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這是燕雲潇自七歲登基為帝以來,第一次聽到響徹金殿的山呼萬歲聲。
百官虔誠地跪伏。
地上仍屍體橫陳,滿是鮮血。但豪情勝過了恐懼,呼聲一波高過一波。
一個新的時代即将來臨。
散朝後,燕雲潇回到寝宮。剛進入內殿,他身體一晃,直直地倒了下去。
“皇上怎麽樣了?”
龍床邊圍着幾位太醫正在看診。這是自今上登基以來,太醫們首次進入皇帝寝宮,大夥都屏息凝神,眼睛絲毫不敢亂瞟。
聽到丞相問話,一位老太醫擦了擦額角的汗水回道:“回相爺,皇上是心力交瘁,兼之受寒發熱,這才突然暈厥。喝一副藥發發汗,等燒退了,再休養幾天便無礙了。”
林鴻道:“有勞。請快去煎藥吧。”
太醫領命退下。
林鴻在床邊坐下,小心翼翼地把皇帝的手放入被子中蓋好,又細細地掖好被角。
燕尋坐在地上,下巴搭在床沿,要哭不哭地看着床上的皇帝。他滿臉緊張,早已沒了在朝堂上時的嚣張跋扈,聽到太醫說沒有大礙,才松了口氣:“皇兄不會有事吧!”
看到床上人蒼白的臉色,他眼淚嘩啦啦地就掉下來了,抱住皇帝的手臂哭腔道:“皇兄……哥,我只有你了,你可千萬不能有事!”
林鴻不動聲色地把他從皇帝身上扒拉開,沉聲道:“安靜,皇上需要休息。”
被那冷冷的眼神一掃,燕尋的哭腔卡在了喉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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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可怕記憶浮現在腦中,他忙不疊地捂住嘴,蹬蹬後退。他敢仗着王爺的身份放鷹去啄朝中大臣,卻萬萬不敢在這位丞相面前造次。
六年前的那次祭典,結束後他賴在皇兄的寝宮,不肯回封地。夜裏玩鬧時不小心打翻了燭臺,寝宮燒了起來。
這位丞相半夜匆匆入宮,拎起他就扔到禦花園中,讓他在凄風冷雨中站了一夜。第二天他凍得話都說不出,還沒來得及找皇兄告狀,又被丞相打包扔上馬車,趕回了封地。
自那以後,他看見丞相就繞着走。
現在長大了,童年的陰影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每見丞相一次,都會加深一遍。
林鴻見燕尋瑟縮着後退,卻還依依不舍地盯着床上,知他是關心皇帝,便稍微不那麽冷硬地道:“本相在這裏守着皇上,殿下不必憂心,請離開吧。”
燕尋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寝宮重新陷入安靜。
似乎是躺得不舒服,床上的燕雲潇動了動,額頭上的帕子滑落在一邊。林鴻将帕子浸濕擰幹,重新敷在他額頭上。又将暖爐換了新炭,塞在他懷中。
燕雲潇眉頭松開了些,呼吸漸漸平穩。
林鴻很輕地嘆了口氣。
這是多久沒好好休息過了。
方才他放心不下,跟着來到寝宮,皇帝突兀地在他面前倒下,他手忙腳亂地接住。那一瞬間,他腦中空白一片,直到太醫診了脈,開了藥方,他才平靜下來。
“是不是很累?”林鴻很低地道,“以後不要一個人扛着,讓我為你分擔一些,可好?”
他想到金銮殿上,皇帝高坐銮臺,只在談笑間,數十顆人頭落地,鮮血清洗朝堂。
多麽的殺伐決斷,多麽快意。
而在這之前,皇帝已忍了太久。
這顆明亮的珍珠,不但有光鮮美麗的外表,更有着堅實強大的內裏。
但此刻,他靜靜地昏睡着,蒼白而脆弱。
望着那安靜的睡顏,許久後,林鴻将手探入被中,輕輕地握住了皇帝的手。
燕雲潇沉沉地睡着。
這麽多年來,他第一次睡得如此安心。潛意識告訴他,他的仇人已經消失,他不需要再枕戈待旦。
身邊一直有人在照顧他。那人很溫柔地扶他起來,一勺一勺喂他喝藥。給他擦額角的汗水,塞給他溫熱的暖爐。哦,每次喂完藥後,那人會喂他喝小半杯甜的蜂蜜,像是擔心他怕苦。
燕雲潇睡了很久,偶爾能聽到說話的聲音。
他聽到燕尋的聲音,乍乍呼呼地道:“皇兄什麽時候才能醒啊,他都餓瘦了!”
聽到銀燭清脆的聲音:“皇上是累着啦,是該多休息休息!”
聽到流螢溫柔的低聲:“小聲些,不要擾了皇上。”
偶爾還有太醫的交談聲,太監宮女的腳步聲。
那個一直照顧他的人卻很少說話,偶爾說話時聲音也壓得很低,像是隔着層紗。大多數時候,那人都只是沉默地坐在床邊。
燕雲潇醒來時,正午陽光正盛,銀燭正把窗紗挂起,一陣蜜漬烤鴨的香味飄然而至。
他順着香味擡起頭,和沾了滿嘴油正啃着鴨腿的燕尋對上了視線。
兩人大眼對小眼地看了一會兒。
燕雲潇的肚子咕嚕地叫了一聲,他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燕尋回過神來,語無倫次道:“哥、哥……你醒了!你終于醒了!”
“你抱着烤鴨饞我,想不醒也是難事。”燕雲潇語氣虛弱地打趣。
“哎,皇兄……”燕尋激動得手足無措,湊上去扶他坐起身,“哥你是不是餓了?想吃什麽?可要多吃一點,你都餓瘦了。對了,你現在能吃烤鴨嗎?應該不行吧……”
銀燭也笑嘻嘻地過來了:“哎呀,皇上終于舍得醒啦!奴婢可真是等到花兒都謝了。”
殿外的流螢聽到消息,匆匆進殿來,一向沉靜溫婉的臉上浮現出激動:“皇上沒事就好。”
燕雲潇靠在床頭,往他們身後瞥了一眼,那裏卻只有掃灑的宮女太監。
他收回視線,笑道:“朕不過是累了些,睡一覺就沒事了。”他身子仍然有些乏力,聲音沒什麽力氣,精神卻很好。
“是呢,一覺可是睡了整整五天呢。”銀燭娴熟地束好紗帳,沖他扮了個鬼臉。
陽光灑進來,刺得燕雲潇微微眯了眼。他伸出手,将陽光握在掌心,一股劫後餘生的欣喜湧上心頭。
銀燭去請來太醫。太醫第一次在寝宮見到醒着的皇帝,有點慌亂,顫抖着手指,把脈把了許久。
燕尋在一邊急道:“到底要不要緊!摸那麽久摸出什麽來了!”
太醫本來就慌,被他一吼,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燕雲潇搖了搖頭:“不可無禮。”
燕尋被他斥了一句,立刻安分了,突然想起一件事,壓低聲音道:“對了皇兄,這幾天丞相可忙了,又守着你,又把太醫院從上到下整頓了一遍,當年的涉事人員全部下獄,還真是雷厲風行,手腕狠辣呢。”
燕雲潇淡淡地應了一聲,臉上沒什麽表情。
太醫終于診完了脈,擦了擦汗道:“皇上身體已無大礙,這些天飲食清淡些,注意保暖,過幾日便能恢複了。”
用過午膳後,燕雲潇披上一件厚披風,去禦花園散步。
桂花開了,清香撲鼻。
燕雲潇在花枝間緩緩踱着步,随手摘下一枝桂花,問道:“如果有一個,你一直以為是死對頭的人,突然對你很好,你當如何?”
燕尋一直緊緊地跟着他,聞言不假思索地道:“死對頭為什麽要對我好,既然是死對頭,那一定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肯定是找機會弄死他。”
燕雲潇道:“如果不是呢。”
燕尋茫然道:“啊?”
“不是奸和盜。”
“啊……”燕尋撓了撓頭,“這……既然成了死對頭,那一定是因為他過去拿走了我重要的東西,對我好沒用,得先把我的東西還回來,再說其他的。”
燕雲潇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皇兄你問這麽奇怪的問題幹什麽。”燕尋老成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別胡思亂想了,快快養好身體,咱們去聽戲,吃烤鴨。”
燕雲潇失笑地搖頭:“還沒吃夠?”
“皇兄你說了要帶我去吃,不是皇兄帶我去吃的,那都不作數。”
燕雲潇笑着拿折扇敲了敲他的腦袋。
逛了兩圈,路過暖閣,丞相正在裏面看文書。
燕雲潇沒有進去。
無他。那幾日他燒得迷迷糊糊的,好多次以為是母妃在照顧他。
怪尴尬的。
是夜,天香樓座無虛席,人聲鼎沸。
前些日子步搖姑娘回老家探親,待了足足三個月,現在終于回來了。
達官貴人、小商小販、書生才子們,紛紛放下手中的事情,來到天香樓看步搖姑娘。
步搖正在臺上起舞。
她手中拿着一根長長的紫色綢帶,曼妙的身姿與綢帶融為一體。綢帶飄飛,她足尖在綢帶上輕輕一踩,在空中完成一個飄逸的回旋。
第一排角落裏,一位黑衣公子正笑盈盈地欣賞着舞步,他拿着一柄合起的折扇,慢慢地喝着熱茶。
步搖笑容更盛,倏地将綢帶抛上房梁,她手臂挽着綢帶,整個人如一只飄逸的蝶,在空中翩翩地蕩向第一排的角落。
看官們齊齊驚呼。
黑衣公子笑容不變,在步搖身體蕩過來時,從容不迫地搖開折扇。步搖沖他抛了個風情萬千的媚眼,足尖在扇面上輕輕一點,又借力蕩了回去。
這時,被抛上房梁的半邊綢帶才緩緩滑下。
看官們愣住,随即爆發出排山倒海的喝彩聲。
太美了,一場視覺的盛宴。
那位年輕公子像是與步搖提前排練好的一般,不然怎會有如此的默契?
可人們轉頭去看,第一排角落的位置已經空了。
頂樓包廂,燕雲潇坐在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冒着熱氣的白水。
身後房門被推開,一道嬌嗔的聲音響起:“人家等了你這麽多天,也不來報個平安,可急煞人家了。”
燕雲潇笑道:“抱歉,這些天處理宮裏的事情,有些忙。”
步搖已經換好了衣服,手裏拿着一個白玉酒壺,款款地走過來。
燕雲潇微微一愣。步搖向來是美的,形貌與氣質都美,她不需要靠衣裝來展示自己的魅力。可她現在換上了一件緊身而清涼的衣服,玲珑的曲線展露無疑。
“喲,怎麽瘦了?”她在燕雲潇身邊坐下,仔細端詳着他的臉。
燕雲潇裹了裹披風,喝了口熱茶:“唔,累的。”
“對了,還沒恭喜你。”步搖拿出兩個小酒杯,提起白玉酒壺,倒上了兩杯酒。
她笑道:“來,敬你。”
步搖今晚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倒第二杯酒的時候,差點碰倒了酒杯。而後她端起杯子遞給燕雲潇,始終低垂着眼眸,似乎不敢看他。
燕雲潇不動聲色地看了酒壺一眼。壺把上有一個白玉機關,和壺身融為一體,肉眼極難發現,但他還是注意到了。
他接過酒杯,喝下了酒。冰涼的酒液入腹,他微微蹙了蹙眉。
房中沉默下來,誰也沒有說話。
步搖撫摸着手上的翡翠指環。過了許久,她緩緩地站起身。
燕雲潇平靜地看着她。
她低着頭,坐在了燕雲潇的腿上。然後她下定決心似的擡起頭,望入那雙深邃漂亮的眼睛。
她深吸了一口氣,道:“皇上,你要了我吧。”
這是他們認識快十四年來,她第一次喊他皇上。
“你……還記不記得那一天晚上,在京郊別院。”步搖垂下眼睛,給他理着胸前的衣服,很慢地說,“你走之前,我沒有說出口的那句話。”
“我想說的是,若你能成功,你就要了我吧。”
燕雲潇注視着她,沒有說話。
“這幾天,我……等得很難過……”她長長的眼睫上挂着淚水,斷斷續續地道,“我只要一想,你是不是出了意外,我……根本沒辦法冷靜……你知道的,對嗎?”
“……我不能沒有你。”步搖擡起眸,“你要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