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燕朝向來有秋獵後坐地炙烤的傳統,傍晚時分,太監已燃起了幾十個篝火叢,烤肉工具和調料一應俱全。

帳內,燕雲潇服了鎮痛的藥,換掉沾血的衣服,臉色仍然有些蒼白,但看起來沒有大礙了。

他走出帳外,對焦急等待的百官笑道:“不過是區區皮肉傷,諸位不必憂心,朕已無礙。大家快去烤獵物吧。”

百官見皇帝神情自若,都松了口氣,又知道了皇帝不會去挖前太後的墳,心裏一塊大石頭落下,高高興興地三五成群,圍着篝火烤起獵物來。

燕雲潇在最前面的篝火叢邊坐下。

他頭戴金冠,身着白袍,在野地裏盤膝而坐,卻依然姿容優雅,宛如坐在金鑄玉雕的金銮殿中。

林鴻在他右邊坐下,方便照顧他行動不便的右手。

“秦統領發射信號箭前,有十六人借故脫離了百官,往偏僻處去。”林鴻簡要地講了事情的經過,“皇上那邊的刺客失手後,六人妄圖從後山穿過獵場潛逃,被當場抓獲。等刑部的審訊結果出來,臣再向皇上具體禀報。”

那些人裏有一半是前太後那一支的林氏後裔,被押走時,射向林鴻的目光怨毒又狠厲,口中說着咒罵的話語。百官看林鴻的目光忌憚又敬畏。

燕雲潇道:“丞相後悔嗎?”

他這話問得含糊,林鴻卻聽懂了,坦然地道:“為皇上效力,是臣之大幸,何來後悔一說?”

即使千夫所指嗎?即使衆叛親離嗎?燕雲潇的話在喉嚨滾了滾,終究沒有說出來。

百官烤好了獵物,都将最美味的部位端來獻給皇帝。

燕雲潇端着酒杯,微笑地致意。

等百官離開,林鴻勸道:“皇上身上有傷,不宜飲酒吃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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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潇一下子拉下了臉,冷聲道:“男子漢大丈夫,區區小傷,何足挂齒。丞相覺得朕是那嬌氣之人嗎?”

顯然那句“很疼”讓他覺得丢臉,說出口便後悔了。他一向不習慣展露脆弱,那時是疼得意識恍惚了。

話雖這麽說着,燕雲潇卻只輕抿了一小口酒,便放下了酒杯。

“當然不是,臣沒有這樣想過。請皇上恕罪。”

林鴻立刻态度誠懇地認錯,拎下火爐上的鐵壺,倒了一杯熱騰騰的牛乳茶遞給皇帝。牛乳茶是他昨夜在家中熬好的,此時一加熱,更加醇香。

燕雲潇早在聞到熟悉的桂香時,便擡頭看過來。他默不作聲地接過茶盞,慢慢地喝着。

林鴻切下兩條獐子腿,娴熟地烤起來,鮮美的焦香很快散發。他餘光瞥見皇帝的茶盞空了,便單手拎起壺滿上。

過了一會兒,林鴻将烤好的獐子腿遞給燕雲潇。燕雲潇嘗了一口,五香味的,火候正好,鮮香無比。

風從四面八方吹來,林鴻像是能預知風向似的,不時用樹枝撥一撥篝火,不讓煙氣往皇帝身上飄。他不像是有意這麽做,倒更像是随意的動作。

燕雲潇卻敏銳地注意到了。實際上,從他知道那件事情起,他便總能注意到這些小細節。他的左手無意識摩挲着茶盞,才動了一下,林鴻立刻接過他的茶盞,倒掉涼的牛乳茶,重新加上熱的。

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涼了,林鴻是怎麽注意到的?

要全副身心都在一個人身上,才能照顧到這些細枝末節吧?

一個多月前西市行刑,兩百多顆人頭落地,百姓給林鴻取了個“剃頭丞相”的別號,兇名傳遍坊間,就連官員們也私下議論,覺得丞相太過狠毒。

他提拔了谷源成,從林鴻手中分權。林鴻毫不藏私,連戶部和吏部的重要事情,都交給谷源成去做。

他要整頓禦林軍,林鴻便站在他身邊,砍下所有對他不敬之人的腦袋。為此百官偷偷取了“冷面丞相”的诨號。

他要剔除太後在前朝的勢力,削弱林氏。林鴻便頂着宗族的壓力,再一次站在了林氏的對立面,千夫所指。

多好的一把刀,鋒利,無情,卻只對他有情。

燕雲潇低下頭。

他心道:有那麽喜歡嗎?有什麽好喜歡的?

他突然很想聽林鴻的想法。

于是,隔着飄舞的火苗,燕雲潇問:“丞相年近而立還未娶妻,是否心有所屬?”

林鴻烤肉的手頓了一下,随即從容道:“是。”

燕雲潇道:“能否給朕講講。”

林鴻将烤架遞給太監,微笑問道:“皇上想聽什麽?”

“丞相與那人如何相識,又是如何心悅于他,中間發生了什麽。”燕雲潇道,又添了一句,“朕從未喜歡過別人,故而想聽聽丞相的經歷。”

林鴻早在他開口時,便沉入了記憶中。那晚的月,禦花園角落的大樹,綁着羊角辮的小孩。

他微笑着,用一種懷念的語氣,慢慢說道:“那是很多年前了,臣從一場無聊的宴席中偷跑出來,遇到了他。他向臣提了一個要求,但以臣當時的能力無法達到。于是便約定好,等臣有能力了,再回去找他。”

林鴻預備着皇帝會問那是什麽要求,他已經準備好了說辭。

可燕雲潇沒有問,只是靜靜地看着他,問道:“丞相那時就喜歡他了?”

“不是……”林鴻擡起頭,撞見那雙秋月春水的明眸,卡殼了一瞬,才笑着道,“那時他還是個小孩子,不過……是臣見過最可愛的小孩子。愛吃糕點,水靈又聰明,對了,還愛哭鼻子。”

“……?”燕雲潇端着茶盞的手頓了一下,若無其事地道,“後來呢?丞相履行那個約定了嗎?”

林鴻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聲音沉郁了下去:“再次見到他是幾年後了,那時他處境很不好,身邊的大人們欺負他。臣不但沒有履行那個約定,還不得不欺負了他,拿走了他的東西。他應該是生氣了,往後再見到臣,便也不理臣了。”

“那他生氣是應該的。”燕雲潇喉嚨裏輕輕哼了一聲,轉了轉茶盞。

“對,是臣的不是。”林鴻提壺給他滿上牛乳茶,火扭曲了上方的空氣,讓皇帝的面容添了幾分柔和,他喉嚨一緊,倉促地移開目光。

燕雲潇抿了口暖熱的牛乳茶,問道:“丞相這個時候開始喜歡他了?”

林鴻道:“他那時也還是個孩子,臣比他大好些歲。拿走他的東西那晚,臣在父親的靈前發誓,從今往後要保護好他,讓他不受那些大人的傷害。”

燕雲潇看着他:“那丞相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他的?”

“四年前的秋……”林鴻猛然止住話語,這段經歷太隐秘,只有他和皇帝知道,說出來便會有被識破的風險。

可他向來不會拒絕皇帝的任何要求。

正當他左右為難之時,燕雲潇卻道:“罷了,丞相不願說便不用說。朕只想知道,丞相為何如此喜歡他?寧願為了他至今不娶?”

林鴻道:“臣自他還是個小孩子時,便發誓要保護他,往後數年中,這已成了臣的執念。所以當這種濃厚的情感,遇到某一個契機,轉化為愛情,那便是無可抵擋的了。”

燕雲潇靜靜地望着他:“你有多喜歡他?”

林鴻道:“臣願等待餘生,只求他多看一眼。”

燕雲潇神色複雜:“即使他利用你、厭惡你、報複你?”

林鴻微笑道:“臣心甘情願。”

“即使他踐踏、羞辱、輕視這份感情?”

林鴻道:“那有什麽關系?”

“即使他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樣美好,即使他的內裏是個冷漠、暴戾、自私的壞人?是個可以為了一己私欲而不擇手段的狂徒?”

林鴻輕嘆了口氣:“他是自由的風,想去哪裏、想做什麽、想變成什麽樣子,都是他的選擇和權力,臣喜歡他一切。”

隔着飄飛的火焰,林鴻和年輕的君王對視着,訴說着他的深愛。

那是一廂情願的愛,是只有付出、不求回報的愛,他眼睛很亮,似乎只要說起那個人,天上便亮起了漫天星辰。

皇帝不知道他說的那個人便是他,可是沒有關系,今天他對着這雙夢裏的眼睛訴說衷腸,他已終生無憾。

燕雲潇皺了皺眉,藥力已經消退,他開始感覺到疼痛。

林鴻立刻發現了他的不對,關切道:“是不是傷口疼?讓臣扶皇上回營帳休息吧。”

燕雲潇臉色蒼白地搖了搖頭,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你願意為那人做什麽?”

林鴻不假思索:“為他喪失一切,是臣心之所向。”

小鄧子走了過來,燕雲潇将手臂遞過去,被扶着站起身。他回頭望了林鴻一眼,輕聲道:“朕知道了。”

“朕先休息了,丞相陪百官享用獵物吧。”

燕雲潇在小鄧子的攙扶下進入營帳,林鴻坐在篝火前,斟了滿滿的一杯酒,一飲而盡。

次日天氣轉陰,皇帝帶着百官回朝。

下一次的朝會上,燕雲潇提出設副相一職,為丞相分憂。百官不知皇帝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不敢貿然發表意見。丞相卻當堂表示贊同。

副相之位由在祭祖大典上立下大功的前京城守備谷源成擔任。自此,自燕朝之始便丞相一人獨大的局面就此改變。

而後皇帝又借故削弱了林相統領百官之權、暖閣辦事權、自由出入宮廷權。百官都看出來,皇上要對林相秋後算賬了。

但當事人林鴻卻絲毫不慌亂,甚至頗為如釋重負。

十一月底,皇帝派林相去京城南邊的随州,嚴查大戶占地一事。

林相一走,京中蠢蠢欲動。

首先便是都察院。林鴻在先前幾樁大案中展現出狠辣的殺戮手腕,都察院早已不滿,現在皇帝擺明了立場要辦他,都察院立刻領銜上奏。

然後便是朝中的林氏族人,他們對林鴻早已懷恨在心,此番抓到機會,在奏本中大書特書。中下層官員也趁機聯名上奏。

一場針對林鴻的彈劾,在他不在時,轟轟烈烈地展開了。

三天後,皇帝下旨,免林鴻相職,命林鴻速回京候審。同時查抄相府。

皇城的桂花已落了。

雷雨夜,大雨瓢潑,漆黑的夜空不時被閃電照亮,轟鳴的雷聲令人心悸。

燕雲潇站在寝宮內殿,桌上是一份查抄相府的記錄。相府并沒有外面看起來那麽光鮮亮麗,更沒有金銀珠寶,除了簡單的家具,再無其他。

桌上有三個匣子,他已一一看過了。

一個裝着滿滿的幹桂花。

一個裝着滿滿的畫,畫上的內容全是蚌殼,還有珍珠。

一個裏裝着一塊玉佩、一顆夜明珠、一塊夢香,十二根扇骨,一朵幹枯的黃色玫瑰,一小截衣袖。

禦林軍方才來報,據相府的下人招供,相府并沒有廚子,林相平日裏都是自己下廚。

燕雲潇神情莫測地踱步到窗前,望着漆黑的天幕。

“不是說喜歡朕的一切麽,不是說可以為朕喪失一切麽。”他低聲喃喃道,“說的有什麽用,好聽的話多便宜啊。那咱們就來真刀真槍地試試。”

自從知道林鴻的心事後,燕雲潇一看見他,心中便會糾結。長久以來,他糾結得累了。

他必須徹底解決這件事情。

聖旨今晨已發出,下午到達随州。但以林鴻的能力,想必更早就聽到了京中的消息。

要麽聽到通緝令後,連夜逃走,遠走他鄉。

若如此,燕雲潇不會深追,兩人此生不再相見。

這是一種解決之法。

要麽……見識了君心似鐵、帝王無情後,仍堅持回到京中,回到他身邊,任他處置。

這是另一種解決之法。

“不是說無論朕如何對你,你都甘之如饴嗎?”燕雲潇自語道,指尖劃過冰涼的窗棂,一道閃電驟明,照亮了他蒼白快意的臉,“你若回來,朕便給你機會,讓你再進一步。”

身後突然傳來一陣窸窣的碎響,在轟然的雷鳴和暴雨中,格外輕,但他還是聽見了。那是人輕盈落地的聲音。

燕雲潇渾身一顫,倏地轉身。

對上了一雙黑沉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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