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雪下大了。
冬靜魚歡快地躍出水面,原本平靜的湖面蕩起了點點漣漪。
船上的火爐已經熄滅了,林鴻一邊烤着魚,一邊暗中觀察着皇帝,視線反複落在皇帝的側臉和耳朵上——原來那不是錯覺,皇帝方才是真的臉紅了。
這個發現讓他雀躍得幾乎拿不穩鐵架,嘴角控制不住往上勾。他的珍珠,比他想象中更純潔無瑕,從未被人采撷。
燕雲潇自剛才推開林鴻的手之後,便一句話也沒有說,怔怔地發着呆。發冠和肩頭早已落上了厚厚的雪,他卻渾然不覺。
自他七歲登基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奪回權力,為母複仇。金銮殿上一朝快意,妖後慘死殿中,名分被盡數褫奪,他追封母妃為皇太後,上一輩的恩怨就此畫上了句號。
他重用父皇留給他的忠臣,漸漸掌控了朝權,今日更是一石二鳥,将禦林軍和京城守備軍同時收入囊中,再也無人能威脅他的地位。
可……接下來呢?
接下來他該做什麽?
當所有目标都實現,他不可避免地感覺到了空虛。
這些天來,有朝臣上書提起封後納妃一事,他照例是駁回。他并非對娶妻生子有什麽意見,他只是無法和不愛的人肌膚相親。
可是他不懂愛。
從小生活在四面楚歌中,他不敢對任何人表現出愛。因為愛是軟肋,會成為敵人利用的工具。
等敵人消失,他終于可以放心去愛時,卻已經太晚太晚了。
他已錯過了學習如何去愛的年紀,一顆心如冬日湖泊的水,如熄滅的冷灰,再也沒有去愛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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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嗎?”
一道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肩上傳來輕柔的觸感,雪花被簌簌抖落。
燕雲潇擡起頭,對上了一道關切的眼神。
林鴻把新的碗碟遞給他,裏面盛着剛烤好的魚肉,魚刺剔得幹幹淨淨:“方才是臣伺候不周,才讓皇上吃到了魚刺,是臣的失職。皇上再嘗嘗,這魚脂肪肥厚,吃了也能暖和些。”
燕雲潇平靜地盯着他。
自從在崖底山洞中知道了丞相的心事後,燕雲潇便無時無刻都在觀察着。看到丞相因他的挑逗而全身僵硬,看到丞相的視線一直追随着他,看到丞相因他受傷而焦急。
哦,丞相喜歡他。
可有什麽好喜歡的呢?喜歡他什麽地方呢?
喜歡他的臉,亦或是他的心?
丞相若是知道,他是如何的處心積慮,如何亵玩、利用這份“喜歡”,還會喜歡他嗎?
喜歡有什麽用呢?
燕雲潇垂下眸,不去接那碗碟:“不想吃了。”
林鴻便放下了碗碟,又替他抖了抖肩上的雪,溫和地道:“皇上怎麽了?是不是凍着了?還是心情不好?”
燕雲潇煩躁地道:“沒怎麽。回去吧。”他說完便轉過身去面朝着湖面,端坐着看雪花一片片飛入湖中。
船靠了岸,燕雲潇下了船,一聲不吭地大步走在前面,披風在冷雪中獵獵作響。
“皇上。”
燕雲潇裝作沒聽見,加快腳步往前走。
“……皇上。”
一只手輕輕落在他肩膀上,燕雲潇憋着股氣停下腳步,瞪着面前的人:“做什麽?”
林鴻無奈地道:“您走錯路了。”
燕雲潇這才發現自己走上了岔路,皺眉用力瞪了林鴻一眼,氣呼呼地一甩袖子,往回走了。
林鴻忙跟上去,一邊盡力回想着方才的種種,思考皇帝為什麽生氣。一面又止不住覺得,發脾氣更可愛了。
等回到營地,燕雲潇已恢複了仁善溫和的笑意,對路上任何一位行禮的士兵和營官都報以微笑。
今日是皇帝首次來禦林軍營地視察,秦煥極下令準備了豐盛的酒菜,在營帳中擺了簡單的宴席。
初冬天早早的黑了,營帳外落着雪,呵氣成霜。一簾之隔的帳內卻燃着熊熊的火爐,菜肴熱氣騰騰,一派溫暖祥和。
軍營中沒有那麽多風花雪月,只有成鬥的烈酒和豪言壯語。酒過三巡後,氣氛越加熱烈,人人開始吹噓陳年的榮光,在戰場上砍了多少多少人的腦袋啦,迎風能尿三丈啦,能拉開多重多重的弓啦……
燕雲潇坐在主位,含笑聽着大家吹噓,喝得臉紅舌頭大的營官們來敬他酒,他也來者不拒。
林鴻坐在皇帝下首的位置,本想勸他少喝,可轉念一想,這個時候只有順毛摸的道理,要是又逆了皇帝的意思,炸毛不說,好不容易轉好的心情又會變糟。
于是他也不勸了,只是悉心地為皇帝布菜,不時提醒他吃一口。
“咚——”
一聲巨響,林鴻皺眉看去,便見喝得醉醺醺的秦煥極端着一杯酒,重重地跪在皇帝面前,口齒不清道:“皇上,臣、臣敬您——”
燕雲潇笑道:“何至于此?快起來吧。”
秦煥極醉得找不着北,撐着地搖搖晃晃地起身,燕雲潇伸手虛扶了一把,秦煥極拉着皇帝的手臂,順勢又跪了下去,大着舌頭道:“臣不、不起來!沒有皇上,就沒有臣的今天,臣敬、敬您一杯!”
林鴻看得額頭上青筋直跳,走過去把秦煥極從皇帝手臂上薅下來,警告地說:“秦統領喝多了。”
秦煥極豪邁地一揮手:“沒、沒醉!”
林鴻加重語氣:“秦統領。”
燕雲潇看了林鴻一眼,不冷不熱地說:“怎麽,朕與秦統領喝杯酒也不行?”
林鴻便只能扶秦煥極坐下,聽他口齒不清對皇帝訴說忠心,同樣的話颠來倒去說上三四次。每當秦煥極說得情動,要去拉皇帝的手,林鴻都眼疾手快地給他按下去。
燕雲潇含笑聽秦煥極說話,不時勉勵兩句,說得秦煥極眼淚汪汪。
林鴻在一邊看着,他發現今天晚上,燕雲潇對任何一個來敬酒的人都是笑意盈盈,唯有對他不冷不熱。而自從回營地後,他們沒有單獨說過話,他沒有惹怒皇帝的機會。那麽皇帝最開始生氣,是在船上的時候。
船上發生了什麽?林鴻一面回想,一面飄飄然,皇帝只對他生氣,是否可以說明,他與其他人終究是不同的?
一陣琵琶聲突然響起,在談笑聲和吹噓聲中格外清晰。
衆人不約而同向營帳門口看去。
兩名身着輕紗的絕色女子邁着舞步進入,分別停在了皇帝的兩側。
林鴻面色一沉。
秦煥極哇哇吐過一通後,已經趴在桌上打着鼾睡過去了。此人心思憨直,必不會安排溫香軟玉來讨好皇帝。
那便是底下的某位營官自作主張。
林鴻走出營帳,喚來親信吩咐了兩句。
等他再回去,卻見女子柔若無骨地倚在燕雲潇懷裏,喂他喝酒。燕雲潇的發冠已摘下,面帶三分醉酒的酡紅。
林鴻走過去,剛想說話,燕雲潇卻擡頭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閉嘴。”
林鴻:“……”
“皇上,喝嘛~”女子嬌笑着将酒杯貼在皇帝嘴邊。
燕雲潇微微偏過頭,喝下了酒,長睫覆蓋下的眼睛黑黑沉沉。
今日在船上時,那根手指在他嘴裏抹藥,揉按着人體最柔軟的口腔軟肉,一股酥麻的感覺傳遍全身,他過去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
那一刻他又驚又怕。
他只是裝作斷袖,絕對不可能成為斷袖。
此刻溫香軟玉在懷,紅袖添香侍側,他終于心下稍安。
宴席散時大雪已落了三尺,車馬難行,燕雲潇便在營地住下。
營帳中,床上的被褥微微鼓起,小幅度地起伏着。
燕雲潇眸光一閃,眼中醉意消退,放輕腳步走過去,猛地掀開了被子。
銀鈴般的嬌笑聲響起,只着寝衣的美人風情萬千地坐起,正是宴席上的女子之一,蓮詩。
“皇上……”蓮詩挑開了燕雲潇的腰帶,聲音低而魅惑,“讓妾來,伺候皇上……”
燕雲潇伸手扣住她的手腕。
卻又想起白日舟中,那一絲顫栗的酥麻。
他緩緩松開了手。
冷硬的床褥已經被美人的身體捂熱,衣服散落在地,被子下傳出暧昧的聲音。
然後……
一聲痛呼,蓮詩被踢下了床。
“你是男人?!”
光腿坐在地上的蓮詩嘤咛了一聲,泫然欲泣地道:“皇上……”
燕雲潇坐起了身,警惕地拿被子裹住自己,不敢置信地又道:“你是男人?!”
蓮詩臉上依然帶着未褪的情動,道:“男人女人,又有什麽區別?”
“有什麽區別?”燕雲潇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木然地重複,“你說有什麽區別?”
蓮詩從地上站起來:“只要能讓皇上舒服,男人女人,又有什麽區別?”
“別過來!”燕雲潇皺眉往後挪了挪,直到後背抵上帳壁。
這事情太荒謬,他懷疑自己是喝多産生的幻覺。
其實這事很簡單——某位營官為了讨好皇帝,想出了這招美人計。坊間向來有皇帝是斷袖的流言,但當着衆軍士的面給皇帝送男人,那也太不成體統了,所以就讓蓮詩化妝成女人。
燕雲潇撿起裏衣穿上,皺眉道:“趕緊給朕離開。”
蓮詩道:“外面天寒地凍,皇上忍心讓妾出去嗎?”
他穿上了僅有的那件輕紗,凍得瑟瑟發抖,可憐地望着皇帝。
燕雲潇酒意上湧,便不耐煩地一揮手:“把燈滅了,離朕遠點,在朕醒來前走。”
蓮詩吸了吸鼻子,聽話地吹滅了燭燈。
燕雲潇裹緊被子躺下,蓮詩在旁邊輕聲啜泣,企圖勾起皇帝的憐惜之心。
“再發出聲音,你的舌頭就割下來喂狗。”燕雲潇陰恻恻地道,煩躁嘆了口氣,“過來,給朕揉揉額頭。”
他一喝酒就頭疼,今天喝得又多,困意上湧卻頭疼得睡不着。
蓮詩立刻不哭了,溫順地跪在床邊,給皇帝按揉着額角。
手指柔軟,力道也軟,明明是男人,為什麽不能硬一點?燕雲潇皺眉想着,半睡半醒。
過了一會兒,朦胧的甜香不見了,手指變得硬實有力起來,一下子就讓他舒服了不少。燕雲潇緊蹙的眉松開了,陷入了睡夢。
不知睡了多久,他醒了過來。
軍營裏的床和枕頭都硬,帳中還彌漫着說不清的味道,他睡得一點也不舒服。
有力的手指依然在他額角按揉着,力道均勻。對方呼吸沉穩。
帳中一片漆黑,但不用去看,燕雲潇也知道旁邊是誰。
他翻了個身,有些疲憊地道:“對不起。”
母妃和夫子從小就教育他要待人以禮,帝王的情緒是用來達到目标的工具,要掌控有度。将情緒發洩在他人身上,是無禮且有失身份的行徑。
白天的時候,他是太震驚,太無所适從,便将滿腔煩躁發洩在林鴻身上。
他不該如此的,即使對方喜歡他。
“皇上何出此言?”黑暗中傳來林鴻的聲音,問他,“頭疼好些了嗎?”
燕雲潇恹恹地趴在枕頭上,嗯了一聲。
他想念寝宮了,溫軟的床褥和枕頭,曬足了陽光的被子,床頭的清淡茶香,銀燭和流螢的溫聲軟語。他是一刻不想在這冷硬的床上睡了。
這根本不是床,是硬木頭。
枕頭剛才磕了一下他的下巴,特別疼。
酒沒有完全醒,所有情緒都被放大了。燕雲潇的聲音帶着淡淡委屈:“睡得不舒服。”
林鴻溫聲道:“那回宮好不好?馬車在外面等着。”
眼睛已經适應了黑暗,燕雲潇看着面前的人,道:“不是下了大雪麽。”
“臣已經命人把回宮路上的雪鏟幹淨了。”林鴻道,“本該在宴席中途便安排的,是臣考慮得不周道,害皇上受苦了。”
燕雲潇道:“那便回宮吧。”
林鴻将溫度适宜的濃茶遞過去,燕雲潇喝了一口,腦袋清醒了些,身體卻仍然沒力氣。
“冒犯皇上了。”林鴻扶着燕雲潇起身,猶豫了一下,問道,“皇上是否介意靠在臣肩膀上?臣來為皇上穿上外袍。”
燕雲潇無力地搖了搖頭。
黑暗與深夜,還有酒,一起軟弱了他的意志,讓他沒有拒絕靠在另一個男人的肩膀上。
燕雲潇閉着眼睛,感受着對方動作輕柔地為自己穿上外袍,系上腰帶,又罩上一件厚披風,系好披風的綢帶。中途那滾燙的手指劃過他的喉結,只一下便離開了。
對方的手似乎握了握他的腰,他不知這是穿衣的必要環節,還是對方趁機揩油。他困得不想追究,只想馬上倒在寝宮的床上睡一覺。
穿戴好後,燕雲潇半閉着眼睛,被林鴻帶着往外走去。
簾一掀開,夾着雪的涼風吹來。
一輛馬車正正好好停在營帳門口,大雪仍無聲地落着,遍地雪白。
只有一條鏟幹淨雪的黑色三尺小路,蜿蜒向前,指向皇宮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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