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燕雲潇死死地盯着面前這雙黑沉的眼睛,一幀又一幀的畫面在腦海中回閃。
丞相半跪在他面前,握住他的腳腕。
丞相耐心地哄他喝粥,為他揉按穴位止痛。
丞相每日一早進宮送栗子糕。
丞相遞給他那串糖葫蘆。
暖閣中,丞相跪在他面前,祝他千秋萬歲,歲歲皆歡。
禦花園中,丞相握住他的手,擦着指尖微不足道的傷口。
後宮裏,青樓中,丞相一次次不厭其煩地接他回宮休息。
以及方才……丞相毫無抵抗地被他推下懸崖。
被他抓住肩膀掠出三丈,又被他輕飄飄推下懸崖,丞相是沒反應過來嗎?以丞相的武功,沒反應過來的幾率有多大?
幾乎為零。
燕雲潇不是沒注意到這些細節,可他生性懶散,只要事情按他定下的方向在發展,他便不會去在意細枝末節。事事都考量,那豈不是活得太累了?
可所有這些細節加起來,意味着什麽呢?
他的手指仍搭在丞相的手腕上,劇烈跳動的滾燙脈搏,如一顆鮮活的心髒。
林鴻已經給他綁好了頭發,疑惑地道:“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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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潇垂下眼眸,一瞬間就斂住了所有情緒。
林鴻見他不語,關心道:“怎麽了?是不是哪裏受傷了?”
很平常的關心話語,放在從前,燕雲潇一聽就過。可他方才好像發現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這話語就顯得有些刺耳。
燕雲潇收回手指,漫不經心地補全了剛才的話:“……難怪丞相,年近而立還未娶妻。”
林鴻淡笑道:“朝廷中事務太多,臣暫無娶妻的想法。”
燕雲潇裝作若無其事地道:“此間事了,朕便找人為丞相分分憂,丞相也可抽出時間,享受閨房之樂了。”
林鴻依然從容:“但憑皇上安排。”
所謂分憂,實則是削權,林鴻心中了然。他知皇帝不信任他,找人取代他是遲早的事,他并不十分在意。至于後半句話,他只當是皇帝的客套之詞,聽過就算。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後半句話才是皇帝的重點。
燕雲潇一直暗中觀察着丞相的神色,見他一臉光風霁月的坦然,眼神平靜如萬裏無雲的晴空。方才那雙暗藏着暴風雨的黑沉眸子,似乎只是眼花的錯覺。
難道他想錯了?
燕雲潇狐疑地又看了他一眼,頂着滿腦子混亂,一言不發地往前走。
崖底濕潤陰涼,遍地是野生果樹和不知名的花。在天色暗下去前,兩人進入一個山洞。
林鴻抱來枯枝和碎葉,熟練地升上了火。火光把山洞照得亮堂起來,這是一個天然的岩洞,地上有一些碎骨頭,像是野生動物進食後留下的痕跡。
“皇上把外袍脫下來吧,臣來烤幹。”林鴻拿樹枝撥了撥火堆,火苗便蹿得更旺。
燕雲潇條件反射地攥緊了衣服,神情複雜地看了林鴻一眼。
林鴻不解,勸道:“已經入秋,天氣寒冷,皇上穿着濕衣服,容易着涼。”
燕雲潇猶豫了一下,磨磨蹭蹭地脫下外袍遞過去,他身上便只剩一件裏衣。
今年秋天格外的冷,又被寒潭水澆了個透心涼,外袍一脫,燕雲潇就打了個哆嗦,往火堆旁挪了挪。
林鴻替他烤着衣服,擔憂地看着他,又往火堆中加了些樹枝,讓火燒得更旺。
火堆中的枯葉不時噼裏啪啦地爆個響。
燕雲潇抱着膝蓋坐在火堆旁,隔着橘紅色的火光,帶着三分探究七分審視地盯着林鴻。
林鴻自然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只當他是冷得受不了,便溫聲道:“馬上就好了,皇上再忍耐一下。”
視線依然沒有消失。
林鴻疑惑地擡起頭,整個人一僵,有些倉皇地移開目光,不敢再看第二眼。
皇帝只着一件濕透的單衣,緊緊地貼在身上,勾勒出身體線條。一绺濕發垂落在耳畔,右耳耳骨上的銀色彎月耳飾閃閃發光。
燕雲潇把他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同時略微吃驚地觀察到,丞相的耳朵紅了。他擡手把落下來的頭發別到耳後,不動聲色地低頭看了一眼,并未發現身上有什麽異常。
“幹得差不多了。”林鴻眼觀鼻鼻觀心,把烤幹的衣服遞給燕雲潇,又道,“皇上把裏衣脫下來吧,濕的貼在身上,容易着涼。”
說完,他站起身往外走去:“皇上先換衣服。臣去外面摘些野果。”
等他的背影消失不見,燕雲潇才慢吞吞地脫下裏衣,裹上幹燥溫暖的外袍。冷了太久,驟然遇熱,他連着打了好幾個噴嚏,腦袋也有些昏沉。
林鴻摘了一荷葉的野果回來,先每種各嘗了一遍,确認無毒,又選出個頭大的、甜的,讓燕雲潇吃。
換做過去,燕雲潇只會覺得這是臣子應該做的,可那個荒誕的猜測萦繞在他腦海,他便覺得丞相此舉有些過于細心了。荒郊野外的,能填飽肚子就萬幸了,只要毒不死,他都能吃,有必要特意給他選甜的果子嗎?
又或者,在丞相心裏,他就是個随時随地都要錦衣玉食的嬌氣包?
燕雲潇狠狠地咬了口酸甜多汁的果子。
此時裏衣也烤幹了,林鴻又借故出去了一趟,留給皇帝換衣服的空間。
燕雲潇穿上幹燥的裏衣和外袍,終于不再凍得發抖。不知是不是胡思亂想用腦過度,腦袋越來越暈。
林鴻在洞口堆了些枯枝碎葉點燃,劃出了一圈火帶,防止野獸靠近。又去抱了一大堆幹柴過來,保持火勢旺盛。
做完這一切,他轉頭一看,燕雲潇抱着雙腿,趴在膝蓋上昏昏欲睡,雙頰泛着不正常的嫣紅。
林鴻一愣,走過去蹲在他面前,輕聲道:“皇上?”
燕雲潇有氣無力地唔了一聲。
“冒犯皇上了。”林鴻道。
他伸手探了探燕雲潇的額溫,溫聲道:“有點發熱,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燕雲潇搖頭。寒潭水太冰,濕衣服又穿了那麽久,他身體并不是特別好,着涼是正常的。
林鴻當機立斷地道:“睡臣腿上吧,能暖和些。”
燕雲潇沒什麽力氣地點了點頭。明天還有一出大戲,他必須保持體力。至于其他的,他一動腦子就頭疼欲裂,只好暫時不去想了。
林鴻扶他在腿上躺下,解開他的頭發,用自己烤幹的外袍給他擦着。接着用竹筒裝上水,架在火上燒熱,浸濕手帕,小心地敷在皇帝的額頭上。
燕雲潇閉着眼睛,感受着頭發被輕柔地擦幹,溫熱的手帕敷在額上降溫。緊接着,一件外袍裹住他,耳邊響起林鴻隔了層紗的聲音:“睡吧,明天醒來就好了。”
他這些天太疲憊,随時都在和藍衛商讨計劃,要監視不同的人,布置不同的陷阱,時刻緊繃着弦。但此時在冰冷的山洞中,他終于有喘息的餘地,那根弦短暫地松了。
他很快睡了過去。
山洞裏只剩枯枝碎葉的噼裏聲。
許久之後,林鴻低下頭,深深地望着懷裏的人。睡夢中的人微蹙着眉,唇色蒼白,耳骨上的銀月耳飾散發着淡淡的光。
他遲疑地伸出手指,指尖停留在那蒼白的唇瓣上方。火光明了暗,暗了明,可他最終也沒有去觸碰。
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氣,近乎虔誠地俯下身,在額頭覆着的手帕上,輕柔地落下一吻。
“我的洛神。”他幾不可聞地低聲道,“我的珍珠。”
燕雲潇睡得并不沉,或者說,他的身體在沉睡,意識卻保持着清醒。
他感覺到一只有力的手攬着自己的腰,這只手有時候會離開,會隔着他身上覆着的袍子,輕輕地落在他的手背上,握一握。
每次都停留得不久,似乎是燙手,很快又會挪開。
額頭上的手帕一變涼,會被重新浸一遍燙水,敷在他額頭上。
滾燙的視線落在他身上。
然後……一個很輕很輕的吻,隔着手帕,落在他額頭上。
燕雲潇但凡醒着,只怕會一下子跳起來。
好在他的身體很疲憊很虛弱,睡得很沉。
那個吻離開了。
一瞬間,燕雲潇明白了所有。
所有他忽略的細枝末節,在這一刻串聯起來,指向那個唯一的結論。
原來……如此。
果真如此。
翌日一早,燕雲潇醒來後,燒已經退得差不多了。
林鴻用荷葉盛了幹淨的溪水,伺候皇帝洗漱,又燒了些水盛在竹筒裏給他喝。
燕雲潇臉上依然沒什麽血色,那雙眼睛卻很亮,那是豹的眼睛。只有抓住了對手弱點的野豹,才會有這樣熠熠生輝的眼神。
林鴻問他:“皇上可好些了?身體還難受嗎?”
燕雲潇捧着竹筒慢慢喝着水,熱水流入腹中,受寒冷痛的肚子舒服了不少。
他微笑道:“已經沒事了,昨晚多謝照顧。”
他故意笑得風情萬千,故意把聲音壓得軟而輕,故意讓眼神顯得感動而深情。林鴻視線一頓,有些倉皇地移開目光。那絲慌亂很細微,但燕雲潇立刻就捕捉到了。
這麽明顯。燕雲潇心道,他以前怎麽會沒注意到呢?
也許并非沒有注意到,只是他沒有往那方面想過。
誰會往那方面想?
太驚世駭俗了。
燕雲潇沒有驚訝太久,就開始思考,該怎樣利用好這份感情,讓他的利益最大化。
他冷靜地、不含感情地規劃着,沒有一點愧疚或心虛。
他在冰冷的宮廷中長大,只知陰謀和利用,從來不懂愛。他孤苦無依的時候,也沒有人來愛過他。
愛是什麽?不過是用來達到目标的工具罷了。
想到此處,燕雲潇握住林鴻的手,讓自己的眼神顯得十分真誠,動容地道:“外面的情況不知道如何了,今日回朝,萬望相爺與朕同舟共濟,鏟除奸人。”
林鴻聲音發緊地道:“是,皇上。”
燕雲潇冷眼看着他不自在的眼神和緊繃的面容,露出一個更甜的笑容,深情道:“沒有相爺,朕真不知當如何是好。”
林鴻倉皇地收回手,道:“臣再去打些水來。”
燕雲潇盯着他略顯慌亂的背影,高深莫測地一笑。原來美貌和笑容也是武器,只恨他知曉得太遲了。
太陽升到中天,藍衛循跡找了過來。
看到領頭的藍一遞來的眼神,燕雲潇知道局面已控制住,松了口氣。
他轉頭對林鴻伸出手,笑道:“走吧。”
林鴻一愣,很輕地握住那只手。
崖谷幽暗冷清,但與此同時,朝堂上卻是雞飛狗跳。
“燕尋!你好大的膽子!”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臣破口大罵,“劫持太後,控制百官,你想造反不成!”
平日空曠的金銮殿裏,此時擠滿了人。
殿內亂成一鍋粥,文武百官有的站着,有的坐在地上,殿門口被藍衛把守住,無人能進出。
燕尋坐在椅子上,神氣活現的蒼鷹“紫豹”立在他肩頭。他身後站着二十名死士。
太後被藍衛挾持着,坐在他旁邊。大燕朝最權勢無雙的女人,此時口不能言,全身上下只剩眼珠子能動彈,屈辱地被縛着手腳,憤怒地瞪視着燕尋。
老臣見他不說話,氣得跳腳,手指顫抖指着他的鼻子:“你個奸王!皇上身隕朔山,還不快快放開太後,請太後主持局面!你到底想做什麽?!”
燕尋陰恻恻地一笑:“紫豹!”
肩上的蒼鷹一聲長嚎,直撲那位老臣!老臣一聲慘叫,抱着頭在地上打滾。
“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敢說皇兄的壞話,本王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蒼鷹聽到慘叫,興奮地雙翅騰飛,圍着地上的肉團用力啃啄。慘叫聲越來越弱,百官不忍直視地別開腦袋。
燕尋吹了個口哨,紫豹立刻飛回來,停在他肩膀上。
老臣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卻還憤憤地盯着燕尋。
燕尋道:“這麽護着老妖婆,你不會是她的姘頭吧?”
聽聞此話,老臣和太後同時憤恨地瞪向他,要是眼神能殺人,想必燕尋已經死了十次了。
一位國字臉中年文臣站了出來,喝道:“諸位大人已被關在這裏快一整天,尋王殿下到底是怎麽個章程?”
“當然是等皇兄回來,清理朝堂。”燕尋道。
中年文臣道:“皇上如今生死未蔔,但朝綱不能亂,殿下不如先放開太後娘娘,從長計議。”
燕尋道:“你也是她的姘頭?”
中年文臣大怒:“你……”
“哦,本王想起來了。”燕尋道,“你就是那個幫太後倒私鹽,每年分去國庫半成銀子的蠹蟲?”
中年文臣一愣,橫眉倒豎,喝道:“休要胡言亂語!”
燕尋吹了個口哨,紫豹向中年文臣猛沖而去!
一陣慘不忍聞的叫聲後,殿中恢複了短暫的寂靜。
燕尋摸着肩上紫豹的頭,笑眯眯地道:“還有誰是這老妖婆的姘頭?不妨一起站出來。”
太後一張臉氣成了豬肝色,鼻孔用力出着氣。
看着面無表情的藍衛,和挺拔雄壯的蒼鷹,太後黨的官員們默默噤了聲。
丞相黨的官員則眼觀鼻鼻觀心地盯着地面。
一名藍衛從殿外進來,附在燕尋耳邊說了句話。燕尋心中大定,長舒了口氣。
他道:“放心吧,諸位大人們,等不了多久了。”
一位年紀尚輕的青衣文官跳出來,冷聲道:“太後懿德淑娴,母儀天下,苦苦支撐着國事政事。皇帝年紀輕輕,卻只知鬥雞走狗、狎妓弄倌,這樣的皇帝有什麽用?死了才好!”
話音剛落,一道含笑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哦?看來朕要讓你失望了。”
一身黑衣的燕雲潇手搖折扇,笑意盈盈地走入殿中。他長發未束,臉色依然有些蒼白。林鴻緊跟在他身後。
燕尋喜極而泣地向他奔來:“皇兄,皇兄!你可算回來了!他們所有人加起來欺負臣弟一個人!皇兄你可要為臣弟做主啊!”
躺在地上渾身是血的老臣和中年文臣:“……”
餓得前胸貼後背甚至沒力氣說話的文武百官:“……”
燕雲潇笑眯眯地拿折扇敲了敲燕尋的腦袋:“乖,明兒帶你去吃蜜漬烤鴨。”
燕尋像跟屁蟲一樣跟着他:“皇兄最好了。”
林鴻冷冷地瞥了燕尋一眼,燕尋一個哆嗦,下意識停住了腳步。
燕雲潇在龍椅上坐下,淡淡地瞥了太後一眼,對藍衛道:“給她解開吧。”
啞穴一解,太後立刻尖聲嘶叫道:“你個大逆不道的逆子!”
燕雲潇漠然地盯着她。
“你七歲登基,到現在十三年,哀家也扶持了你十三年!吃的穿的用的,哀家什麽好東西沒給你?到頭來,你竟然如此算計于哀家!”
“皇帝,你如今想怎麽樣?是要當着文武百官的面殺了哀家?”太後冷笑道,“好哇,那就讓全天下看看,大燕朝的皇帝,是個不忠不孝,親手殺嫡母的廢物!”
燕雲潇冷冷一笑,并不說話。
太後開了口,太後黨的官員們有了主心骨,紛紛站了出來。
那位被蒼鷹啄得滿身是血的老臣被扶起來,中氣十足地道:“我燕朝向來以孝治天下,高宗、武帝更是将孝悌納入官員考核的标準。哪知今天,皇上卻抛卻孝義于不顧,設計對付起太後娘娘來!這要是傳出去,讓天下百姓如何看皇家?”
他越說越激動,慨然道:“皇上若是不立刻向太後娘娘賠罪,老臣就撞死在這大柱上!”
周圍的官員忙拉住他,燕雲潇道:“讓他撞去,朕看誰敢拉他。”
老臣一愣。
燕雲潇把玩着折扇,似笑非笑地道:“撞啊,怎麽不撞了?”
皇帝戲谑帶笑的聲音回蕩在殿內,說不出的吊兒郎當。
老臣氣得全身發抖,指着他:“你,你……”
方才那位年輕的青衣文官跳出來,大喝道:“皇上!家國有法,孝字當頭,微臣賤命一條,死不足惜,但微臣今天拼上這條命,也要請您立刻向太後娘娘賠罪,向寇老賠罪!”
又一位官員站出來:“太後娘娘向來對皇上關愛有加,臣聽聞皇上小時候生病卧床,太後娘娘在床邊守了三天三夜,直到皇上脫離危險。慈藹至此,連生母也不能及。皇上今日作為,豈非忘恩負義,不忠不孝?”
燕雲潇面色倏地一冷。
另一位官員接口道:“太後娘娘溺愛皇上,以老弱之身承擔起朝堂政事,讓皇上能無憂無慮地多玩樂幾年。皇上不感激娘娘便也罷了,怎可……啊!誰打我!”
官員捂着流血的額頭嗷嗷直叫。
林鴻摸着袖中的石頭,冷聲道:“誰給你的膽子議論皇上?”
相爺這是明确表态站在皇帝陣營了。
百官竊竊私語起來,丞相一黨的官員領悟了精神,站出來為皇帝說話。
太後一見局勢逆轉,立刻嘶聲道:“皇帝!哀家知道你是條養不熟的狼崽子,哀家關心你、照顧你這麽多年,自問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你要權,直說便是,哀家是你的嫡母,難道會不給?你為什麽要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
燕雲潇手肘撐在扶手上,身體略微前傾,沉聲道:“你算什麽東西?誰給你的臉面,自稱是朕的嫡母?”
這話簡直大不孝!百官一下子沸騰了,太後黨的幾位老大臣要當堂觸柱。
燕雲潇冷冷地道:“帶上來!”
藍衛立刻押着一個人上堂,竟是太醫院錢院正。
“十三年前一個晚上,一個無辜的女子七竅流血身亡。血流了一整夜,朕第一次知道,原來人身體內有那麽多血。”皇帝冷淡的聲音回蕩在殿中,“這位錢院正一口咬定,她是體虛嘔血之症,稱他無能為力,拒絕施救。”
“于是她死了,那天晚上她的身邊,只有兩個小孩,一個五歲,一個七歲。”
百官默然,燕尋眼睛通紅,狠狠地瞪着地上的錢院正。
燕雲潇靠着椅背,懶懶地瞥了地上的人一眼:“錢院正,你給大家說說那天發生了什麽。要是有一句虛言,就砍他一根手指頭。”後面這句話是對藍衛說的。
太後狠狠地瞪了錢院正一眼。
錢院正一個哆嗦,下意識道:“淑妃娘娘是體……”
燕雲潇道:“砍。”
藍衛手起刀落,一根帶血的手指頭砸在地上。
錢院正一聲痛苦的慘叫,忙不疊道:“我說,我說!淑妃娘娘是中了‘烈陽春’之毒,這毒是太後娘娘讓我下到她飲食中的。中此毒者七竅流血而亡。太後說,說……”說到這裏他遲疑了。
燕雲潇:“砍。”
又一根手指落下。
錢院正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再也不敢隐瞞:“太後娘娘說、說皇上不過是個七歲的小屁孩,好騙得很,過幾年就忘了。當年我只是個副院正,太後娘娘說此事一了,我就是院正。我一時鬼迷心竅,答應了她,皇上,皇上恕罪啊!”
百官嘩然。
燕雲潇沉聲道:“諸位也聽到了,一個毒害朕生母的惡毒婦人,有什麽臉面自稱朕的嫡母?”
那老臣重重地哼了一聲:“皇上這刑訊逼供用得真是好生熟練……哎喲!”
他捂着流血的額頭,硬撐着繼續說道:“誰能知道,這錢院正是不是被皇上收買了,來誣太後娘娘清名的?”
一名官員接腔道:“淑妃娘娘已故去十三年,事情久遠,現在拿出來說,未免口說無憑。”
燕雲潇怒極反笑,正要說些什麽,蒼鷹猛沖下去,直直地對着那官員的眼睛啄去!
“啊!”他痛苦地在地上打滾,已被啄瞎了一只眼睛。
燕尋橫眉冷豎,喝道:“什麽狗屁東西,也敢直呼本王母妃的封號。”
燕雲潇已恢複了笑容,看着那老臣道:“你是寇剛?”
老臣昂首道:“正是。”
“就是你和太後暗通款曲,每月十五出入太後寝宮,次日方歸?”
老臣面皮紫漲:“皇上莫要血口噴人!”
燕雲潇道:“帶上來。”
藍衛帶着一名宮女到堂上,正是太後的貼身大宮女。
“你不會不認得她吧?”燕雲潇笑眯眯地道,“這是每月十五,給你領路的紅娟啊。”
老臣頓時面如死灰。
百官驚駭了,竊竊私語起來。
燕雲潇道:“難怪昨日祭典上,祖宗降下天罰,啧。”
太後全身發抖,竟直直地暈了過去。
燕雲潇看也不看她一眼,任憑這個燕朝最尊貴的女人躺在冰涼的青磚上。
他看向寇剛,繼續道:“廣裕七年,你在邊軍吃巨額空饷,竟還貪得無厭,克扣軍糧,害我邊軍戰士在對敵中因糧草不足,戰死一千餘人。朕可曾說錯?”
寇剛哆哆嗦嗦地跪了下去。
“你天命之年方得一子,溺愛無度,縱容他強搶民女,民女早有婚約,誓死不從,他竟活活将人逼死,可有此事?”
藍衛押着一個肥胖的年輕人上殿。
一看到這個年輕人,寇剛立刻崩潰了,不住地磕頭,哀求道:“皇上、皇上,臣知錯了!是臣教子無方,要殺要剮臣絕無怨言!請放過齊兒,齊兒是無辜的啊皇上!”
肥胖年輕人滿臉淚水,叫道:“爹,爹,救我!這群藍衣人夜裏沖到府上,直接把我抓了起來。爹,我什麽事都沒做,救我啊!”
燕雲潇面如寒冰:“無辜?那位民女又何其無辜?”
寇剛額頭上磕得滿是鮮血,哀聲道:“千錯萬錯,都是臣的錯!請皇上寬恕齊兒!”
燕雲潇緩緩勾起嘴角:“砍。”
話音剛落,刀光一閃,肥胖年輕人的腦袋在地上滾了三圈,滾到寇剛腳邊。
寇剛一愣,随即發瘋似的跳起來,猛地向大柱撞去,當場斷氣。
燕雲潇毫無觸動,又叫了一個名字:“黃世傑。”
正是那位國字臉中年文臣。
燕雲潇道:“你将官鹽倒成私鹽,私自加了四成鹽稅,去年國庫因此少了半成收入。朕沒說錯吧?”
腳邊還滾着那顆頭顱,黃世傑一點氣焰也沒有,抖抖索索地跪着磕頭:“臣……知罪……”
燕雲潇這回沒讓砍,叫了另一個名字。
“廣裕五年,你貪墨了一百萬兩的修堤款,致隴河下游夏汛決堤,淹死一百三十八名百姓,可有此事?”
官員全身發抖,還未說話,燕雲潇做了個手勢,藍衛手起刀落,又一顆人頭落地。
“去年科場弊案,你擔任副主考官,收了三人共計三十萬兩銀子,頂替了三位本來應榜上有名的寒門舉子。三人進京告禦狀,被你截殺當場,可有此事?”
“砍!”
“廣裕八年你在荊州刺史任上,先後收了當地豪強八十萬兩銀子的巨款,任憑其兼并了當地一萬畝土地,害得被兼并土地的小地主和農戶走投無路,十人進京告禦狀,被你截殺,朕可有說錯?”
“給朕砍。”
金銮殿裏彌漫着鮮血的味道,地上的頭顱越來越多。百官震驚又畏懼地望着龍椅上的年輕帝王,不知何時,殿中所有人都已跪地俯首,再無一人站立。
原來皇帝壓根不是鬥雞走狗的纨绔,他是蟄伏的豹和鷹。
滿殿血腥中,年輕的帝王高坐銮臺,面無表情,生殺予奪,如一尊俊美的殺神。
暈倒的太後中途醒來一次,看見滿地頭顱,驚叫一聲後又暈了過去。
燕雲潇高坐龍椅,臉色越來越蒼白,眼睛卻越來越亮。本就沒有完全退燒,受情緒的刺激,現在渾身滾燙,燒得更厲害了。
昨天在寒潭水中泡了涼水,又穿着濕衣服走了遠路,寒氣入體,腹中冷痛了一夜。方才還能堪堪忍住,現在他力氣耗盡,疼得有些受不住了。
燕雲潇手肘撐着桌案,微微彎了腰,另一只手在肚子上按了按,額上有冷汗滾落。
桌案剛好擋住了他的動作,其他人看不到,站在最前面的林鴻卻看到了。
林鴻皺了皺眉,立刻知道他是受了涼,便去一旁的侍茶室中,用幹姜和丹參泡了杯滾水端給他。
百官都肅然地跪地低頭,林鴻站在皇帝身邊,壓低聲音道:“喝了能舒服些。”
燕雲潇和他對視,挑了挑眉正要說話,卻聽太後蒼老沙啞的聲音響起。
“林鴻!連你也背叛了哀家!哀家是你的親姑母,沒有哀家,那裏會有你的今天!你就是忘恩負義的狗!”
林鴻連動都沒動一下,依然端着水杯,關心地望着皇帝。
燕雲潇接過水杯,喝了口熱水,放松了挺直的腰背,懶懶地靠在椅背上。林鴻站的位置剛好能擋住百官的視線,燕雲潇便借着掌心的餘溫揉了揉肚子,壓下一陣急痛。
然後,他笑眯眯地道:“雖然太後是個十惡不赦的奸人,但名義上總算得上是朕的嫡母。朕可不能背上不孝的罪名,丞相覺得呢?”
林鴻淡笑道:“是。”
他轉頭對藍衛道:“借兄臺佩劍一用。”
劍鋒出鞘,林鴻執着劍,一步步走向太後。
太後終于驚慌起來,顫抖着往後退,卻被藍衛架住動彈不得。
“你……哀家是你的姑母啊……你要做什麽……”
林鴻走到她面前,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是啊,毒殺了自己的親弟弟,你可真是侄兒的好姑母。”
太後的臉上血色盡褪,拼命搖着頭:“不、不……”
劍尖離她的喉口只有一寸。
太後雙腿亂踢,崩潰地道:“皇帝、皇帝,潇兒啊,我錯了!是我毒害了淑妃,我不是人!求你,潇兒!求你讓我為淑妃念佛誦經,我保證,再也不問政事……”
燕雲潇臉上帶着冰冷的笑意,無動于衷地盯着她。
“我保證,再也……”
聲音戛然而止,她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一道鮮紅的血在空中灑落。
皇帝素白的錦靴上,落上了一滴鮮血。
林鴻走過去單膝跪地,從懷中掏出手帕,緩慢而仔細地擦着錦靴上的血跡。
然後他走到大殿中間跪下,鄭重地三叩首,沉穩的聲音回蕩在金銮殿內:“吾皇,萬歲!”
百官反應過來,跟着三叩首,齊聲道:“吾皇萬歲!”
第二遍時還是參差不齊的,到了第三遍,金銮殿中的聲音整齊而有力:“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萬歲的聲音傳出金銮殿,傳出宮牆,傳入午時的大街小巷。
不知所以的百姓們停下手中的事情,不約而同地向皇宮的方向跪下,虔誠地叩首。
“吾皇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