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林鴻推門而入,手中拿着剛摘的茄子和蘿蔔,笑問道:“中午吃地三鮮和鲫魚蘿蔔湯,可好?”
他衣袖卷到手肘,手臂上沾着點泥土,含笑地望着榻上的人。
燕雲潇在聽到他聲音時,便懶懶地躺了回去,摸着小狐貍光滑的皮毛,道:“好啊。”
地上放着一個粗制的竹筐,裏面有兩尾活蹦亂跳的鲫魚。
他奇道:“哪來的魚?”
林鴻拎起竹筐往廚房走去,道:“旁邊的小溪裏抓的。”
走到門口,他腳步一頓,回頭道:“皇上很喜歡吃魚吧?無論是煮的,還是烤的。”
燕雲潇疑惑地挑了挑眉:“丞相想說什麽?”
林鴻道:“前兩日皇上和谷源成吃烤魚時,他會幫皇上剔掉魚刺嗎?”
“剔魚刺自有太監來做。”燕雲潇回想起前兩日,潛鱗亭中,谷源成哼哧哼哧埋頭吃魚,差點把他養的冬靜魚吃光,抱怨了一句,“他可真能吃。丞相問這做什……”
說到這裏他驟然打住,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笑意:“喲,丞相這是吃醋了。”
他懶懶地斜倚着,肘支軟榻,手掌托腮,衣衫滑下來一大片。一臉戲谑狡猾的笑意,清亮的明眸打趣地盯着林鴻。林鴻見他這樣,一時忍不住,放下竹筐大步走來,半蹲在他面前。
“臣比他吃得少。”林鴻深深地望着燕雲潇,輕聲道,“臣還會幫皇上剔魚刺,保證比太監做得好。”
燕雲潇笑得意味深長,視線下滑,緩聲道:“比太監好嗎?丞相又不是太監,為何……要與太監比?”
林鴻的喉嚨上下動了動。他想起那日在暖閣,皇帝那近似于挑逗的玩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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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扣住皇帝的手腕,在皇帝不悅的目光中,理智回籠,伸出兩指落于脈搏上,聲音沙啞地道:“身體可好了?可有請太醫瞧瞧?”
燕雲潇手腕靈活地一轉,甩開他的手指,坐起身理了理鬓發:“丞相連朕與誰吃魚都知道,又怎會不知朕請沒請太醫?”
林鴻敏銳地聽出他話裏的一絲不悅,立即請罪道:“是臣的不是,臣不該打探皇上的日常。但臣無一日不挂念皇上,只能從下人傳來的只言片語中聊解思念,請皇上恕罪。”
軟榻旁的小案幾上,放着一碟子冒熱氣的栗子糕,還有一碗溫着的淡莓酒,燕雲潇看了一眼,心裏的那點怒氣就消散了。
他拿起塊栗子糕吃着,寬容地一擺手:“下不為例。”
“是。”林鴻道,“皇上吃兩塊墊墊肚子就行,等會兒還要吃飯。”
他說着起身往廚房走去,但一塊不知是什麽的東西從他懷中掉出,砸在地毯上。
林鴻一愣,迅速把那東西撿起,緊握在手心。
燕雲潇有着過目不忘的記憶,剛才那一瞥,他已看清了那東西——那是他打發走戲班子那小生的玉佩!
怎麽會在林鴻身上?!
他吃驚地望着林鴻。
林鴻瞅着他的表情,知他已認出了玉佩,二話不說,利落地跪了回去:“臣知罪。”
燕雲潇神情複雜:“……丞相是去當劫匪了?”
林鴻誠懇道:“那小生心術不正,這玉佩又是皇上貼身之物,臣怕他今後拿這玉佩做文章,壞了皇上聲譽。”
燕雲潇木然地望着他。
林鴻頓了頓,道:“臣已把那小生遣送至極南之地,免得他以後再勾引皇上。”
“……還有什麽?”
林鴻道:“臣已經請了一位名師,開始學彈琵琶,今後臣也能為皇上彈琵琶。”
燕雲潇一言難盡地揉了揉額角,他大概知道丞相為什麽提前三天回來了。
他問:“丞相族中事務可處理好了?”
林鴻回道:“并非什麽大事,就算臣不在,下人也能處理。”
年節祭祖,怎會不是大事?這人僅僅是因為他随手賞了別人一塊玉佩、因為他留人在寝宮中彈琵琶,就連夜趕了回來?
太荒謬了,荒謬得燕雲潇都顧不上生氣了,嘆了口氣又躺了回去:“何至于此。”
他這話沒頭沒尾,林鴻卻聽懂了,略一思索後道:“一想到那些事,臣就無法思考,只想立刻回到皇上身邊。臣無法抗拒這股本能。”
燕雲潇望着他,輕聲道:“你知道的,就算——就算朕答應了你,朕也一樣會有妃子和孩子,到了那時……丞相又打算怎麽辦呢?”
林鴻道:“畢竟還沒有到那個時候,不是嗎?臣只知當下——臣馬上能為皇上做一鍋鮮香濃郁的鲫魚蘿蔔湯,這已經足以讓臣愉悅了。”
窗外飄起薄雪來,廚房裏飄出香味。
燕雲潇坐在火爐前,不時摸一摸小狐貍,小狐貍親昵地抱住他的小腿,蹭他的衣袍。
“真會撒嬌。”
他輕笑地撸了撸小狐貍的肚皮,喂它吃了一塊栗子糕。
屋內的陳設與他睡前已有不同。他翻亂的書籍恢複了整齊,藍衛笨手笨腳插上的鮮花也被整理好了,顏色搭配得十分美麗。火爐中加了新的炭,新砍的木柴整整齊齊地堆在牆角。
這是他睡覺時林鴻做的。
他驚訝的是,他竟然沒有被吵醒。是值守的藍衛給他的安全感?還是小茅屋帶給他的安全感?亦或是,他早已習慣了某人的存在。
燕雲潇不願去多想。
香噴噴的地三鮮和熱氣騰騰的鲫魚湯很快做好了,燕雲潇吃得非常滿足。
窗外的雪下大了。
燕雲潇負手立在窗前,菜圃中的茄子和南瓜覆上了白雪,不怕冷的小狐貍歡快地在雪地中奔跑着,溪水中不時躍出一尾魚,木窗上結着漂亮的冰花。
肩上一沉,一件厚厚的披風裹住了他。
他沒有回頭,耳邊傳來溫聲囑咐:“別着涼了。”
林鴻蹲在火爐前,往裏面加木柴,又将炭火撥得更旺了些:“雪越來越大了,山路難走,皇上今晚歇在這裏嗎?”
許久沒有回音,林鴻擡起頭,卻見燕雲潇背靠着窗戶雙手環胸,正眸帶探究地審視着他。
“怎麽了?”
燕雲潇搖了搖頭,又轉身背對着他。
下午,天色黑沉,雪果真越下越大,菜圃中的茄子被壓彎了頭。
雖然雪堆三尺,山路滑濘,但回宮并不是什麽難事。可小茅屋中炭火溫暖,小狐貍昏昏欲睡,燕雲潇莫名地也跟着懶散起來,不想踏入冷雪中。
當晚他在小茅屋中歇下了。
小茅屋造得簡陋,只有一個小正廳,一個卧房,一個廚房。燕雲潇睡在卧房中,林鴻伺候着他洗漱睡下後,便在正廳的榻上歇下。
燕雲潇聽着窗外雪落的聲音,許久都沒有睡意。炭火讓卧房溫暖無比,他的思緒卻飄到一門之隔的正廳中。
唯一的火爐被放到了卧房中,正廳裏應該是冷的吧?
可轉而又想到,他是皇帝,火爐自然應該在卧房中,想那些有的沒的,并沒有意義。
他在小狐貍的呼嚕聲中睡去了。
翌日雪融,天光大亮,燕雲潇醒得很早。
他醒了會兒覺,外面傳來很輕的叩門聲,一個聲音問道:“皇上可醒來了?臣能進來伺候嗎?”
燕雲潇将散開的裏衣整理好,道:“進來吧。”
林鴻端着燒好的熱水進來,伺候着他梳洗穿衣。燕雲潇走出卧房時被正廳的涼空氣凍得一個哆嗦,林鴻忙把火爐搬出去,将火燒得旺旺的,正廳漸漸暖和起來。
“化雪比下雪冷,皇上先坐着休息一會兒,等太陽出來暖和一些,再啓程回宮。”林鴻說着,端給他一杯熱騰騰的茶。
燕雲潇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就着熱茶吃起栗子糕來。
然後,他盯着那一碟子栗子糕,出神地發着呆。
一些他過去從不會想的細節浮上心頭。
山裏并沒有栗子,那麽栗子是林鴻一早去集市買的,山路崎岖而滑濘,出山、入山、做好栗子糕,需要多長時間?
是需要一整夜的時間嗎?
林鴻察覺出燕雲潇異常的沉默,關心道:“皇上怎麽了?昨夜沒睡好嗎?還是栗子糕不好吃了?”
燕雲潇盯着他,緩緩道:“朕睡得不錯,你呢?”
“臣也睡得不錯。”林鴻道。
見燕雲潇仍望着他,林鴻一笑道:“不過是起早了些,去集市買了新鮮栗子。”
燕雲潇道:“你可以叫藍衛去。”
林鴻道:“藍衛殺人在行,挑栗子可就差遠了。臣恰好精通此道。給皇上吃的,自然要挑最好的。”
徹夜不眠,冒雪來回入山,只是為了在他醒來時,送上一碟如往日一般香甜的栗子糕嗎?
若這是君臣之禮,他不會有任何想法。
可這并不是作為丞相的分內之事。
燕雲潇嘴唇微動,他想問,值得嗎。
可是他把話咽了回去。
栗子糕依然冒着熱氣,色澤鮮美,他卻第一次沒了胃口。
這份感情,太沉重了。
步搖說,希望他能找到一個真心愛他的人,一個能拉住他的人。可這一瞬間他清楚地知道,他不想被拉住。
因為愛是束縛。
他不願被束縛,他只願做永遠沒有方向的風。
他是皇帝,他可以逢場作戲,滿口不值錢的甜蜜情話。也可以任意妄為,今朝有酒今朝醉。更能與一個人周旋、欺騙、假意和調笑。
可他不能面對一顆赤誠的真心——因為他的經歷決定了,他不是一個能把愛當做兒戲的人。從小缺愛的人,怎能把愛當做兒戲?
他要不起這樣沉甸甸的愛意。
“走吧。”燕雲潇倏地起身,“回宮。”
他推開門,走入寒風中。
林鴻忙跟了上去,
小茅屋中炭火漸熄,栗子糕漸漸變涼,變硬,失去色澤和溫度。
像一顆被遺棄的真心。
大年初十,皇帝寝宮。
燕雲潇趴在軟榻上,讀着一本閑書,問道:“走了嗎?”
銀燭拎着一個食盒進來,道:“走啦。不過相爺讓奴婢把食盒交給皇上。”
燕雲潇翻了頁書,看也沒看,道:“你們吃吧。”
流螢走過來挽起窗紗,搖頭道:“皇上怎麽了?以前不是最愛吃相府的栗子糕嗎?這都第六天了,皇上卻看也不看一眼。”
“皇上都六天不出門了,林相連着來了六天,皇上都不見人家。”銀燭打開食盒,吃了塊栗子糕,誇張地嘆了口氣,“真真真——香啊!皇上真的不吃嗎?”
燕雲潇吸了吸鼻子,香甜湧入鼻腔,他猶豫了一瞬,然而還是搖頭:“不吃。朕讓你們轉告他,讓他以後都別送栗子糕了,他怎麽不聽?”
“奴婢哪能知道。”銀燭故意坐到他身邊,拿着栗子糕晃了晃,“答應倒是答應了,可第二天還是照常來——皇上真的不見見他?”
流螢往窗外看了一眼,道:“林相走遠了,又往回走,一看就是在等着皇上召見呢。”
燕雲潇煩躁地揉了揉頭發,合上書扔到一邊:“不要再提他了。”
銀燭和流螢對視了一眼,交換了一個眼神。銀燭把栗子糕提走了。
流螢斟了一盞熱茶,遞到燕雲潇手邊,柔聲道:“皇上別生氣,是奴婢失言了。”
燕雲潇輕嘆了口氣,接過茶盞:“不是你們的錯。朕這幾日心情不好。”
流螢娴熟地為他捏起腿來,建議道:“皇上心情不好,為何不出去走走?皇上過去愛吃城西的蜜漬烤鴨,何不趁着休沐去吃?城南道觀的紅梅據說是京城一絕,現下正是紅梅淩霜傲雪之時,想必十分好看。”
“沒心情。”燕雲潇恹恹地趴在軟榻上,悶聲道,“用些力,揉揉肩膀。”
流螢便為他捏肩。
燕雲潇始終覺得力道軟綿綿的,等想明白他之所以覺得流螢力氣小,是因為習慣了某人的力道之後,心情更差了。
“別揉了,下去吧。朕自己呆一會兒。”
流螢這些天已經習慣了他的反複,從善如流地停下,走之前道:“皇上之前教導奴婢,逃避不能解決問題,要把問題說出來,才有可能解決。憋在心裏,只能一天更比一天郁悶。”
不等燕雲潇回答,她行禮退下了。
燕雲潇發了一下午的呆,入夜時,他讓人去請丞相過來。
林鴻很快就過來了,行禮後關切地望着他:“皇上最近是否心情不佳?是臣做錯了什麽事,惹皇上生氣了嗎?”
燕雲潇道:“不是,丞相不必多慮。”
他起身慢慢踱着步,斟酌着詞句:“君子遠庖廚。朕前幾天便命宮女轉告了丞相,今後不必再送栗子糕來。”
林鴻的目光緊緊追随着他,落在他右手手腕上,渾身一震。那裏本來該有一條串着珍珠的紅色頭繩,可現在沒有了。
他隐約感覺到,皇帝這幾日閉門不出,是在做一個重大的決定。
燕雲潇從懷中掏出一個荷包,遞給林鴻。
裏面是那兩條紅色頭繩,一條串着珍珠,一條沒有。
林鴻發現皇帝始終避免和他目光接觸,他沉聲道:“臣不明白。”
燕雲潇道:“丞相是朕的股肱之臣,是将來青史載冊的名臣,不該把精力放在這種事情上。”
這種事情……
林鴻的直覺告訴他,皇帝說的“這種事情”,不是指編頭繩或做糕點,而是指……愛他。
他喉嚨發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燕雲潇又掏出一個荷包遞給他,裏面是二十萬兩銀票。
“這是丞相交給朕的俸祿。”燕雲潇輕笑道,“哪有皇帝替臣子存着俸祿的道理?不知道的,還以為朕克扣俸祿呢。”
林鴻聲音發緊:“這是臣自願的。”
燕雲潇像是沒聽見他說話,拿出另一個荷包,這個荷包被撐得鼓鼓囊囊的,裏面是滿滿的金葉子、金豆、金瓜子。
“這便當做是……買栗子糕的錢吧。”燕雲潇背對着他,輕聲道,“丞相日日早起,去集市買新鮮的栗子,做成栗子糕送到宮中,風雨無阻。朕知道這份心意是無價的,但……朕沒有等價的東西能還給丞相,只有這些了。”
林鴻聽明白了,皇帝不要他的心意。
“可是年前在茅屋中,皇上答應過讓臣試一試。”林鴻道。
那日皇帝眉眼帶笑,戲谑地道,讓他來試試,什麽時候能捂熱那顆冰做的心。
燕雲潇聳了聳肩,道:“試過了,沒有結果,不是嗎?”
林鴻望着他的背影。
年輕的君王身形颀長,負手立在窗前,背影沉默而冰冷。
沒有結果嗎?
可是他明明抱着他看了一個時辰的煙花,皇帝明明已經漸漸不再抗拒他的接觸,明明在慢慢地接受他的照顧和關心。
一道涼風吹起了窗紗。
林鴻低頭看着裝頭繩的荷包,五指用力地攥緊,指節泛白。
皇帝把他的心還給了他。
林鴻聲音澀然:“皇上不要臣的心意,卻不願回頭看臣一眼嗎?”
燕雲潇背影一顫,轉過身來,近乎溫和地盯着他。
一道風吹起皇帝未束的墨發。
林鴻一瞬間什麽想法也沒有了,快步上去關上窗,低聲道:“天冷,皇上莫要站在這裏吹風,當心着涼。”
燕雲潇長睫輕顫,微垂下眼眸。
林鴻商量似的,小心翼翼地問道:“是臣給皇上壓力了嗎?還是……臣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對,只要皇上說出來,臣立刻改。”
他頓了頓,道:“臣願意做任何事,只要皇上答應讓臣留在身邊,給臣一個機會關心、照顧皇上。”
話音最後,已是卑微的祈求。
燕雲潇抿了抿唇,再擡頭時已恢複了輕松愉悅的笑意。
“丞相一表人才,門第高華,不知惹多少姑娘傾心,何苦與朕糾纏不清?”他眉眼彎彎,笑吟吟地道,“丞相不過是一時糊塗罷了,朕年後便為丞相擇一門好姻緣,丞相也好在處理朝中政事之餘,為林氏延續香火。”
皇帝每說一個字,林鴻的心就碎上一分,袖中的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地紮進掌心,滿手黏膩鮮血。痛楚讓他保持着面上的平靜。
他并非沒有料到這個結果。
若皇帝在知道他心意之初便這樣拒絕他,他甚至不會傷心。
可在那個擁抱、那個吻、那些溫存之後,他心中已升騰起了些微的希望。這個時候的拒絕,無疑讓他從天堂墜落至地獄。
面前是一雙平淡溫和的眼眸。
林鴻艱難地說:“那麽皇上是想讓臣……持君臣之禮,往後再無僭越?”
燕雲潇淡淡地道:“朕想讓丞相只做君臣分內之事,你我之間,往後只有公事,再無私事。”
半晌,林鴻跪下行禮:“是,臣明白了。”
燕雲潇袖中的手緊握,而後又松開。他轉身背對着林鴻,道:“起來吧,早些回府。”
身後一陣沉默。
而後,他聽到鄭重叩首的聲音,林鴻的聲音響起:“臣願皇上,千秋萬歲,歲歲皆歡。”
“臣告退。”
然後是衣袍的窸窣聲,腳步聲遠去了,殿中寂然無聲。
燕雲潇依舊望着窗外。
遠山覆雪。
夜已涼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