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這是一條伸手不見五指的暗道,冷飕飕的風直往脖頸裏吹,黑暗中隐有窸窣的聲響。

燕雲潇七歲的時候,曾孤身一人在這暗道中躲了三天。

他登基前那個夜晚,無星也無月,黑沉沉的宮城散發出不祥的氣息。

彼時他正在窗前發呆,一個穿着深藍色衣衫的人突然出現,平靜中略帶一絲焦急地道:“主子,有一大批刺客正在接近,請讓屬下護送您離開。”

面對突然出現的陌生人,小燕雲潇并未驚慌。他接連喪父又喪母,經歷了大悲大恸,再難有其他情緒。他看了看來人身上的衣衫,皺眉叫出了對方的身份:“藍衛?”父皇給他講過藍衛的事情,藍衛是只屬于皇帝的私兵,只由信物差遣。

藍衛應道:“是。事不宜遲,請主子迅速離開。”

小燕雲潇靜靜地看着他:“我并無信物。”

“冒犯主子了。”藍衛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地摘下燕雲潇脖子上的挂繩,挂繩下吊着一塊純白的羊脂玉,“此乃信物。”

藍衛舉起羊脂玉,慢慢地在燭光下轉動,轉到某個角度時,玉的中心出現了一個蓮花的圖案。藍衛又取下自己的腰牌,腰牌右下角有一個相同的蓮花圖案。

小燕雲潇吃驚地看着羊脂玉,這塊羊脂玉是他周歲抓阄時抓住的,父皇親手為他戴上,這麽多年來從未離身。

“先皇曾下令,讓屬下誓死護主子周全。”藍衛側耳聽了聽殿外的動靜,焦急道,“來不及了,主子,快走吧。”

小燕雲潇點點頭,藍衛背起他從後窗逃出,在漆黑的宮城中拐來拐去,來到禦花園一座假山後面。藍衛在假山後輕輕一按,整座假山突然往旁邊移動,露出一個黑黢黢的入口。

“這條暗道,是先皇告訴屬下的。”藍衛放下燕雲潇,擦了擦汗,“您先進去躲躲。”

遠處傳來刀劍交鋒的聲音,漸漸逼近。

小燕雲潇卻沒有下去,也絲毫看不出慌張。他看着藍衛,冷靜地問:“我父皇還說過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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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衛一怔,随即笑道:“先皇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小燕雲潇微微松了口氣,眼中的戒備消失了。這是父皇突發惡疾後,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喊殺聲已經來到了禦花園門口,藍衛焦急地望着燕雲潇,燕雲潇不再猶豫,進入了暗道。

關上假山入口前,藍衛道:“先皇囑咐過,在主子您成年之前,不能暴露藍衛的存在,因此藍衛不能與刺客正面交鋒。屬下現在去聯系先皇留給您的大臣和将軍,很快就來救您。”

藍衛又道:“您等我。”

小燕雲潇發現,這位藍衛面目稚嫩,是個沒比他大幾歲的少年。

暗道門關上了,小燕雲潇等了三天。

他不敢睡覺,沒有東西吃,只抱着膝蓋蜷縮在角落裏。有老鼠啃他的手腕和指尖,蟑螂在他身上爬來爬去。他半昏半醒,又冷又餓,餓得受不了就咬破手指,喝自己的血。

他一滴眼淚也沒有掉過。

三天後,當暗道入口打開,久違的亮光湧入,他以為自己已然身死,來到了天堂。

那晚的藍衛把他抱了出去。後來,他和藍衛隐瞞下了這條暗道,除了他們兩人、以及已故的先皇,再也無人知曉。

此時,小鄧子正舉着火折子走在暗道中,燕雲潇跟在他身後,笑道:“小椅子,那年你要是再晚一個時辰,朕就變成餓死鬼了。”

小鄧子憨憨一笑:“是奴才疏忽了,忘了給皇上準備些吃的。”

兩人在漆黑的暗道中走着,約莫半個時辰後,眼前陡然開闊。這暗道的盡頭,竟是一個花香清幽、鳴禽間關的世外桃源之所。

百步開外,有一座古樸的小茅屋,茅屋前一灣溪水,幾重垂柳。旁邊的地裏種着些蔬菜瓜果,還種了幾株梨花。

梨花樹下,有一方小小的墓碑。

燕雲潇折了幾枝梨花,放在墓前。他恭敬地磕了個頭,望着墓碑上的字,神情溫柔地輕聲道:“母妃,孩兒來看您了。”

他從懷裏拿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墓碑上的泥土和灰塵,将上面的刻字擦得一塵不染。一陣風吹落滿地梨花,燕雲潇卻不去掃,任純白的梨花花瓣落在墓碑上。

“母妃最愛梨花了。她常說,皇宮上上下下,只有梨花是幹淨的。”

“她還說,她的願望便是在溪水邊結廬而居,吃自己種的蔬菜,有一片自己的花圃。陽光好時彈彈琴,讀讀書。”

燕雲潇輕言細語地說着,唇邊帶着一絲懷念的微笑。他今日只着一件白色便服,長發未束,梨花花瓣落在肩頭發尾,宛如一場暮冬的雪。

小鄧子侍立在一邊,道:“淑妃娘娘最是溫柔了,當年長垣宮上上下下,就沒有不贊她溫婉賢淑的。”

燕雲潇怔了一怔,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他摘下發尾的一片梨花花瓣,碾碎在指尖,漠然地道:“溫柔有什麽用,最終還不是落得被歹人毒害的下場。”

他收回目光,望着墓碑上的字,目露堅定:“母妃,您放心。再過三個月,孩兒便能為您報仇。到時候,孩兒必定将奸人挫骨揚灰,以平這些年的怨憤。”

小鄧子道:“皇上,起來吧,天兒還沒熱起來,寒氣入體就不好了。”

燕雲潇搖搖頭:“朕哪有這麽嬌弱。”他邊說着,邊站起身,小鄧子幫他摘掉身上的花瓣,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小茅屋裏面陳設簡潔,只一桌一椅,一床一榻。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該有的擺設一應俱全,桌上擺着香薰和茶葉,窗臺上有幾盆仙人掌。從窗戶看出去,剛好看到地裏紫色的茄子和綠油油的大白菜。

許多年前,燕雲潇誤打誤撞地發現,暗道竟然直通一座山坳。他便親自設計并搭建了小茅屋,種了蔬菜和梨花樹。

屋內的陳設是按母妃的喜好布置的,他隔三岔五便來打掃一番,因此房裏一塵不染。燕雲潇心情不好時,會來此處喝茶,去小溪裏捉魚烤來吃,或者種種蔬菜,擦擦墓碑。做這些時,他的心情會一點一點好起來。

小茅屋後有一口水井,裏面的水甘甜清冽,用來烹茶最妙。

小鄧子輕車熟路地打來一壺水,在紅泥小火爐中生好火,将水壺放在上面燒水。

燕雲潇閑閑地靠在椅背上,把玩着折扇,道:“朕已經成年了,你也該把父皇當年留下的名單給朕了。”

當年先皇吩咐過,在燕雲潇成年之前,不可暴露藍衛的存在。面對強梁環伺,他怨過恨過,可最終也明白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漸漸理解了父皇的安排。

父皇還給他留了一些人,名單在小鄧子手裏,同樣是要等到及冠後才給他。

小鄧子擦了擦額頭上炙烤出來的汗水,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腰牌。這便是那年那晚,他展示給燕雲潇看的那塊腰牌。

他神情肅穆地在左下角輕叩三下,在右下角輕叩三下,又重叩左下角兩次。啪嗒一聲,腰牌分開成上下兩片,一張折疊的泛黃紙張掉了出來。

“先皇曾說,這些人都是可用的忠臣,但時過境遷,如今的具體情形,還需主子您好好斟酌。”小鄧子說着,把紙張遞給燕雲潇。

燕雲潇小心翼翼地展開紙張,紙張泛黃破舊,墨跡褪色,是先皇的筆跡。他迅速掃過上面的人名,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來回看了兩遍後,他将紙投入火爐,火舌很快吞沒了泛黃的紙,只餘灰燼。

“沒想到。”燕雲潇輕笑出聲,“父皇真是深謀遠慮。”

水已沸騰,蒸汽沖擊壺頂,發出哐當哐當的響聲。小鄧子拎起水壺,将水注入天青色茶盞中,茶香很快溢出。

燕雲潇道:“講些母妃的事情吧。”

小鄧子撓了撓頭,道:“奴才記得,淑妃娘娘最喜歡把皇上打扮成女孩子。”

燕雲潇笑道:“母妃彈得一手好琵琶,懷着朕的時候,就想着生個女孩子,教她彈琵琶。哪知生了個男孩子,母妃失望了好久。”

“對,所以淑妃娘娘就愛把您當女孩子打扮,假裝自己養了個女兒。”小鄧子道,“奴才還記得,淑妃娘娘親手給您繡了紅肚兜,還愛給您紮兩個羊角辮,綁紅頭繩……”

“咳……”燕雲潇正喝着茶,聞言嗆得咳嗽了起來,瞪了小鄧子一眼,“有你這麽話多的藍衛嗎?”

小鄧子憨厚地笑道:“奴才現在是您的太監。”

燕雲潇望着屋外的梨樹,目露懷念:“朕記得,紅頭繩也是母妃親手編的,她的手可巧了。對了,紅肚兜上還繡着梨花呢。”

小鄧子道:“皇上小時候長得漂亮,綁着羊角辮,比小姑娘還水靈。宮裏的太監宮女們見了,全都忍不住要來抱抱您。”

燕雲潇道:“可是太後卻說肚兜和頭繩是不祥之人所留之物,讓丞相來收走了。那是母妃留給我唯一的東西。”

燕雲潇垂眸看着盞中的茶葉,沒什麽感情地重複了一遍:“他把我的紅肚兜和紅頭繩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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