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來人渾身濕透,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大雨洗去了一路的風塵和疲憊,他看起來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劍,像一頭鎖定了獵物的猛獸。

燕雲潇臉上的驚訝一閃而過,負在身後的手緊握成拳。他靜靜地盯着來人,來人也一言不發地盯着他,誰也沒有說話。

一道閃電照亮了殿內,震耳欲聾的雷聲在天空炸開。

燕雲潇漠然地開口了:“林大人頂着通緝令,甩開了刑部官員,又躲過了禦林軍的巡查,夜闖朕的寝宮,真是好膽識,好氣魄。”

他負手立在窗前,狂風刮起了衣袍和墨發,神情與語氣皆淡漠,如廟宇中俯視紅塵的佛。

來人正是被通緝的前丞相——林鴻。

林鴻掩上身後的窗戶,将風雨隔絕在外,微笑着拱手行禮:“請皇上恕臣失禮,臣此行,只是為了向皇上禀告一件事情。”

他絲毫不慌亂,似乎他不是權力盡失的逃犯,仍是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渾身上下透露着從容沉穩的氣度。

燕雲潇指尖輕叩窗棂,挑眉一笑道:“你憑什麽認為,朕會有耐心聽你講?你要知道,只要朕一聲令下,你就會被禦林軍射成篩子,死無葬身之地。”

林鴻仍面色不變地道:“畢竟皇上現在還沒有下令,不是嗎?”

燕雲潇審視地看了他一會兒,緩緩踱步到桌前坐下,他用手背碰了碰茶盞,已經涼透了。

“那你說吧。”

林鴻從容不迫地走過去,倒掉皇帝杯中的涼茶,又拎起火爐上的水壺,添上杯熱茶。

他語氣沉穩地開口了:“秋獵那日的篝火叢邊,皇上曾問過臣,為何如此喜歡那個人,以至于為了他至今未娶,又是什麽時候喜歡上那人的。”

燕雲潇捧着滾燙的茶盞,吹了吹上面的浮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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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那個問題,臣當時有苦衷,故避而不答。但現在,臣決定和盤托出。”

林鴻聲音一柔,似乎回到了那一天:“那是四年前的秋獵,他那時已經長大了,年輕朝氣的少年郎,騎馬奔馳在山林間,披風随風舞動,美得可以入畫。臣下意識地跟着他。”

“他追着一只野獐子到了密林深處,連射三箭後,野獐子在地上奄奄一息。他高興地疾馳過去,哪知馬兒突然狂躁起來,狠狠地将他甩了出去,後來才知道,那是想害他的大人做的手腳。”

燕雲潇輕抿了口溫熱的茶水,垂眼看着手腕上的紅色頭繩。

“臣施救不及,他在地上滾了十幾圈才停下,扭傷了腳踝。”林鴻頓了頓,繼續道,“臣忙上去扶他,他看見臣過去,卻狠狠地道,走開,不要碰他。”

“他臉上沾滿了灰塵,疼得冷汗涔涔,那雙眼睛——卻亮得出奇,倔強、不甘、憤怒,所有濃烈的情緒都汪在那雙眼睛裏,只看了一眼,臣就再也無法将那雙眼睛從腦中抹去。”

“他坐在枯葉污泥中,卻像一只小豹子,一只蓄勢待發、忍辱負重的小豹子,發誓要将所有敵人踩在腳下的獸王。他一直緊緊地握着馬鞭,滿臉警覺。”

又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年輕君王蒼白冷漠的側臉。

林鴻輕聲道:“他的馬兒已經跑入密林,他不願坐臣的馬,撿了根樹枝當拐杖,一瘸一拐地往營地走。”

“臣去扶他,他一揮馬鞭,狠狠地抽在臣身上,強調說,不要碰他。”

“那一鞭子抽在身上,臣一點沒覺得痛,只覺得舒心,甚至是愉快——臣之前在父親靈位前發誓,要保護他不受那些大人的欺淩,臣沒有做到,挨抽是應當的。”

“他腳踝傷得很重,回去的路又遠又颠簸,他好幾次踩空差點跌倒,臣怎能忍住不去扶他?每扶他一次,他就會抽臣一鞭子,狠狠地瞪臣一眼。等回到營地,臣挨了幾十鞭子,心裏卻是前所未有的舒暢——幾年前臣欺負了他,拿走了他最寶貴的東西,這是臣應受的。他願意打臣,是不是說明他願意開始原諒了?就算不是,能讓他發洩怒火,也是好的。”

“他是主,我是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從不信鬼神,那天夜裏卻跪地感謝上蒼,因為他抽的是我,而不是其他人。”

說到這裏,林鴻單膝跪地,執起燕雲潇放在膝上的左手,輕吻手背。

他道:“臣願喪失一切,只為換得他一次回眸。”

燕雲潇靜靜地俯視着他,那雙眼睛波瀾不驚。他沒有抽回手,也沒有說話。兩人一坐一跪,沉默對視。

窗外一道雷鳴炸響。

半晌,林鴻輕輕一笑:“皇上一點也不驚訝。”

燕雲潇抽回手,望向窗外,淡淡道:“喜歡朕的人那麽多,沒有什麽可驚訝的。”

林鴻這才注意到桌上的三個匣子,匣子本應在他書房中。他看着畫和雜物,恍然道:“皇上已經知道了。”

燕雲潇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口茶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林鴻點了點頭,臉上帶着微笑:“那皇上……”

他的笑容突然滞住。

不對。

所有他曾忽略的細節在腦中回閃。

從皇帝時不時審視地、疑惑地觀察他,不時說暧昧挑逗的話,那日船上莫名的怒氣,到皇帝戲谑地給馬取名叫珍珠……

他何其聰明,本該早日勘破,可一涉及皇帝,他就沒有辦法靜下心來仔細分析。

林鴻倏地擡起頭:“皇上早就知道了。”

燕雲潇放下茶盞,道:“是。”

原來如此,所有的一切都合理地串聯了起來。

原來那日在篝火邊,皇帝已聽到了他直白的愛意。

林鴻失笑地搖了搖頭,問道:“臣自問沒有破綻,能否冒昧地問一句,皇上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燕雲潇望着他,輕聲道:“朔山崖底。”

在朔山崖底,他們曾獨處了整整一晚。皇帝受涼發起熱來,林鴻抱着他照顧了一夜,為他擦汗,換額頭上敷的手帕。然後……他俯身,隔着厚厚的手帕,在皇帝的額頭上落下一吻,呢喃着:“我的洛神,我的珍珠。”

原來如此。

愛一個人,果然是藏不住的。任何一個不經意的舉止,都有可能洩露最隐秘的心事。

“起來吧,別跪着了。”燕雲潇走到窗前,将窗戶打開了一條縫,風立刻吹起他的頭發和衣袖。他問道,“以林大人的本事,逃走後隐匿于世不是難事。那麽,你為何回來?又為何以這種方式回來?”

林鴻起身走到燕雲潇身後,像平日那樣站在他身後半步的位置。

“臣這一生,有三個願望,一個是關于父親的,兩個是關于皇上的。”林鴻道,“關于父親的願望已經實現。而關于皇上的願望,一個是還政于皇上,幫皇上重掌朝權。另一個……雖然癡心妄想,但總歸是臣的夙願——臣想在海灘上拾起珍珠,将他保護在堅硬的蚌殼中,呵護他,愛戴他,朝夕相處。”

燕雲潇背對着他,語氣毫無觸動:“朕問的不是這個。”

“是。皇上下旨讓臣回京候審,臣自然遵皇上之命。可若是随着刑部的官員一同回來,臣将被關入大牢,被提審,被定罪,被行刑,皇上身份尊貴,自然不會去牢房那等腌臜之所。所以……臣用這種方式回來,不過是……”

林鴻輕輕一笑:“不過是,還想再見皇上一面。”

皇帝背對着他站立,背影巋然不動,負在身後的手卻似乎顫了顫。

林鴻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他面對面地對皇帝訴說着愛意與思念。他曾無數次夢見這個場景,現在終于夢想成真。

他此生再無遺憾了。

就算禦林軍此時沖進來,讓他萬箭穿心而死,他的魂魄也是幸福而愉悅的。

一輩子沒開過玩笑的前丞相,戲谑地說了一句:“那麽,皇上如今已知曉了臣的心事,是會讓禦林軍進來殺了臣,還是……會睡臣?”

燕雲潇猛地轉過身,皺眉盯着他:“林大人在說什麽?成何體統?!”

林鴻一笑:“臣原本想着,只要在死前能再見皇上一面,也就心滿意足了。可人總是貪心的,臣現在卻又不滿足了,如此,便冒犯皇上了……”

他說完,一個健步上前,輕輕将皇帝推到了窗邊。一只手攬住皇帝的後腰,一只手按在皇帝的後腦處,重重地吻了上去。

天空一道驚雷驟響。

燕雲潇驚呆了,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嘴唇上的灼熱觸感提醒他,一切都是真實的。

他回過神來,重重地咬了下去。

唇齒間的血腥味似乎激得林鴻更加興奮,他用力地吻着,右手更緊地按着皇帝的後腰,手已經陷入那柔軟的腰裏去。

燕雲潇氣瘋了,用力地推他,對方卻紋絲不動。此人胸前和手臂上都有硬實的肌肉,掐和擰都沒用。燕雲潇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想提高武功。

他怒火漸盛,越發用力地推,卻忘了右肩傷勢未愈,疼得低低地嘶了一聲。

林鴻頓了頓,放開了他。

燕雲潇氣急敗壞,手指顫抖地指着他,氣得聲音發顫:“你……大膽!”

林鴻利落地跪下請罪:“臣知罪,請皇上責罰。”

“你……”燕雲潇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冷冷地道,“以下犯上,罪加一等!”

林鴻誠懇道:“臣知罪。”

燕雲潇憤怒地拂袖而去,走出十幾步,好勝心卻又作祟。都是男人,憑什麽自己被親一下就落荒而逃?

有什麽大不了的?

他停下腳步,轉身快步走回去,拎着林鴻的領子把人從地上提起來,不甘示弱地親了上去。

然後在林鴻驚愕又驚喜的目光中,冷冷地哼了一聲,拂袖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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