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接下來的半個月,皇帝不是在後宮夜夜笙歌,便是在京裏鬥雞走狗。
丞相每日公務纏身,晚上還要哄皇帝回寝宮睡覺,皇帝竟也很乖,少有不從的。時間久了,後宮的莺莺燕燕一見到丞相,就條件反射地腿軟發抖,老老實實地低頭站成一排。
距離祭祖大典只剩七天,太後召來丞相,提出更換禦林軍統領一事。她故意在大典臨近時才提,便是為了盡量減少變數。
林鴻沉吟片刻後道:“許副統領可用。他熟悉禦林軍的布防和分營,此時提正,他也會心存感激,賣力為朝廷做事。”
太後端着茶盞撇去蓋子上的葉片,眯起眼睛盯着他,許久後和顏悅色地道:“哀家疏忽了,丞相最近事務纏身,這等小事,丞相就莫管了,哀家來安排就是。”
林鴻面色如常地道:“是。”
人走後,太後坐着沒動,依然緩緩地喝着茶。
她雖然已經老了,但眼睛還沒花,耳朵也并沒有聾,況且她還有着數十年宮鬥培養出來的敏銳嗅覺。一場風暴正在接近,她已經聽到了隐隐的風聲和雷聲。
“好戲要來咯。”太後眼睛發亮,“是皇帝,還是丞相?不,不,皇帝沒這麽大能耐,不過也不一定,要是藍衛真在他手裏,忍氣吞聲這麽多年,哀家倒真要重新審視他了……”
“唔……就算他有五千藍衛,又怎麽抵得過五萬禦林軍?”
太後輕聲地自言自語,宮女們低頭侍立,似乎什麽也沒有聽見。
“那麽……是丞相?難道他知道了他父親之死的真相?可他又怎麽會知道呢?”太後長長的指甲叩擊着桌面,“不過沒有關系,知道了也沒有用。”
太後臉上浮現出殘忍的笑容:“只要哀家有五萬禦林軍在手,任憑是誰想反,哀家都能摘下他的項上人頭。”
所以接任禦林軍統領的人,必須是她絕對信任的人,一個永遠不會背叛她的人。
太後放下茶盞,道:“讓秦煥極來見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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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宮女領命退下。
很快,一位青衣武将過來了。
太後慈祥熱情地招呼他坐,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最成功的作品。
二十年前,秦煥極的父母慘遭奸人殺害,八歲的他流落街頭,行乞為生,被人販子抓住正要賣去男倌館,太後救下了他。不但秘密地把他養在軍中,還為他的父母報仇雪恨。
當年八歲的秦煥極,看着面前殺父殺母仇人的人頭,跪下磕頭起誓,發誓一輩子效忠于皇後娘娘。
這樣的人,才是絕不會背叛她的。
“從今日起,你便是禦林軍統領。”太後道,“七日後的祭祖大典,哀家的安全就托付于你了。”
秦煥極跪下領命,滿臉赤誠感動:“當年娘娘為微臣報仇雪恨,微臣這條命便是娘娘的,任憑娘娘差遣。”
“好,你起來。”太後道,“大典上,皇帝若是搞鬼……”
她聲音驟冷:“殺無赦。”
聽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話,秦煥極臉色絲毫未變,立刻道:“謹遵娘娘懿旨。”
太後滿意地點點頭:“此間事了,你便是哀家的左膀右臂。”
秦煥極道:“這不過是微臣應盡之責,娘娘何需如此。”
太後笑得更慈祥了:“好好幹,以後封侯拜相,不是難事。”
秦煥極堅持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後,才領命退下。
“尋王也該入京了吧?”太後低聲問。
大宮女道:“回娘娘,按腳程,明兒就該到了。”
“皇帝要是不搞鬼,哀家就讓他繼續享受榮華富貴,想睡男人睡女人,玩兒翻了天去都無所謂。要是他嫌命長了……”太後重重地把茶盞放在桌上,砰的一聲,茶水飛濺,“尋王也姓燕,哀家不介意換個人當皇帝。”
翌日一早,尋王的車架便入了城門。
尋王先去拜見了太後,随後提着個超大號的鳥籠,氣喘籲籲地往皇帝寝宮跑。一路上遇到的宮人都避瘟疫似的避着他,來不及跑的,便戰戰兢兢地停下,苦着臉叫道:“尋王殿下。”
無他,這位爺簡直太可怕了。
皇帝已經能算是纨绔了,這位爺卻比皇帝纨绔十倍,一百倍。
尋王名叫燕尋,和皇帝是同母的親兄弟,兩人從小就是一對混世魔王,弄得先皇頭疼不已。小時候,扒太監褲子、在茅房中放香蕉皮、往花盆中扔火炮的事情屢見不鮮。
尋王自去封地後,耐不住苦寒,想出了許多新奇的玩意兒,首先就是養鷹。據說他為了培養鷹的野性,将活人關在籠子裏,給鷹當靶子,人叫得越慘,鷹越狠厲、越興奮。
此時宮人看到大鳥籠裏的鷹,雙腿瑟瑟發抖,偏偏燕尋還怒道:“沒看到本王拎不動了?不知道來幫忙?什麽不長眼的狗奴才!”
四個太監抖抖索索地過來擡籠子,籠裏的鷹一個俯沖,太監手一抖,籠子差點掉下去。
燕尋橫眉喝道:“給本王仔細點!這寶貝可是本王千裏迢迢從滄州帶來,要給皇兄看的!要是掉了一根毛,小心你的腦袋!”
可憐的太監們大氣也不敢出,擡着籠子小步小步往前挪,心中暗暗叫苦。尋王在滄州呆得無趣,只能趁着每三年一次的祭祖大典回京一趟,每次都賴着不願走,不把皇宮上上下下攪得天翻地覆不罷休。偏偏皇帝還很寵他,由着他胡來。
到了皇帝寝宮門口,燕尋便扯着嗓子叫開了:“皇兄,皇兄!快來看臣弟給您帶了什麽好東西!”
門口的宮女太監們用力低着頭,噤若寒蟬,假裝自己是門口的蟠龍柱。顯然,尋王用活人喂鷹的行徑已經人盡皆知。
燕尋抱着籠子,興沖沖地往內殿裏去,邊跑邊喊皇兄。
內殿傳來一道懶懶的聲音:“你把這畜生帶進宮,是要朕煮着吃還是蒸着吃?”
換做旁人這麽說他的寶貝“紫豹”,早就被關籠子給鷹當靶子了。可這麽說的是皇帝,燕尋腆着臉笑得更開心了:“這肉柴得很,不好吃。皇兄要是想吃,我去給皇兄打新鮮的野鹿。”
內殿中,燕雲潇含笑地望着燕尋:“喲,長高了,也壯實了。”
燕尋一進殿便屏退了宮女和太監,臉上的纨绔笑容褪去,壓低聲音道:“皇兄,都準備好了。”
“按皇兄的安排,我在滄州訓練了三百死士,扮成歌姬仆從,随我一同入京。接下來要怎麽做,大典上直接硬沖,生擒太後?”
“不。”燕雲潇面對親弟弟,沒有任何客套話,直接了當地拿出朔山布防的地圖,指着圖道,“丞相已給了我确切消息,五萬禦林軍會袖手旁觀。兩萬京城守備軍已被我分散至各個關隘,藍衛可直接生擒太後。你的死士要做的,就是保護好你的安全。”
燕尋茫然地道:“啊?我的安全?誰會來殺我?”
燕雲潇耐心道:“太後被擒後,我會讓藍衛封住她全身經絡,讓她口不能言,全身不能動彈。屆時我與丞相都不在,你便是場間身份最高的人,我要你穩住局面,直到我回來。”
燕尋更茫然了:“你為什麽會不在?還有丞相萬一和禦林軍勾結的話怎麽辦?他的話不能盡信啊!”
燕雲潇高深莫測地一笑:“這其實是同一個問題。”
“朕當然不能盡信丞相。”燕雲潇慢慢踱着步,聲音沉穩地道,“但他與朕有相同的目标,那就是讓太後死,所以他對禦林軍發出的第一道命令,一定是袖手旁觀。”
“可萬一太後留有後手,以丞相的圓滑,一看局面不對,極有可能見風使舵,反過來圍剿朕。所以等局面一亂,朕就要把丞相拐跑,讓他來不及下第二道命令。這樣才能保證禦林軍不會擅動。禦林軍不動手,便沒有人能抵擋五千藍衛。”
燕尋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哦……可皇兄你怎麽那麽肯定,丞相能控制禦林軍?”
燕雲潇淡淡一笑:“他既然如此說,那必然是可以的。抛卻其他,丞相的能力,朕還是非常信任的。”
說着,燕雲潇在榻上坐下,燕尋坐在地上,像小狗一樣把腦袋放在皇帝的膝蓋上,問道:“皇兄,咱們這次能成功嗎?”
“多大了,還像小時候一樣撒嬌。”燕雲潇失笑地揉了揉他的腦袋,沉吟片刻後道,“想那麽多做什麽,定下了計劃,那便只顧向前了。”
兩人沉默了下來。
“剛才太後把我叫去,把我當三歲小孩哄騙,她當我是一串糖葫蘆就能騙走的傻子。”燕尋用下巴蹭了蹭皇帝的膝蓋,悶聲道,“可是我記得啊,母妃死得那麽慘,七竅流血,分明是中毒之狀,太醫院卻硬說她是不注重養生,身體虛弱造成的血崩……”
“我那時候五歲,皇兄你也才七歲,太醫院拒不施救,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母妃一點一點沒了生機……”他在皇帝的膝蓋上蹭去眼淚,哽咽着道,“母妃那麽溫柔,善良,一生沒有害過一個人,卻死得那麽慘……”
燕雲潇沉默了一會兒,摸了摸他的頭發,溫柔道:“好了,不哭了。”
燕尋擦了擦眼淚:“我知道,皇兄肯定比我更難過,我在滄州還能發洩排遣,你在宮裏,千千萬萬雙眼睛都盯着你。”
“若是成功,皇兄把我改封到京城旁邊的州吧,以後要是有誰再欺負皇兄,我就進京來弄死他。”
燕雲潇笑道:“若是成功,我就把你改封到蘇州,給我織蘇繡去。”
“哪裏都行,只要能離開滄州!滄州簡直就是個鳥不拉屎的犄角旮旯,一年到頭什麽趣事都沒有。”燕尋來了精神,叽叽喳喳地抱怨,“只有鷹多,我便只能天天訓鷹。”
燕雲潇好奇道:“你真的把人關籠子裏,給鷹當活靶子?”
燕尋趴在他膝蓋上,笑道:“當然是真的。不過那些人都是太後派來的奸細。”
他看了看籠中威武神氣的“藍豹”,陰恻恻地道:“這次若事成,我非要把那老妖婆關籠子裏,讓藍豹吃一頓飽飯不可。”
燕雲潇失笑地搖了搖頭。
燕尋想起路上聽來的流言,賊兮兮地道:“對了皇兄,聽說你……啧啧,這男人的滋味到底怎麽樣?”
“……”燕雲潇道,“這個問題不如去問問尋王妃,她想必清楚得很。”
他卻順着這個問題想了起來,莫名地想到那日在馬車中,他喝得微醺,靠在丞相的肩膀上。那些嬌弱白嫩的侍妾在他眼中,壓根不算是男人,所以他第一個想起的是丞相。
畢竟那是他活了二十年,第一次靠在男人的肩膀上。
男人的滋味麽……
大約就是堅實有力,帶着一點點皂角味吧。
反正他也不會去體會。
大典前夜。
燕雲潇順着寝宮的暗道,來到了京郊別院。
天氣泛涼,紅玫瑰已經謝了,步搖坐在庭院中看星星。
看到燕雲潇過來,她沒有質問他為何這麽久都不來,也沒有像往日一般調笑,而是溫柔地一笑道:“來啦。”
“嗯。”燕雲潇笑着在她身邊坐下,遞給她一朵剛從禦花園摘的栀子花。
步搖把花別在鬓角,抱住他的手臂,輕輕地靠在他肩頭。
兩人都沒有說話。
許久,燕雲潇打破了沉默:“要是明天出了什麽意外,這裏便不安全了,讓藍衛帶你去西域,或者海外。銀票在你梳妝匣的夾層中,應該夠你一輩子衣食無憂。”
步搖唇邊帶笑,嬌聲道:“還用你吩咐?難不成你以為我會留在這裏為你殉情?”
燕雲潇笑道:“哪有。本真龍天子已經去地府吩咐過閻王了,若是看到一位全天下最美女子的魂魄,絕對不能收,非但不能收,還要給她的壽數再加一百年。”
步搖咯咯地笑出聲來,眼淚卻悄悄滑落,她道:“若是你贏了呢?”
燕雲潇故作沉思:“贏了,我把壞人都殺光,你便不用躲在這裏了。能在京城、在整個燕朝都橫着走。”
步搖無聲地笑了笑,擡起頭看着他,輕聲道:“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比我還矮,就是個小蘿蔔丁。這麽多年過去,你都比我高一個半頭了。”
燕雲潇正在喝茶,聞言差點噴出來,無奈道:“姑娘,這種話讓男人很沒面子的。”
步搖切了一聲,站起身來向玫瑰叢走去:“臭弟弟,在姐姐面前還要什麽面子。”
地上是凋零的花瓣,大多都與泥土混為了一體。她彎腰在花叢中找着,竟然找到了一朵還盛開着的小玫瑰:“過來,雲潇弟弟。”
燕雲潇笑眯眯地走過去。
步搖把那朵小玫瑰別在他衣襟上,又替他理了理衣服,輕聲道:“好了,回去吧,出來久了怕引人注意。明天……你自己小心點,能活着就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大不了姐姐帶你逃走,姐姐養你。”
她說到這裏,背過身去,聲音有些斷續:“行了,去吧。”
燕雲潇從背後抱了抱她:“放心。”
他轉身離開,步搖卻又叫住了他:“要是你成功了,我……你……我們……”
她頓了許久,也沒有把下面的話說出口。
燕雲潇耐心地等着。
步搖卻道:“罷了。”
子時,相府。
一個全身被黑衣籠罩的人從後門進入,悄無聲息地來到書房。
他拉下兜帽,露出的竟然是秦煥極的臉。
前幾日他對着太後大表忠心,滿臉赤誠。此時卻一臉肅穆沉靜,整個人宛如一柄正待出鞘的利劍。
“相爺,都布置好了。”秦煥極道。
“坐吧。”
林鴻溫聲道:“蟄伏這麽多年,真是苦了你了。好在大仇将報,你爹娘在九泉之下,也可安心沉眠了。”
秦煥極沉聲道:“那老妖婆殺害我父母,後又假意為我報仇,只為讓我為她效力。若非相爺告知我真相,我怕是要一輩子被她蒙在鼓裏,認不清她的真面目。”
林鴻道:“斯人已逝,你父母若還在世,肯定也希望你好好活着。報仇之後,你有什麽打算?”
“相爺怕我失去了目标,會自尋短見?”秦煥極豪爽一笑,“相爺放心吧,秦某七尺男兒,自然不會做出那等愚蠢之事。相爺待我的恩情,天高地厚,秦某願在相爺手下做出一番事業。”
“錯了。”林鴻搖頭道,“你要記住,這是皇上的天下,皇上的朝廷,你是為皇上做事。”
秦煥極肅然道:“是。”
“明日的安排,本相再與你說一遍。”林鴻道,“明日無論出了什麽事,我都要你按兵不動,除了一種情況——那就是皇上若遇到危險,你必須第一時間保護皇上。”
秦煥極立刻道:“是。臣誓死保護皇上。”
林鴻又道:“記住,等明日事了,本相交到皇上手中的,必須是一支清清白白的禦林軍,因此禦林軍絕對不能沾上謀殺太後的罪名。所以你必須按兵不動,只全力配合皇上即可。皇上自有打算。”
“是。”
“去吧,這是你在皇上面前嶄露頭角的機會。”
秦煥極離開後,宮裏竟派來太監傳話,皇帝請他入宮一敘。
半個時辰後,林鴻進入皇帝寝宮。
燕雲潇見他過來,遞給他一杯酒,自己端起另一杯,動容地道:“軍中慣有摔杯為號的傳統,朕沒在軍中待過,便不畫虎類犬了。不過這二兩薄酒,總要與丞相分一分。”
林鴻接過酒杯。
燕雲潇笑道:“祝我們馬到成功。”
林鴻頓了頓,道:“祝皇上千秋萬歲。”
酒杯輕輕一碰,兩人喝下了酒。
便聽燕雲潇又道:“古來知己最愛抵足而眠,丞相今晚不如留下,與朕同卧一榻。”
林鴻那杯酒剛剛咽到喉口,聞言猛地嗆咳起來,在燕雲潇驚訝的目光中,嗆得滿臉通紅,狼狽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