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燕雲潇恹恹地靠在車壁上,餓得不想動彈。感覺到馬車慢慢駛停,他閉着眼睛問:“到了?”
車外傳來一道沉穩的聲線:“臣林鴻,參見皇上。”
小鄧子掀起車簾,燕雲潇便看清了,馬車正停在相府門口。這裏距離回宮還有半個時辰的路程。
燕雲潇沒什麽精神地道:“朕只是路過,丞相不必多禮。”
林鴻看清他疲憊的臉色,問:“皇上身體不适?”
世人皆知,京城第一名伎步搖姑娘是皇帝的紅顏知己,皇帝隔三岔五就要去天香樓小坐。天香樓從上到下口風極嚴,就連林鴻也插不進去手。皇帝在天香樓做了些什麽,無人知曉。只知道皇帝每次從天香樓出來,都是又累又餓。
“唔……”燕雲潇道,“有些累,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林鴻道:“府上剛做好飯菜,皇上若是不嫌棄,不如在敝府上用過晚膳,再回宮歇息。”
皇帝剛從天香樓出來,林鴻就收到了消息。相府在回宮的必經之路上,他在門口等了一時半刻,果然接到了皇帝。
此時天已經黑了,街道兩邊華燈初上,熱鬧的叫賣聲此起彼伏,空氣中飄蕩着白色炊煙。此情此景下,吃飯的提議太具誘惑。
燕雲潇沒說話。
林鴻便又道:“府上廚子還做了栗子糕,剛出鍋,還熱着。”
話音剛落,燕雲潇便知道自己拒絕不了。他揉了揉肚子,嘆氣道:“如此,便叨擾了。”
林鴻帶着燕雲潇來到前廳,端來茶和糕點。燕雲潇喝了口熱茶,又吃了兩塊栗子糕。熟悉的板栗甜味和桃花清香盈滿口腔,他長舒一口氣,感覺自己活過來了。
“慢些吃。”林鴻給他滿上茶水,溫聲道,“別吃太多,還要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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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菜很快送來,都是些清淡開胃的菜肴。燕雲潇雖然餓,但保持着儀态,吃得不緊不慢。林鴻不時給他添茶水,見他夾哪盤菜多些,就把那道菜換到他面前。
燕雲潇道:“丞相府上這廚子,不但栗子糕做得好吃,飯菜也做得不賴。”
林鴻淡淡一笑:“皇上喜歡就好。”
燕雲潇今天太累,吃飽後瞌睡就止不住地往上湧,困得眯起了眼睛。
燭燈下,那雙桃花眼迷離,林鴻默不作聲地移開目光,按住跳動的壺蓋,将銅壺從火爐上拎下來。他道:“剛吃飽飯就走路,容易不舒服。請皇上先坐一會兒,喝盞茶再回宮歇息。”
果然是古板老學究說出來的話,開口閉口都是養生。林相要是貼上胡子戴上白色假發,誰也不會懷疑他是七十歲的老頭,燕雲潇懶懶地想着。他單手撐着下巴,接過遞到面前的茶,道:“怎麽煮茶這種事都要丞相親手做?府上的仆從呢?”
林鴻道:“臣習慣親力親為。”
燕雲潇則是個但凡能不動手,便堅決不動手的懶人。聽聞此話,他心裏暗道:輩際代溝。
坐着喝完一盞茶,燕雲潇道:“還有栗子糕嗎,能否讓朕帶些回宮?”
“沒有了。”林鴻猶豫了一下,溫和地解釋道,“時辰不早,皇上回宮也該歇下了,再多吃容易積食。皇上要是想吃,臣明日一早送新鮮的入宮。”
燕雲潇哦了一聲,聲音裏有淡淡的失落。同時默默腹诽,果然是只知道養生的古板老學究。
窗外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雨。雖已是暮春,天氣日日轉暖,但驟雨還是讓空氣中泛起涼意。
林鴻讓下人拿來披風和雨傘。他身量比皇帝略高,皇帝又穿得單薄,披風在皇帝身上顯得有些大。小鄧子為皇帝撐着傘走在前面,林鴻單獨撐着另一把傘走在後面。
到了相府門口,小鄧子掀起車簾讓皇帝上了馬車,皇帝擡手扶了一下車檐,傘沿一串雨珠便落在他手背上。
林鴻把自己手中的傘遞給小鄧子,小鄧子不明所以地接過。
“冒犯皇上了。”林鴻說着,從懷中拿出一條手帕。他小心地擡起皇帝的手腕,輕柔地擦去那手背上的雨珠。
皇帝另一只手松松地握着折扇。扇柄是上好的羊脂玉,握扇的那只手白得與扇柄殊無二致。在昏暗的馬車中,近乎耀眼。
林鴻放下皇帝的手,從小鄧子手中拿回傘。他道:“皇上好好休息。”
燕雲潇示意他站住,在懷裏摸了一會兒,摸出個什麽東西,往他手裏一拍。然後又哥倆好地重重拍了兩下他的肩膀,道:“走了。”
馬車向前駛去,地上留下兩道明顯的車轍,但很快就被雨水遮蓋住。
直到馬車消失不見,林鴻才低頭看向掌中,那竟是一個玉佩。
這是,飯錢?
林鴻:“……”
他失笑地搖了搖頭:“跟小時候一樣,一點都不願意欠別人的。”
冒雨跑來的小厮驚悚不已,他什麽時候見過相爺露出這樣的表情?笑得如此溫柔和……寵溺?他硬生生被驚停了。
林鴻已經看到了他,收起笑容問道:“什麽事?”
小厮咽了咽口水:“太後特意關照過的那位林宿來了,在前廳。”
林鴻皺了皺眉,往府中走去。回到前廳,他立刻面色一沉,冷聲道:“誰允許你坐那裏的!”
前廳裏,一個男人正坐在皇帝剛才坐過的位置喝茶。聽到林鴻的話,他立刻彈起,驚恐地看了看椅子。看了許久沒看出名堂,納悶道:“表哥,這椅子怎麽了?”
他稱呼林鴻為表哥,實際上林鴻壓根與他不熟,只知道他是林氏某一支的後代,平日裏游手好閑,和狐朋狗友混在一起鬥雞走狗。前些日子搭上了太後的東風,想謀個官位。
“表……”林宿看着丞相冷漠的神情,立刻改了稱呼,“相爺,您坐。”
林鴻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并沒有坐皇帝剛才坐的椅子,而是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林宿摸了摸腦袋,看了看空着的那把椅子,到底沒敢再坐下去,便站着道:“相爺,您也知道我的情況,這些年玩夠了,也想謀個官職,好做出一番事業光耀我林氏門楣。”
“說下去。”林鴻道。
林宿賠笑道:“太後她老人家也知道我的情況,前些日子,娘娘還傳家父入宮說話。她讓我來找相爺,讓我一切聽從相爺安排。”
林鴻放下茶盞,問他:“你想要什麽官職?”
林宿嘿嘿笑着說:“您也知道,家父是做生意的,我從小就為家父算賬……”
“你想管錢?”
林宿道:“相爺英明。”
林鴻道:“戶部左侍郎不日便要致仕返鄉,明日起,你便在戶部任職吧。”
天降的驚喜砸暈了腦袋,林宿本以為頂多混個六部小主事當當,哪知丞相直接許了他戶部第二把手的位置。他激動得連聲道:“謝相爺、謝謝相爺!”他生怕林鴻反悔似的,迅速告辭了。
林鴻冷笑地看着他的背影。
今日剛從宮裏回來,他便在相府門口等皇帝,還沒來得及處理奏本。換做往常,他能在一個時辰內處理好當天所有事務,哪些該呈報太後,哪些要作為案例給皇帝講解,都分得清清楚楚。
可是今天,林鴻坐在書房,一道奏本看了許久,什麽頭緒也沒有。燭光下皇帝的困頓眼神、馬車裏隔着衣服托起的手腕,一刻不停地萦繞在他腦海。
林鴻嘆了口氣,拿出一張白紙,提筆作畫。
他畫的不是皇帝,也不是任何暧昧旖旎的東西,只是蚌殼。
兩片堅硬的蚌殼,黑而結實。
夾着一顆晶瑩剔透的珍珠。
蚌殼可以為珍珠抵擋風雨和海浪,漆黑的蚌殼裏保護着最漂亮的珍珠。
“我的珍珠。”他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