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等百姓和百官都離去後,林鴻帶着燕雲潇上了一輛馬車。

馬車布置精美,車內備着銀炭和熱茶,溫暖又熨帖。

燕雲潇掀起車簾,街上仍然人流如織,歡笑不斷。還有一個時辰便是子時,百姓都等待着那場盛大的煙花。

“今年焰火司和工部一起制作了新品種,想必會很好看。”林鴻道。

燕雲潇嗯了一聲,放下車簾,裹緊披風。

“皇上冷嗎?”林鴻撥了撥炭火,敏銳地聽出他聲音裏的虛軟,關心道,“是累了嗎?還是哪裏不舒服?”

“哦。”燕雲潇有氣無力地道,“被褚開平氣得胃疼。”

“什麽時候開始疼的?疼得厲害嗎?”林鴻坐到他身邊,扶住他的肩膀,擔憂地望着他,“回宮休息吧,皇上身體要緊。”

燕雲潇皺了皺眉,拍掉肩膀上的手:“別靠那麽近。”

他頓了頓又道:“沒事。不是說有好看的煙花嗎,朕也挺想看看的。”

林鴻擔心他的身體,勸道:“回宮看也是一樣的。”

燕雲潇卻堅持:“怎能一樣?”

站在景行樓上時,他看着樓下成千上萬的百姓,聽着山呼萬歲聲,心裏卻湧起一種前所未有的孤寂。那一刻,他無比想走入人流。

所以當林鴻提出那個請求時,他沒有拒絕。

林鴻見燕雲潇态度堅決,便不勸了,虛虛托住他的手肘,問道:“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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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潇懶懶地靠着車壁,伸出手腕。

林鴻托着他的手,輕輕将紅色頭繩往下撥了撥,露出纖瘦白皙的手腕,伸出兩指搭上脈搏。

搭了一會兒脈,林鴻将小心地将皇帝的衣袖放下,遮住手腕,将那只手放回去。

“皇上是空腹喝酒,涼着胃了,所以會疼。”

馬車一個疾停,燕雲潇眉頭緊皺,微微彎下腰,伸手壓住胃部,臉色慘白。

小厮的聲音從車外傳來:“大人,前面擁堵。”

林鴻沉聲道:“好生駕車,寧可慢一些,莫要颠簸。”

他伸手攬住燕雲潇的肩膀,這回沒被拒絕,猶豫了一下正要開口,燕雲潇聲音虛弱卻不容置疑地打斷了他:“朕要看煙花。”

語氣裏帶着些許孩子氣的賭氣和堅持。

林鴻輕嘆了口氣,溫聲道:“臍上四寸處的中脘穴,用三分力按揉,能止急痛。”

燕雲潇急喘了幾口氣,手握成拳用力抵着胃部,額頭上冷汗涔涔。

林鴻見狀也顧不上說冒犯了,伸手探到他腹間,找到那處穴位,用了些力道按揉着。

“是臣失職,沒有照顧好皇上。”林鴻一邊為他按着穴位,一邊說話轉移他的注意力,“距離子時還有一會兒。臣昨日讓戶部給焰火司批了兩倍的費用,今年的煙花一定是這些年來最美的一次。”

馬車外是嘈雜的人聲,不時傳來小孩子的歡呼。

過了一會兒,燕雲潇緩過來些,有氣無力地道:“和你……沒關系。”

林鴻略一思索,知他是回答自己的第一句話,便溫聲道:“當然有關系。照顧皇上是臣的本職,更是臣的意願,皇上身體不适,自然是臣照顧不周之過。不知皇上能否給臣一個将功補過的機會?”

剛才那陣急痛後,燕雲潇耗盡了力氣,此時被林鴻攬着靠在肩膀上,虛軟地從喉嚨裏嗯出一聲。

“冒犯皇上了。”林鴻扶他躺在自己腿上,“躺一會兒好不好?能舒服些。”

燕雲潇看了他一會兒,緩緩地閉上眼睛。

馬車平穩地向前駛去,一只有力的手臂攬着他的腰,讓他連最輕微的颠簸都感覺不到。

一只手輕輕摘下了他的發冠,攏了攏他的頭發。

“是這裏疼嗎?”

随着這聲問話,一只溫熱的手掌覆在他胃上,試探地揉了揉。

燕雲潇閉着眼睛,低低地嗯了一聲。

漸漸的,四周的嘈雜歡笑似乎隔了層紗,慢慢遠去了。

只有一個溫柔沉靜的聲音凝成一線,傳入他的耳中:“臣學過一些推拿之法,讓臣為皇上揉按一番,或許能緩解些。”

燕雲潇眼皮漸沉,幾不可聞地道:“煙花……叫……我……”或許出聲了,或許沒有,他已經無從分辨了。

林鴻凝神聽了片刻,并未聽清他的呢喃。

很快,懷中人呼吸漸沉。

林鴻吩咐小厮将馬車駛入僻靜處停下。

皇帝躺在他腿上,墨發披散,呼吸平穩,眉心微蹙。蒼白的唇上咬破了皮,沾着一點幹涸的血跡。

像一朵經歷了一整夜風吹雨打的嬌花。

“皇上?”林鴻輕聲喚道。

并無回應,但燕雲潇無意識地伸出手,覆在林鴻替他揉按胃部的手上。

柔軟的觸感讓林鴻全身一震。

他伸出手指,指尖輕輕落在皇帝微蹙的眉心,慢慢撫平那褶皺。

“……潇兒?”

聲音又輕又沉,似乎根本不想被人聽見。

懷中人呼吸平穩。

林鴻輕輕松了口氣,說不清是遺憾還是釋然。

不知過了多久,燕雲潇醒了過來。

他眼中剛睡醒的茫然很快散去,倏地坐起身來:“——煙花?”

“皇上放心,沒有錯過,還有一會兒呢。”

林鴻扶着他的肩,把溫熱的水遞到他嘴邊,燕雲潇慢慢喝了半杯熱水,臉上恢複了些血色。

“好些了嗎?”

燕雲潇嗯了一聲,道:“好多了,多謝照顧。”

林鴻道:“旁邊有一家茶館,坐着喝一盞茶,子時就到了。”

燕雲潇點頭。

兩人下了馬車。

燕雲潇走在前面,走了幾步後察覺到林鴻沒跟上來,轉過身來奇怪道:“怎麽不走?”

林鴻深深地望着他。

燕雲潇墨發披散在肩頭,眉目黑如遠山,臉色仍然有些蒼白,只有唇上那抹血跡殷紅,是全身上下唯一一抹亮色。

許是因為剛睡醒,他看起來有點恹恹的,漂亮的眼睛微微下垂,顯得有氣無力。渾身上下散發着病痛後的脆弱蒼白。

林鴻想,若是把皇帝和街上的百姓們放在一起,他肯定一眼就能找到皇帝。

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身上散發的氣息。

其他人都是歡愉而熱鬧的,只有皇帝是不快樂的。

他想狠狠地把人抱進懷裏,用盡全力地抱緊他。

不管了,他要抱他。

林鴻喉嚨發緊,大步走上去,卻又在走到皇帝面前時,堪堪停住。

他袖中的手握得指節發白,才勉強克制住沖動。

在燕雲潇疑惑的目光中,林鴻強壓下那股心疼和憐惜,裝作若無其事地道:“皇上的披風散開了。”

他伸手去系披風的帶子,指尖數次劃過那漂亮的喉結。

燕雲潇打量着他,突然開口道:“朕覺得,丞相似乎有心事。”

林鴻道:“等一會兒放煙花時,正是今年與明年的更疊之時。百姓會歡呼,會和親人擁抱。”

燕雲潇道:“所以?”

“……所以。”林鴻深深地望着他,“那個時候,臣能抱皇上嗎?”

燕雲潇饒有興致地一笑,語氣卻毫無商量的餘地:“哦。不行。”

林鴻誠懇地道:“可是,臣可能會忍不住。”

“是嗎?”

話音剛落,燕雲潇一個輕盈的邁步,身形鬼魅地出現在林鴻身後,手中折扇扇尖直指他的喉嚨。

整個過程發生在一眨眼中。

“丞相還以為能穩勝朕嗎?那天晚上的事情,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了。”燕雲潇扇尖上挑,挑起林鴻的下巴,輕哼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休想再來霸王硬上弓那一套。”

說完,他收起折扇,負着手輕快地往前走去。

林鴻愣了一下,失笑地搖了搖頭,忙跟了上去。見皇帝恢複了些精神氣,他心下稍安。

茶館中只有零零星星幾個人,林鴻揀了張靠窗的桌子,掏出手帕擦了擦椅子,讓皇帝坐下。

掌櫃端來兩杯熱氣騰騰的茶,搓着手道:“兩位是來等煙花的?”

林鴻點頭,見他仍一臉喜氣地站在原地,便問道:“掌櫃的有喜事?”

掌櫃一拍大腿,咧嘴笑道:“可不是嘛!俺今天走了大運啦!”

他麻利地端了張椅子過來,坐在兩人旁邊,從懷裏掏出一張銀票,激動道:“一千兩,整整一千兩呀!俺這茶館一年才賺五十兩銀子,皇上、皇上一下子撒給俺一千兩銀子啊!”

燕雲潇和林鴻對視了一眼。

京城傳統,每年年節都有景行樓上撒銅板的環節。但今晚國庫進賬巨額銀子,燕雲潇一時高興,撒的便是銀票。面額最小是一百兩,最大是一萬兩。

厚厚的銀票一沓一沓往下撒,幾乎人人都搶到了,山呼萬歲的聲音差點震破天去。

掌櫃一臉憨厚,粗黑的手指愛不釋手地摩挲着銀票,口中不停地道:“皇上真是好,真是好啊!”

他沒讀過書,想不出什麽贊美之詞,便颠來倒去地贊皇上好。

角落裏坐着個中年文士,聞言笑道:“張掌櫃,你今晚見着個人就說,可說夠了?”

中年文士沖着燕雲潇和林鴻和善一笑,道:“今晚每個走進茶館的人,張掌櫃都要拉着人家說上一通,兩位公子別見怪。”

“當然不會見怪。”林鴻對張掌櫃一笑,“張兄說得不錯,皇上确實是慷慨大方,明君在世,世上再難找出一個比皇上還要好的人了。”

張掌櫃激動地連連點頭:“俺、俺就是這個意思!只可惜隔得太遠,天又黑,俺沒有看清皇上的天顏。”

林鴻喝了口茶,輕笑道:“在下倒是有幸,一睹過皇上的聖顏。”

張掌櫃睜大眼睛,連連道:“公子可否與俺說說,皇上長什麽樣子?俺想請畫師給皇上畫一副畫像,日日為皇上祈福。”

“皇上麽……自然是天人之姿,俊美翩然,世上無人能及其萬分之一也。”林鴻慢慢地說着,望着對面的燕雲潇,輕聲道,“在下不過凡夫俗子,無法形容皇上之形貌,只能借古人的詞句,來描摹一二。”

燕雲潇眯了眯眼,警告地盯着他。

林鴻微微一笑。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耀秋菊,華茂春松……”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纏,有如實質。

“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

林鴻聲音漸緩漸沉,眸色深沉,目光織成一張網,想将對面的人網羅其中。

“……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

他袍袖微動,聲音戛然而止。

燕雲潇眸帶震驚,微怒地盯着他,無聲地動了動唇:“放開。”

他方才實在聽不下去了,在桌下踢了林鴻一腳,哪知林鴻像是眼睛長在地上一般,伸手握住了他的腳踝。

張掌櫃在一邊聽得暈暈乎乎,道:“等、等一下,公子是讀書人,這……俺全都聽不懂啊!”

桌下,林鴻輕輕握了握皇帝的腳踝,隔着靴子摸到了頭繩的形狀,指尖壓了壓,這才不動聲色地放開。

燕雲潇沉着臉,瞪着他。

林鴻這才轉頭看向張掌櫃,笑道:“見笑了。張兄只需記得,皇上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他頓了頓,柔聲道:“縱然金玉其外,但珠玉其心,勝卻外在形貌千倍萬倍。”

他說着這話,又看向燕雲潇。

張掌櫃聽了個半懂,問道:“公子是與皇上相識嗎?”

林鴻微微一笑道:“在下有幸與皇上接觸過一二。”

張掌櫃瞪大了眼睛,激動得語無倫次,緊緊抓住林鴻的手:“公子,能給俺講講嗎?皇上是什麽樣的人?”

林鴻正想說話,燕雲潇卻冷冷地道:“公子,可別耽誤了煙花。”

張掌櫃忙道:“不會的!還有一盞茶時間,這位公子請等一等,俺實在是……想聽聽皇上的事情,俺家老妻和囡囡,都想為皇上祈福。”

燕雲潇神色漸漸緩和。

張掌櫃道:“今兒這茶,算是俺請兩位喝的。”

林鴻提起桌上的水壺,給燕雲潇的茶盞滿上水,問道:“少爺,便稍等片刻,可好?”

燕雲潇不語地盯着他。

林鴻對張掌櫃一笑道:“這是我家少爺,他身體有點不舒服,所以話少了些。但他平日裏是最可親、最善良的人。”

張掌櫃對着燕雲潇憨憨一笑,實則心裏有一點怕他。這位公子姿容出塵,令茶館蓬荜生輝,但身上有種高貴莊嚴之氣,令他敬而生畏。

林鴻道:“說回皇上……皇上文武雙全,百官愛戴,百姓敬仰。”

張掌櫃咧嘴笑道:“是、是是!”

燕雲潇已放棄了瞪林鴻,只撐着下巴盯着茶盞中的葉片。

“皇上寫得一手好字,點畫之際,風致翩然。曾微醺時揮毫,寫就《羨魚帖》,拓刻于宮中潛鱗亭上,路過者無不駐足觀賞。”

“皇上自幼習武,能拉開一石六鬥的硬弓,例不虛發。秋獵時,曾在百步之外射中一頭獐子,與百官共分。”

“皇上……”

不知不覺,茶館中的人都圍坐過來。

林鴻娓娓道來,不時和周圍的人目光接觸,讓人覺得他顧到了場間所有人。但大多數時候,他的目光都深深地落在燕雲潇身上。

溢美之詞如涓涓細流,從他口中源源不斷地流出。他自如地講着,不時為燕雲潇斟茶,偶爾為他系緊披風的系帶。

“皇上是最善良的人,身邊服侍的宮女是他在宮外撿到的孤女。在路上見到想吃糖葫蘆卻買不起的小女孩,皇上會買給她。皇上讓小女孩給他講一個笑話,只是為了不讓她覺得受之有愧。”

燕雲潇一開始不看林鴻,後來靠在椅背上打量他,嘴邊噙着一抹笑意。

兩人的目光隔着一張木桌,隔着人們的贊嘆和驚呼,在空中交織。

茶館外的嘈雜變得大聲起來,馬上便是子時了。

“今天便講到這裏吧,在下要帶我家少爺去看煙花了。”林鴻溫言結束了講述,周圍的人散開了。

林鴻走到燕雲潇身邊,彎下腰伸出手臂:“走嗎,少爺?”

燕雲潇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将手臂遞給他。

林鴻扶着他起身,為他攏了攏披風。

張掌櫃小跑上來跟着他們:“這位公子,俺、俺還是不知道皇上長什麽樣子,這可怎麽畫像哪?”

林鴻淡淡一笑:“只要是誠心為皇上祈福,又何必知曉皇上的相貌?”

張掌櫃撓了撓頭,看着他們遠去了。

人流摩肩接踵,林鴻護着燕雲潇,讓他不被擠到碰到。

燕雲潇冷冷地道:“朕明日便免了丞相的官職,丞相想必還能去茶館以說書為生。”

林鴻摸了摸鼻子,笑道:“是臣僭越了,請皇上恕罪。”

他頓了頓,道:“只是……有些沖動是很難克制的,特別是當一個人懷揣着一顆稀世珍珠時,他會忍不住向旁人炫耀,因為這顆珍珠太亮、太美……”

燕雲潇正想說話,天空卻一陣巨響。

一朵足以覆蓋整片天空的煙花綻開!

人群沸騰了,尖叫着,蹦跳着。

又一朵煙花。

歡呼聲太大,人們根本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麽,于是他們用最原始的方式,表達着激動和祝福——那就是擁抱。

丈夫擁抱着妻子,父親和母親擁抱着孩子,兄長擁抱着弟弟和妹妹。

又一朵煙花。

腰間一緊,燕雲潇低下頭,腰上多了一雙手臂。

一具溫熱的身體從後面貼了上來,緊貼着他的後背。

“臣方才說,有些沖動是很難克制的。”林鴻那永遠沉靜的聲音,緊貼在他耳邊,在嘈雜的人聲和煙花爆炸聲中,清晰無比,“比如——擁抱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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