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半個月後,聽禪師念佛講經的太後出關了。

她身着缟素,精神很好,神情平靜喜悅,命身邊的大宮女送大通禪師出宮。可這喜悅很快就被打破了。

宮女低聲禀告:“娘娘,左侍郎的父親已在殿外候了三天,求見娘娘。”

她遞上一張紙。

太後接過看了起來,臉上和風細雨的笑容消失了,滿臉陰沉憤怒,看完後,她氣得手指發抖,深呼吸了好幾口氣才勉強平靜下來。

她冷冷道:“傳丞相入宮。”

林鴻似是早有準備,聽到傳召,面色如常地跟着宮女去太後寝宮。左侍郎的父親仍跪在殿外,林鴻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走過。

剛走過去,身後傳來陰恻恻的憤怒聲音:“林鴻,你不得好死!我兒在黃泉路上等着你!”

林鴻面色不變,連腳步都絲毫沒有頓一下。

殿內,太後娘娘正背對着他修剪盆中蘭花,像是沒有聽到請安聲。

一炷香時間後,太後終于幽幽地長嘆了一聲,冷聲道:“丞相如今羽翼豐滿,早已不把我這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太婆放在眼裏了。”

林鴻跪得筆直,道:“微臣不敢。娘娘不但是燕朝的頂梁柱,更是我林氏的主心骨。微臣能有今天,全然是倚靠娘娘如天之德,娘娘這話,真是折煞微臣了。”

“是嗎?”太後轉過身來,冷眼看着他,沒有賜座,依然讓他跪着。

“宿兒那孩子,雖說是頑劣了些,但到底是哀家看着長大的。”太後道,“他的父親是哀家的表兄,從小對哀家愛護有加,在外做着生意,年年都把最好的貨品禦貢給哀家……但哀家卻連他的獨子都護不住,他就在外面等着哀家給他一個解釋,丞相啊,你讓哀家怎麽做?”

林鴻沉聲道:“左侍郎犯下滔天大罪,現畏罪自殺,朝廷不株連其族人已是法外開恩,娘娘何須交代?何況,娘娘是君,他是臣,他若敢強行要所謂的‘交代’,臣立刻命人收監關押,以燕律定罪。”

Advertisement

太後冷冷地道:“丞相還想株連族人?要不要連哀家一起株連了?”

林鴻立刻低下頭:“微臣不敢。”

“就算他做錯了事,到底是林氏族人,你連族人都不保,你讓其他族人還怎麽信你,怎麽看你?”

林鴻肅然道:“臣只知天下,不知林氏。”

他這話說得強硬,太後的臉色卻緩和了些:“你啊……就是不懂得圓融變通,難免成為衆矢之的。就算他真的犯下滔天大罪,你難道不能壓一壓,等到哀家出關再行決議?天大的事情,拖一拖,也就變小了。你倒好,一人自盡,十七人發配到滄州,都走出兩百裏地去了!”

林鴻動容地道:“娘娘不知,這些人仗着娘娘的祖蔭,在京裏橫着走,強搶民女、縱馬傷人、搶掠嫖賭的腌臜事不知做了多少。娘娘懿德淑娴,怎能由着這些人敗壞聲名?不給他們下一劑狠藥,難道要天下人說我林氏一家獨大、無視法度?微臣這是壯士斷腕哪!”

太後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臉色好看了些,許久後道:“起來吧。”

林鴻感嘆道:“微臣知道,這事情做得不夠圓融,若是臣的父親在,想必能處理得更妥當。”

太後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掩唇輕咳了兩聲,轉移了話題:“皇帝與劉勇,最近還走得近嗎?”

林鴻把她的神色變化看在眼裏,心中冷笑了兩聲,面上卻沉思後道:“皇上幾天前給劉勇送了兩名美妾,劉勇喜歡得不得了,當天就進宮謝恩。昨日皇上約劉勇去京郊打獵,還交換了獵物。”

太後面上閃過厭惡:“這狗東西最愛美色,非得死在女人的肚皮上不可!再看看,不行的話,把他換掉。還有兩個月便是祭祖大典了,萬萬馬虎不得。”

林鴻領命,又閑話了幾句,太後讓他退下了。

人走後,太後緩緩地喝着茶,又看了一遍那張紙。她擡起頭審視地盯着殿門,自言自語般說道:“丞相對皇帝,是不是太好了些?”

宮女給她添上茶水,低着頭道:“皇上畢竟是皇上,相爺這麽做,也是維護朝廷的臉面。”

太後閉上眼睛,宮女點上一根夢香。

“哀家最近夢到很多年輕時的事情,真想回到過去,無憂無慮多好……”

宮女低眉斂目給太後捏肩,很快,太後就睡了過去,嘴角挂着一絲甜蜜的笑容。

先皇留給燕雲潇的那張紙條上,寫了二十多個朝臣的名字。這些人大多是默默無聞的小卒,可都在各自部衙上擔任着關鍵的職司。集結起來,便能布下一張暗網。

燕雲潇命藍衛暗中監視了兩個月,篩選出十六人,一一經由暗道,帶到他面前。

其中有一人在皇帝面前一腔忠心赤誠,從暗道離開後,卻通過送菜老翁向太後傳遞消息。當場被藍衛抓獲。

燕雲潇最恨背叛,當即令藍六去施展手段。藍六興奮不已,十八種毒藥齊下,那人被折騰了三天三夜才痛苦地死去。死狀和天花一模一樣,太醫一點也看不出端倪。

令燕雲潇略微舒心的是,京城守備谷源成沒有異動。

這段時間,他日日與藍一交戰。藍一武功最高,卻像一塊冰冷的石頭,即使對着皇帝,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燕雲潇身上挨了不少刀子,武功卻日益精進。現在的他,自诩能與丞相交手五十招內不露頹勢。

此外,他又吞服了三種毒藥。

祭祖大典前一個月,燕雲潇布置好了所有,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餘下的,就只剩等待了。

等待向來是最漫長的,好在燕雲潇別的不會,卻最擅長揮霍時間。這日,他叫上後宮所有美妾,搞了個百美宴。

禦花園裏百花盛放,一條清澈的小溪涓涓流淌,燕雲潇讓美妾們坐在溪流兩邊,來了一出曲水流觞。

溪流邊的草地上,擺滿了精致糕點,筆墨紙硯,夜明珍珠。侍墨的太監跪在一邊,皇帝雅興突發吟一首詩,太監就負責寫下來。

夏季天光長,過了亥時,天才慢慢地黑下去。今夜無月,漫天繁星鋪散在夜空。

滿地夜明珠把禦花園照得如同白晝。

皇帝斜卧在軟榻上,身邊簇擁着十來個宮裝美人,争着搶着給皇帝揉肩捶背。沒搶到的,便跪在一邊,舉着輕羅小扇為皇帝扇風祛暑。冰鎮過的葡萄和荔枝新鮮香甜,由一只只纖纖玉手去了皮兒和核兒,遞到皇帝唇邊。

皇帝拈着一枚剔透的白玉鈴铛,他一搖,美妾們就交相傳遞一朵潔白的栀子花。鈴铛聲停下時,花落在誰手中,誰就施展一番才藝。或是吟詩作賦,或是撫琴作畫。

鈴铛聲停了,花落在正為皇帝捏腿的美妾身上,他委屈地嘟起嘴,泫然欲泣地望着皇帝。他身後的人眼睛放光,顯然只等他一離開,便要搶占皇帝身邊的這個位置。

燕雲潇輕輕一笑,拿折扇擡起那人的下巴,柔聲道:“彤兒,去彈一曲別陽關,朕身邊的位置,給你留着。”

名叫彤兒的美妾頓時轉悲為喜,哀戚的樂曲被他彈成了送親曲,又歡快又着急。

皇帝果然不騙他,等他回來,皇帝便拉他在榻上坐下。

周圍幾十雙嫉妒的目光刷刷射向彤兒,彤兒卻一點也顧不上。皇帝的身體和他相貼,那麽滾燙又有力。

“彤兒不乖。”燕雲潇用折扇挑開彤兒的衣襟,露出一片瑩白的胸膛,低沉緩慢地說道,“朕要聽別陽關,你卻彈了一出送新娘,朕該怎麽罰你……嗯?”

冰涼的扇骨滑入衣襟,如滑膩的毒蛇。彤兒早已忍耐不住,低低嬌喘着伏在皇帝有力的胸膛上,淚眼盈盈地道,“奴……任憑皇上處置……”

燕雲潇用扇尖抵住他的胸口,推開一寸距離。

彤兒嬌若無骨地又倚了上來。

燕雲潇挑眉笑道:“不許靠着朕,自己解決。”

剛處理完奏本的林鴻來到禦花園,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幕。

皇帝斜卧在榻上,金冠松松地戴在頭頂,墨發披散下來。左肩的衣衫滑下了一半。

林鴻大步走過去,一手提起一個想往皇帝身上靠的人,遠遠丢開。兩粒小石子彈出,正為皇帝剝葡萄的人手臂一麻,葡萄便骨碌碌滾走了。

這麽一來,皇帝身邊就空出來了。

林鴻走過去單膝跪地。

走近了才發現,皇帝只穿着一件雪白而透的蠶絲袍子,側卧在榻上,單手撐着下巴。這個姿勢下,山高海低的身體曲線展露無疑。

肩上的衣衫滑下一半,露出鎖骨。

林鴻的一腔話都堵在喉口,只覺得禦花園的風都燥熱了起來。

燕雲潇垂着眼,目光朦胧地看着他:“朕的葡萄掉了。”

林鴻默不作聲地剝了一粒葡萄,遞到他嘴邊。燕雲潇緩緩伸出舌尖,卷走那粒葡萄。林鴻張開手掌,接住他吐出的葡萄籽。

“他們都會去了籽兒再喂給朕吃。”燕雲潇調笑地道。

林鴻終于能開口了:“是臣伺候得不好,以後慢慢再學。”

他頓了頓,伸手把那滑下來的衣衫攏上去:“回寝宮休息好不好?”

燕雲潇點頭。

林鴻便扶他坐起來,為他穿上鞋襪,看了一眼那薄如蟬翼的白袍,一聲不吭地脫下自己的外袍,給他披上。

燕雲潇道:“朕又不冷。”

林鴻道:“夜裏風大,皇上又喝了酒,着涼就不好了。”

樂師依然在演奏着,絲竹管弦聲悠然。

林鴻扶着皇帝起身,轉頭冷冷地瞪了一眼名叫彤兒的美妾,彤兒一個哆嗦,一屁股坐在地上。

站在一旁的雲煙倏地一愣,他想起丞相一次次地阻止他與皇帝親近,想到丞相那陰鸷警告的眼神,一個荒唐的猜測湧上他的腦海。

他不敢置信,神情複雜地盯着丞相扶着皇帝遠去。

燕雲潇走了幾步又暈乎乎地回頭,像是在找什麽。

“這裏。”林鴻把折扇放入他手中,溫聲道,“臣幫皇上拿着的。”

燕雲潇果然就不找了。

他喝了大半天的酒,即使在有意克制,也不可避免地喝多了。且不知為何,明明方才還很清醒,可丞相一來,尤其是那件外袍裹在他身上時,他好像就醉得厲害起來了。

祭祖大典日益臨近,燕雲潇和丞相的關系越來越親近。為了一個相同的目标,他們結成的松散同盟,越來越牢固了。

做戲也好,真心也好,他們都必須表明立場。

至少在祭祖大典結束前,他們都會不遺餘力地維持親密的同盟關系。

因此,當丞相在馬車裏問他,是否頭暈,需不需要借肩膀給他靠時,燕雲潇沒有拒絕。

燕雲潇靠在林鴻堅實的肩頭,感覺對方似乎僵了一下。這肩膀真寬闊,真有力,燕雲潇想。比那些全身都軟得一塌糊塗的侍妾好得多。

“丞相才是真男人啊。”燕雲潇道。他要說醉也沒多醉,腦子是清醒的,卻控制不了言行,想到什麽便說出來了。

不等林鴻回答,燕雲潇伸手揉着太陽穴,蹙眉道:“頭疼。”

“讓臣來吧。”林鴻的聲音不知為何有些緊繃。

兩根溫熱有力的手指緩緩幫他揉着額角,燕雲潇一下子便舒服了許多,輕輕喟嘆了一聲,閉着眼睛不說話了。

帶着酒香味的呼吸鑽入脖頸領口,林鴻全身僵硬着不敢動。馬車停在寝宮門口,皇帝呼吸微沉,似乎是睡着了。

“皇上?”林鴻輕聲道。

燕雲潇眼睫輕阖,呼吸平穩。

林鴻伸出手,很輕地按在皇帝的後腰。

皇帝依然沉睡着。

林鴻深深地閉了閉眼睛,顫抖而緩慢地伸長手臂,單手攬住皇帝的腰身,手掌很輕地貼在側腰處,輕輕一握。

他高估了自己。

他以為自己能不露一點破綻,可他沒有辦法在如此貼近時,忍住不去碰他。就像他沒有辦法不去愛他。

手掌陷在柔軟的衣料中,握着皇帝的腰。很輕的力道,沒有驚醒睡夢中的人。

兩個時辰後,天已經蒙蒙亮了,燕雲潇慢慢地醒了過來,身上裹着厚厚的披風,酒意已散。

“相爺?”燕雲潇坐起身,歉意地道,“抱歉,朕睡着了。”

林鴻聲音沙啞:“皇上永遠不需要對臣道歉。”

他動了動僵硬的肩膀,扶皇帝下馬車:“臣已經吩咐過了,解酒湯馬上送來,皇上喝了再睡一會兒。”

燕雲潇解下身上的披風還給他,動容地道:“相爺也早點回府休息吧,今日不用來宮中了。”

他走出幾步,從懷裏摸出一顆夜明珠,轉身塞到林鴻手中。

林鴻想到禦花園的滿地夜明珠,緊緊地盯着他,問:“是只送臣一人,還是別的侍妾們都有?”

他不該這麽問的,可是一夜的溫軟與煎熬,讓他神思恍惚了。

“相爺何出此言?”

燕雲潇握住他的手,滿眼深情:“這九州四海,人來人往,朕也不過只有丞相一人而已。”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