我長得美嗎？”黃心穎有些吃驚。
“當然啦，我覺得你是我們班最漂亮的。我要是有你這麽漂亮，肯定就不會受欺負了，而且肯定有很多人願意和我說話，和我做朋友。這就是漂亮的好處。”
“……但其實我挺自卑的，我真的不覺得我好看，從小到大，我爸媽都罵我醜丫頭，我也沒有很多朋友。”
“啊……你說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騙你幹嘛。”
“好吧，看來即使變漂亮了也解決不了所有的問題……你說我怎樣才能受欺負呢。”鄧菁看着頭頂的白色蚊帳嘆氣，“要是我小時候長好看一點就好了，要是他們沒有剛好看到我爸爸在撿垃圾……”
在鄧菁的碎碎念中，黃心穎慢慢地進入夢鄉。
一個她自己的花園，長着花長着草，她就坐在樹下的秋千上，蕩來蕩去。
“鄧菁真的好可憐，我們班上的學生都好壞，全部都欺負她……”
她停下來，想起一個人，“也不是，有個人沒有。”
“我們的班長薛暨，他的名字真難寫，不過也很特別。”
“他給我的感覺真的很不一樣。”
森林裏蹦出一只綠色的小鹿，趴在她的腳邊，睜着圓圓的眼睛，好像在說什麽話。
“你說什麽？”黃心穎問。
“因為你之前見過他。”小鹿說。
“什麽時候？我怎麽不記得了。”
“嗯……可以說是前世……”
“這樣麽？”黃心穎摸着自己的心口，這就是悸動的原因嗎？
“不止，在前世你們是戀人。”
“戀人？”黃心穎臉上泛起淡淡的微笑。戀人嗎？難道她對他會有不一樣的感覺，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喜歡吧。
不過這些東西，她是不敢說出來的，甚至不敢對鄧菁說，她只想把這一切都藏在自己的心裏，藏在自己的日記裏，就像花三年或者更長的時間去釀一壺名為暗戀的美酒。只能暗戀啊，她配不上薛暨那樣光芒四射的人。
可是開學第一周放假回來，一切就都變了。
她走進教室時，女生們對她指指點點，交頭接耳，輕蔑地笑着，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那個時候，黃心穎，還不知道她們是在讨論她。
“她們在說什麽啊？”黃心穎坐下來問鄧菁。
鄧菁小心翼翼地在本子上貼明星貼紙，随意地答：“我也不知道，她們不是天天這個樣子嗎？”
“也是。”她湊過來看貼紙，“你在哪買的，挺好看的。”
又好似是平平無奇的一個晚自習。
直到第三節晚自習下課鈴響，前後兩邊門就被堵上了。
大部分學生們摸不着頭腦。
“同學們別走！”馬文倩大手拍在桌子上，神秘兮兮地笑道：“我有事情要宣布！”
“什麽事情啊，別耽誤我們回宿舍啊……”質疑聲此起彼伏。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一定不會讓你們失望。
“到底是什麽事情啊？”
黃心穎隐隐約約覺得不對勁。
“叮叮當當！”馬文倩從抽屜裏掏出一個粉色的小本子。
黃心穎頓時就慌張地站起來，馬文倩極其得意地瞟了她一眼，打開本子念了起來。
“我有一個秘密。在開學的第一天，我喜歡上了我們班上的一個男生！”
“喲！”男生女生都在起哄，“大爆料大爆料！馬文倩你喜歡上誰了啊。”
“不是我的日記，別吵，聽下去！”馬文倩不僅是訓斥其他人，更是示威地看着黃心穎，有本事你來搶啊！
黃心穎的心跳欲裂，可是她什麽辦法也沒有，只能把指甲掐進掌心。
她祈求，祈求一切神靈，祈求神靈懲罰那些壞人，保佑她的秘密，保佑她不要遭受任何的傷害……
馬文倩繼續念下去：“他真的很好，很溫柔，笑起來很陽光。我一見到他就有一種特別的感覺，我想這就是所謂的喜歡吧。”
神沒有出現。
“誰啊？到底是誰啊？”她們都在問。
包括鄧菁也在問，“黃心穎，你怎麽這麽緊張啊？”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們前世就是一對戀人……”馬文倩停下來，對着四周的學生，重複“戀人”這個詞。好似神聖，又似亵渎。
“好肉麻啊~~”有女生說，“什麽前世，還戀人……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惡心死了……”
男生也有些不耐煩了，“到底是誰啊？別賣關子了！”
“別急，別急，謎底很快揭曉！”馬文倩舉高日記本，那件在黃心穎眼裏如此刺眼的東西，“雖然是個夢，可是我還是覺得就是真的。”她整個身體都在發出笑聲。
“如果我們上輩子我們是戀人，那麽這輩子呢？我們這輩子會是什麽關系？我不敢妄想，我覺得能相遇就是緣分了，我不敢再祈求什麽，只希望他一切都好。”
神不會出現了。
“別念了……”黃心穎的眼淚掉下來，她的聲音太小了，起初并沒有人聽清。
可是馬文倩時時刻刻都在觀察她，就等着她掉眼淚呢。
“你說什麽？”馬文倩穿過幾個人來到黃心穎身邊，好似極為關心她似的，俯身傾聽她在說什麽。
“別念了。”黃心穎六神無主，只是流着眼淚重複。
“不是吧，日記本是黃心穎的……”班上的學生再次躁動起來。
“明顯是啊，她都哭了。”
“她寫的誰啊？”
“重要嗎？寫得太肉麻了吧，好下賤啊，誰被她喜歡倒一輩子黴啊。”
那些流言蜚語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進入了黃心穎的耳朵裏，那一刻她被所有人扇着巴掌，包括她自己。
她下賤。她惡心。
“你做這樣很好玩嗎，馬文倩！”劉勇忽然拍着桌子起身，滿臉怒氣。
是那個開學第一天和黃心穎打招呼的平頭男生。
“欸，劉勇你激動什麽啊？你為她激動啊？”馬文倩指着黃心穎，“不會你喜歡她吧！”
“關你屁事啊？”劉勇把所有的桌子都踢開了，直接奔向馬文倩。
馬文倩吓得往後退了幾步，“你幹嘛，”她借助講臺躲着劉勇，“神經病吧，你為她出什麽頭啊，你知道她喜歡的人是誰嗎？你為她出頭？我告訴你，不是你。”
原本氣勢洶湧的劉勇弱了一些，他有些心疼地看了一眼黃心穎，最後還是挺起胸膛說：“她喜歡誰是她的自由，憑什麽你來宣布。”
馬文倩松了一口氣，“我是為她好啊，她不敢說，我幫她說。”
在衆人猝不及防之下，她打開日記本念了最後一行字，“也許他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我喜歡他，但是天會知道，地會知道，風會知道，雨會知道，太陽和月亮會知道……”一口氣念出了這麽大段矯情的文字，馬文倩也笑了。
劉勇上前搶走了黃心穎的粉紅日記本，但馬文倩記得最後一句話。
“會知道，黃心穎喜歡薛暨。”
現實死一樣的沉默，然後一個人開始笑，兩個人開始笑。
置身事外的薛暨有些尴尬地吃瓜吃到了自己。
馬文倩手作喇叭狀，對薛暨喊：“怎麽樣，你的前世情人黃心穎在對你表白心意呢！”
黃心穎在空氣凝結的那一刻，強行停住了哭泣。
聽到了薛暨的那句：“開什麽玩笑。”
她先是覺得心疼，然後是哭都不想哭了，笑了。
是啊，她的喜歡只是玩笑。這場鬧劇只是玩笑。
“怎麽你們還沒有回宿舍啊？”班主任總算是戲的結尾登場，把門推開，皺着眉頭喊。
學生們零零散散地散去。
“怎麽回事，誰把課桌踢倒了？”
“報告老師，是劉勇！”
“劉勇？你幹嘛踢別人的課桌，快給我扶起來。”
劉勇沒有回應老師的話，只是臉色很難看地把日記本放在黃心穎桌子上，一句話都沒說就走了。
黃心穎依然坐着，如一顆枯萎的樹。
“喂，劉勇，你去哪啊！回來！”
“……黃心穎……”鄧菁陪她坐着，不知道該說什麽。
不過黃心穎現在什麽也不想聽，她只想回家，只想逃避這一切，假裝這個噩夢的晚上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對不起。”鄧菁一字一頓地說，“可能是因為你和我玩，才遭遇這些的。”
“……”連自己都置身泥漿，更無力去安慰別人，黃心穎擡起淚眼，問鄧菁：“你有沒有一刻希望所有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有。”鄧菁點點頭，“以前我希望那些學生從來都沒有看到我爸在垃圾場工作。”
她的聲音開始哽咽，“但現在我希望開學那天，要是你沒有走向我，我們沒有成為好朋友就好了，對不起，黃心穎。”
時間當然不可能倒轉，一切也不可能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半晌，鄧菁收拾東西，起身：“以前我們不要做朋友了吧。”
像是劃分界限似的，她丢下黃心穎一個人，孤獨地往前走，在走到門口時，終于淚流滿面，她沒有回頭，知道黃心穎仍然在黑暗中，“還有一件事，其實我也喜歡薛暨。”
鄧菁終于走了。
教室裏一個人都沒有，走廊上也一個人都沒有。
黃心穎再也控制不住面部表情，肆無忌憚地哭了起來。
淚光中，看到那本粉紅色的日記本，她憤恨地去撕裂了它，不解氣似的，她瘋了似的找到寫滿愛意的那張，把它單獨撕下來，再撕碎。
就像別人撕碎了她的心一樣。
撕到再也無法重組，無法辨認一個完整的字，她再把那些紙一張一張地吃掉，吞下去。這樣，就再也沒有人能看到紙上的東西，再也沒有人能夠根據紙上的東西再來攻擊她。
吞噬一切的野心，戰勝了嘔吐的欲望。
吃下去，吃下去。藏起來，藏起來。
就這樣，通過這樣的方式，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至于剩下的日記本，沒有人會再去關心它了，包括她自己。
她擦幹眼淚，把本子丢盡垃圾桶。
然後去找值班老師打電話。
“媽媽，我想回家……我身體不舒服，你能不能來接我回家？”黃心穎說。
“這麽晚？你折騰啥呢，瘋丫頭，是不是不想讀書？不想待學校了，找什麽借口？”吳蘭茹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教訓。
“不是……真的不是，媽，我今天晚上真的不舒服，你能不能來接我回家？”
“回什麽家，這麽晚了我怎麽去借你，不舒服就躺床上，明天就好了，別給我沒事找事，死丫頭！”
黃心穎的心一點點冷起來，掉入深淵。
她的媽媽，她唯一可以求救的媽媽，已經把電話挂了。
而老師看着她一臉淚痕，“沒事吧，到底是那裏不舒服啊？”
黃心穎搖搖頭，給老師鞠了個躬，“謝謝老師，我家裏人不方便來接我，那我回宿舍了。”她轉過身，心如死灰地離開。
“行吧，有什麽事情，你跟你們寝室長說。”
她沒有回頭。
寝室長就是馬文倩。
黃心穎回到寝室時，燈已經熄了。宿舍裏的人，明明沒有睡，但是只要她發出一點聲音，走動或者上床，都會引起她們的不耐煩。
她躺下，短暫地把自己封閉起來，希望能給自己一點安全感。
但是那些嘲笑的聲音，那些鄙夷的嘴臉依然像幽靈一樣纏繞着她。
不知何時，她睡着了，或者說，掉入一個噩夢裏。
昔日的花園已經完全枯萎，沒有花沒有草沒有樹，沒有秋千沒有小鹿。
只有在燒成灰燼的枯藤下，埋着的一塊黑色銅鏡。
她把鏡面餓灰塵抹去，然後看見了黑暗的自己，白色的臉龐。
“這就是我嗎？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聽到這個問題，鏡子裏的黃心穎，表現了和她不一樣的神情，近乎悲憫的神情。
她的血淚滴到鏡子上，她已經沒有淚可以流，只有血。
“為什麽他們要這樣對我？為什麽神不救我？為什麽沒有人救我？”
鏡子裏的黃心穎說：“你要自救。”
“自救，我怎麽自救？我好恨他們，我好想殺光他們所有人，”又一滴血淚落下，她笑了，“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對吧，殺了人要坐牢的，壞人應該坐牢，可我并沒有做錯事，我不應該坐牢。”
“鄧菁說，最痛苦的沒有辦法的事情，我現在已經沒有辦法了，我好想一直沉睡下去，這樣就不用面對那些人，那些事了。”
鏡子裏的黃心穎嘆息：“但這也是不可能的事。”
“那你說什麽事情是有可能的，我能做什麽拯救我自己，我能怎麽做讓這些痛苦像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鏡子裏的黃心穎低下頭沉默，“從源頭修正歷史。”
她聽不懂這次詞彙，“怎麽修正，我做不到，你能嗎？”
鏡子裏的黃心穎搖搖頭，“我做不成，而且她們也不會讓我這麽做。”
于是她嘲笑她自己，“你看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都一樣的怯弱，膽小，自卑，恐懼，所以我們只能在這裏流淚。流淚吧，為過去流淚，為現在流淚，為未來流淚。”她靠着銅鏡，流下第三滴血淚，整個人像融化的蠟燭一樣，陷入了鏡子。
和鏡子裏的另一個自己合為一體。
第一滴是悲傷的血淚。
第二滴是憤怒的血淚。
第三滴是絕望的血淚。
到這裏為止，到這裏就可以了。
……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她已經決心去面對一切的苦難了。
以前她也是這麽做的。
她很自然地起床，穿着濕掉的鞋子，曬的衣服不見了，就穿昨天穿的那件。
在洗臉臺漱口時，她被推了一下，她就不在意，忍下來繼續做自己的事情。
出門的時候，鄧菁沒有等她。
看來是真的不和她做朋友了，以為她好的名義。
她來到教室，坐下，吃早餐。
黃心穎這個名字，已經成為別人的飯後談資了。
早讀課後，馬文倩帶着一大堆女生來過去，卻不是來找她麻煩。
而是走到鄧菁旁邊，“鄧菁，你物理作業寫完了沒有，借我抄下呗。”
極為正經地叫“鄧菁”，而沒有任何諷刺意味。
連鄧菁都有些受寵若驚，她反應不及，也不會拒絕，就把作業本遞給馬文倩了。
馬文倩驕傲地拿着鄧菁的作業本，就像昨天晚上搖着黃心穎的那本粉色日記本。
黃心穎看向鄧菁。
鄧菁并不明白黃心穎的眼神。
需要再過半天，她才會明白過來，現在被霸淩，被孤立的人，變成黃心穎了。
被人推到垃圾簍裏，被人扔粉筆紙團，被人倒剩菜剩飯在餐盤裏。
不再是她鄧菁了。
她不會被人稱為垃圾場的公主，或者醜八怪，因為馬文倩和她走在一起，她是馬文倩的朋友。
而當她開始同情黃心穎時，馬文倩就會在她耳邊說，“你知道她為什麽跟你走在一起嗎？花美是需要襯托的，黃心穎一直都在利用你，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那麽歹毒有心計的女人。”
鄧菁就會理所當然地懷疑，然後猶豫。
原來脫離以前那些痛苦，擁有親切的朋友，自然而然的生活，需要的不是整容，也不是時光倒流，而是需要一個黃心穎，需要一個黃心穎去做替死鬼，受她曾經受的苦。
可是……黃心穎也曾經幫過她，做她的朋友。
她前進一步，又想到以馬文倩呼風喚雨的能力，站在黃心穎旁邊就能幫她嗎？還是兩個人一起沉下去。
鄧菁又神色複雜地退回一步。
看着黃心穎落寞而狼狽地走在人群裏。
這一天。
馬文倩一群人又聚在鄧菁桌子旁，說說笑笑。
黃心穎看似與世無争地在看歷史書。
忽然毫無防備地，馬文倩說：“多虧了你啊，鄧菁。”
“……啊……什麽？”鄧菁不明所以。
“幫我們拿到日記本……”她很誇張地捂住嘴，好像自己說錯了話，“對不起，我不應該說出來的。”
鄧菁感覺自己的脖子後面有一股陰冷的視線。
可等她回過頭，只看見黃心穎對她甜甜地笑了。
沒多久，發生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有一天早上醒來，馬文倩就完全瘋掉了，她家裏人只好把她接回家了。
第二件事，是黃心穎和薛暨在一起了，看上去，她還是那個單純愛笑的黃心穎。
鄧菁心裏誕生了兩個可怕的猜想。
第一，雖然沒有任何證據，但她覺得這件事跟黃心穎有關。
第二，黃心穎已經變了，她不再是以前那個黃心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