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宮裏向來藏不住秘密,不過兩天,前朝後宮都知道皇帝在碧辰宮大發雷霆,拂袖而去。溫容失寵,皇帝又開始流連花樓,尋歡作樂。
溫容在碧辰宮迎風灑淚,還寫了幾首閨怨詩,流傳甚廣。便有太監宮女偷偷議論些什麽帝王無情,君心似鐵的話。
後宮又住進來好幾位男寵,都是皇帝在各花樓搜羅的美人。皇帝每晚都去各宮看望,雨露均沾,從不連續兩天去同一個地方。
這日天氣晴暖,天香樓的臨街包間裏,一位女子往天青色茶盞中斟滿了茶,笑道:“知你要來,我特意從老樹根下挖出窖藏的雪,煮了這茶,對你好吧?”
女子巧笑倩兮,竟是京城第一名伎步搖姑娘。
燕雲潇接過茶盞,淺淺地啜了一口,笑贊道:“果然清冽。”
步搖姑娘搖了搖頭,道:“遞給你就喝,你也不提防提防……前幾日才被人點了迷香下了藥,怎麽一點警惕心都沒有?”
燕雲潇道:“只因我知道,全天下的人中,只有你是不會害我的。”
“燕公子是不是誤會了什麽?”步搖對他抛了個媚眼,“步搖只是個風塵女子,說不定有人給我五千兩銀子,我就把你賣了。”
“原來我只值五千兩銀子?”燕雲潇笑道,“不過若能讓你賺五千兩銀子,置辦些脂粉、家具,就算是賣了我,我也是心甘情願的。”
步搖嗔道:“得了吧,你這張嘴啊,就會哄人開心。整天一副情場老手的模樣,實際上被女孩子摸一下手都會臉紅。”
燕雲潇奇道:“你怎知我會臉紅?難道你見過?”
“猜的。”步搖替他滿上茶,“我們女孩子的眼睛可毒了,男人是大老虎還是裝成老虎的嫩羊羔,咱一眼就能看穿。”
“你呀——”步搖伸出手指,嬌笑着點了點他的胸口,“小嫩羊羔,就別在姐姐面前裝老虎了,嗯?”
燕雲潇但笑不語,只慢慢品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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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搖正色道:“好了,前幾日收到你的口信,我便暗中聯絡好了,他在下面,你去吧。”
她在床頭按下機關,那張鋪滿天鵝絨的繡床竟直直地彈起,露出一條黑黢黢的暗道。
燕雲潇沿着暗道往下走,下了幾十級臺階,來到一個黝黑的地下室中,牆壁上燃着三盞壁燭。
一個身穿深藍色衣服的人立刻跪下道:“主子。”
若是太後或者林相在這裏,便會立刻認出此人的身份——藍衛!
藍衛是燕朝開國皇帝組建的一只勁旅,代代相傳。藍衛世代習武,練的是失傳的秘籍,每名藍衛都可以一敵十,是皇帝手中最鋒利的利刃。他們認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帝代代相傳的信物。
換言之,若是沒有信物,就算是皇帝本人下令,藍衛也根本不會聽令。
藍衛行蹤詭秘,本以為早已失傳——先皇突發惡疾而薨,根本沒有托付信物的時間。太後在宮中尋覓數年,也未曾找到傳說中的信物。
誰知傳說中的藍衛,竟然出現在京城第一名伎閨房的地下室中。
燕雲潇負手而立,燭光把他的身影拉長,投射在黝黑的牆壁上。他神情肅穆地道:“朕要你做一件事。”
“有一個人,朕看不穿他的深淺。他做過朕的武學太傅,功夫平常,但朕總覺得他深藏不露。”
藍衛跪在地上靜靜聽着,等着皇帝下令。
“七日後京城有燈會,朕會約他同行。”燕雲潇緩緩踱步,道,“屆時你們三人聯手出擊,試一試他的底細。若是未得手,便即刻退走。”
藍衛依然跪着,他知道皇帝還沒有說完。
“若他真的功夫平平……”
燕雲潇停下腳步,聲音和神情一樣的冷漠:“殺掉即可。”
藍衛的聲音響起,沒有絲毫感情:“是。主子。”
“來吧。”燕雲潇神情一柔,“許久沒練過,有些生疏了。”
藍衛沉默地起身,兩指如鷹鈎,出手快如閃電,伸向皇帝的左肩!
燕雲潇折扇一擡,輕柔地抵在藍衛的手腕處。他動作看起來慢悠悠的,卻招架住了那閃電般的雷霆一擊。折扇輕輕一拂,四兩撥千斤地化解了力道。
一擊不中,藍衛又是一招“飛鶴撲雲”,左膝曲起,千鈞之力頂向皇帝的下腹,同時手上一招“花開并蒂”,探向皇帝胸前大穴。
兩招齊發,去勢狠辣,常人定會顧此失彼,只要其中一招中了,必是重傷的下場。
但燕雲潇唇邊帶笑,腳下一個邁步,身形飄飄地錯了開去,整個人泥鳅般地滑走,鬼魅般出現在了藍衛身後,折扇點向藍衛背後的空門。
藍衛立刻回身來防,抽出腰間的軟劍,瞬息之間已刺出七劍!
劍氣凜冽,三盞壁燭忽明忽暗,終于熄滅了,地下室頓時一片黑暗。
但兩人竟絲毫不受影響。
劍尖所到之處,燕雲潇的折扇總能提前抵擋。說來也奇怪,那折扇看着絲毫不出奇,在削鐵如泥的寶劍前卻未落下風,一點也沒損壞。
兩人交手了兩百招,地下室中喘息聲漸重。
又是一招後,藍衛跪下,毫不含糊地說:“屬下敗了。”
燕雲潇擡袖擦了擦額角的汗水,笑眯眯地道:“藍九,你疏于練功了。”
藍九說:“是主子進步神速。”他眼中閃過欽佩。
燕雲潇道:“罷了,朕沒贏,頂多算個平手。你不可能對朕出真正的狠招,有所顧慮,自然讓朕占了兩分上風。”
這時,地下室一亮,步搖的聲音從上頭傳來:“天天在人女孩子閨房裏打來打去,煩不煩,煩不煩?!”
她快步走下來,看到燕雲潇好端端地站着,明顯松了口氣。
燕雲潇對藍九道:“好了,你退下吧。”
藍九默然行禮,在牆壁上一按,牆壁頓時分成兩半,露出一條暗道,藍九利落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步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遞給燕雲潇,不情不願地說:“喏,給你,藍六在西域找的,五毒斷腸散。”
燕雲潇伸手去接,步搖攥緊不放,僵持了一會兒,她慢慢撒開了手。
步搖惡狠狠地說:“毒死你!你就作死吧!”
燕雲潇笑道:“你知道我是全天下最不容易被毒死的人。”
步搖眼睛微紅,轉身背對着他,恨恨地說:“你可千萬別死在我閨房裏!不然我以後還怎麽做生意!”
她知道說什麽也無法改變燕雲潇的想法,她知道,這個人最是多情,也最是無情。他決定了的事情,沒有任何人可以更改。
燕雲潇道:“好啦,回去等我。”
步搖在最上面一級臺階上站定,回身看他:“有事就叫我。”
暗道入口再次關上,地下室一片漆黑。
燕雲潇收起了笑,服下了瓷瓶中的五毒斷腸散。劇痛很快從五髒六腑襲來,他盤膝坐下,靜靜地忍耐着痛楚。
在他很小的時候,藍衛便從東海那頭帶回一種秘藥。服下該秘藥後,他将不會再死于毒藥。所有他服過一次的毒藥,往後再不會傷他分毫。
那時他不過七歲。
這秘藥能給他一副百毒不侵的軀體,對于強梁環伺中的他來說,簡直是雪中送炭。
可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秘藥的副作用也很明顯——這秘藥會千百倍放大痛楚。能獲得一副百毒不侵的軀體的确很誘人,可在那之前,他需要忍受常人無法想象的劇痛,才能植入毒藥,慢慢将這具身體淬煉成他想要的模樣。
劇痛打斷了思緒,燕雲潇緊咬牙關,冷汗涔涔,一滴又一滴的冷汗砸在地上。
這些年來,他每月将一種毒藥植入體內,那秘藥已容納了上百種毒藥,尋常的毒藥再也不能傷害他分毫。
為此,他感受過數萬只螞蟻在血管中啃噬,感受過萬箭穿心,感受過腸穿肚爛,感受過生不如死。但好在,這些付出不是沒有回報的。
西域美人香不屬于毒藥,可他的身體非常人能及,能暫時抵禦住藥性,延緩發作時間,減輕發作程度。所以他那晚才能全身而退。
過了半個時辰,疼痛漸漸減輕,燕雲潇輕輕呼出一口氣。
又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走出了地下室。
步搖默不作聲地端來一杯熱茶,她眼圈泛紅,一看就是哭過。燕雲潇笑眯眯地接過茶盞,道:“女孩子要多笑。”
“你這個人根本沒有心。”
燕雲潇奇道:“怎麽會沒有?我的心正跳得歡呢,不信?你來聽聽。”
他閑閑地喝了會兒茶,道:“對了……”
“你又想說謝謝?”步搖打斷他,斜睨了他一眼,“想說多虧了我,等你弄死太後,封我個貴妃?”
燕雲潇還沒來得及說話,步搖又開口道:“我才不稀罕,皇後我也不稀罕。幫你是我樂意,跟你有什麽關系。”
燕雲潇無奈地搖搖頭:“你幫了我這麽許多,我要是拿那些虛無的東西來敷衍你,豈不是太沒心沒肺了。我只是想說,你自己多注意些,要是有事,就讓藍衛來找我。”
“你在京城這麽多年,到時候若是想出去走走,記得告訴我。”
“告訴你做什麽,你要陪我去?”
燕雲潇道:“我派人保護你。”
明知道不會有她想要的答案,但步搖眼裏還是閃過失落,但她很快掩蓋住,不耐煩地道:“行了行了,趕緊回宮去,別耽誤老娘做生意。”
“還有,老娘就喜歡京城這紙醉金迷的生活,喜歡被人捧着,才不想出去逛。你不要自作聰明了。”
燕雲潇笑着起身,走到門口又停下,從懷裏拿出一只木簪,道:“送你。”
“什麽破簪子,值十文錢嗎?”步搖嘴上嫌棄,卻立刻伸手接過。
燕雲潇離開了。
步搖握着簪子走到窗邊,看着那道身影融入人流。簪尾有凹凸,她舉起一看,那裏刻着她的名字,是燕雲潇的筆跡。
“傻瓜。”她低聲道,“你在京城,我怎麽舍得離開。”
燕雲潇先是和藍衛交手了兩百多招,又被毒藥折騰得全身沒力氣,早就餓了。突然聞到一陣糕點的香味,肚子立竿見影地叫了起來。
小鄧子掀起車簾,道:“皇上,是糕點鋪。”
老板立刻招呼:“公子,來一份?”
燕雲潇問:“有栗子糕嗎?”
“唉喲,公子來得不巧了,最後一份栗子糕已經有客人預定了。”
小鄧子道:“我們可以加錢。”
老板憨厚一笑:“不好意思啊公子,對方已經付過錢了。要不看看其他的?本店的桃酥和槐花糕也是一絕。”
燕雲潇搖了搖頭。小鄧子放下車簾,馬車又往前駛去。
馬車駛出大概一條街,燕雲潇道:“真的很想吃栗子糕。”
小鄧子道:“等回宮後,奴才馬上讓禦膳房送。”
燕雲潇沒聽見似的,又說了一遍:“想吃栗子糕。”聲音有點子委屈。
練武一下午,服毒疼得滿身冷汗,饑腸辘辘之際,最後一份栗子糕還不是他的。還有比這更委屈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