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大雪一直落到正月十五。

朱紅的宮牆被染白了,禦花園的枯枝也覆着雪,遠山一夜白頭。

休沐日的最後幾天,燕雲潇一直窩在寝宮。窗外鵝毛大雪,裹着狐裘縮在溫暖的炭火旁,舒服得骨頭都軟了。

有提前回京的官員來拜年,送來些家鄉特産。自年節宴上皇帝徒手捏碎夜明珠後,再也沒有不長眼的官員敢送貴禮。

秦煥極的老家在蜀州,給皇帝帶來一種名叫“龍眼酥”的當地特産。此物酥皮鮮脆,餡料油潤濃香,燕雲潇非常喜歡,便留秦煥極下棋。

燕雲潇喜歡此人的直爽憨厚,卻知他的性格在官場上容易吃虧,便讓他多下棋,多思考。可憐秦煥極一個八尺大漢,可憐兮兮地和棋子大眼瞪小眼,頭發都掉了一大把。

燕尋從江南寄來一封信,問皇兄安好,又說聽聞各州總督在京城吃了癟,大大充實了國庫,皇兄真是英明神武天神下凡足智多謀。燕雲潇波瀾不驚地往下看,果然看到了末尾的一句話:臣弟搬遷至江南,囊中羞澀,願皇兄……

燕雲潇輕笑出聲,提筆回了封信,勸他上進,又讓人給他送了銀子和珍寶去。

正月十六,百官歸朝。

朝會上議定了年後的幾樁大事,皇帝便宣布退朝。

一進入暖閣,燕雲潇便被桌上的鮮花吸引了視線。幾枝薔薇、一捧萱草、一串月桂,插在青瓷花瓶中,花瓣上還挂着露珠,顯然是今晨才摘的。

過去的一個多月裏,每一天,他的桌案上都會有這樣的一簇鮮花。

他移開目光,走到桌案前坐下。

一道沉穩的腳步聲跟着進來,林鴻的聲音響起:“參見皇上。”

燕雲潇翻着文書,沒有擡頭:“丞相不必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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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鴻走到角落的桌邊坐下,開始處理奏折。

暖閣中安靜得落針可聞,只偶爾傳出筆尖在紙上劃過的沙沙聲。

燕雲潇盯着手中的書,半天都沒翻一頁。淡淡的花香飄入他的鼻腔,他鼻子有點癢,用手帕掩住口鼻,打了個噴嚏。

林鴻從文書中擡起頭,斟了杯熱水,默不作聲地遞到他面前。

燕雲潇皺起眉頭,淡淡地道:“丞相怎能做添茶加水這樣的事?”

說着看也沒看那杯水一眼,讓太監重新泡了熱茶來。

“是,臣僭越了。”林鴻拱手行禮,坐回了角落。

燕雲潇捧着茶盞慢慢喝着,望着那杯熱氣漸消的白水,心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放下茶盞道:“丞相今日起便搬出暖閣吧。”

話音剛落,一道淩厲的視線緊緊地盯着他。燕雲潇沒有擡頭,只垂眸看着茶盞中漂浮打旋的葉片。

許久沒聽到回複,燕雲潇擡頭望向角落,林鴻已低頭斂目:“臣遵旨。”

他沒有什麽可收拾的,只抱着未處理的奏本,往外走去。走到門口又頓住,轉身問道:“皇上是否需要臣……去讓谷源成搬進來?”

燕雲潇抿了抿唇:“不。”

“是。”林鴻抱着奏本離開了。

一炷香時間後,藍衛來報:“主子,林相去了門下省政事堂辦公。”

燕雲潇皺眉道:“朕并未讓你們監視他。”

藍衛猶豫了一下,小聲道:“主子先前下令,讓屬下随時報告林相的行蹤。”

燕雲潇想起來,那是林鴻剛被他關入暗道時,他下的令。林鴻武功超群,自然能察覺到藍衛的存在,要是讓林鴻以為自己仍關注着他,那就不好了。

想到這裏,燕雲潇立刻道:“即刻撤去所有監視,不必再向朕報告他的任何事情。”

藍衛:“是,主子。”

接見了幾位官員,便到了傍晚時分。

燕雲潇正打算回寝宮用膳,擡頭卻見林鴻站在暖閣門口,手裏拿着一份文書。

過去,林鴻處理完當日的奏本,會将重要內容謄錄出來,供皇帝過目。

林鴻拱手行禮,還未說話,就聽燕雲潇道:“丞相日理萬機、宵衣旰食,何須親自送來?明日起,命太監送即可。”

“是,臣遵旨。”

林鴻将文書放到皇帝案前,默不作聲地退下了。

燕雲潇看了一遍文書,在某些重要的奏報旁寫下朱批,命太監将文書送去政事堂。

用過晚膳,燕雲潇照例喚來藍一,切磋武藝。

他顯然心不在焉,幾十招後就落了下風,衣服被劃了道口子。

藍一收招,劍鋒回鞘,語氣平淡而篤定:“主子今日不在狀态,不宜切磋。”

燕雲潇脫下被劃破的外袍。

過去他習武是為了自保,那個雷雨夜後,習武是因為不服輸。現在兩個目标都失去了意義,他自然懈怠了。

“你說得對。”燕雲潇道。

藍一沉默地退回黑暗中。

翌日沒有大朝會,燕雲潇一早便去了暖閣。

他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在桌上,青瓷瓶中的花仍是昨日的。他松了口氣,但他的心情并未因此變得更好。

傍晚時分,太監将一份薄薄的文書送到暖閣,上面是丞相整理的奏本內容。燕雲潇看過後,又命太監送回政事堂。

暖閣與政事堂相隔不過一千米,這一千米卻顯得無比漫長。

距離不在于那層層疊疊的宮牆和上上下下的臺階,而在于皇帝和丞相之間的沉默和隔閡。

上一次林相搬出暖閣後,皇帝便施展了雷霆手腕,羅織罪名後滿城通緝林相。百官以為皇帝又要故技重施,無不戰戰兢兢。

然而下一次的大朝會上,皇帝卻對林相表示了前所未有的恩寵。不但将年初的幾項重要事情交給林相辦理,還和顏悅色地關心起林相的終身大事,要為其指婚。

林相卻并無欣喜之色,只說年初政務繁雜,請皇上稍緩一段時日。

皇帝笑意盈盈地答應了。

轉眼到了草長莺飛的二月。

皇帝案前的鮮花已經幹枯了。

打掃暖閣的宮女太監們不知道這簇花是從哪裏來的,不敢貿然去動。鮮花便在案頭漸漸枯萎、凋零。

皇帝沒說扔,幹枯的花便一直擺在案頭。

年初的頭等大事便是財政預算。年節宴上國庫進賬巨款,費用充足了,許多擱置的事情便能重新開工,故而今年的預算格外繁雜。戶部連續忙碌了半個多月,終于理清了頭緒。

新任的戶部右侍郎李宣參與預算編制,二月末的一個夜晚,林鴻帶着李宣來向皇帝禀告。

天已經暖和起來,暖閣中又點着銀炭,燕雲潇便只穿一件月白長袍。

李宣一進入暖閣便一個哆嗦,顯然想起了兩個月前的可怕經歷。

燕雲潇也想起了兩個月前的可怕經歷。

他皺了皺眉,總覺得空氣中彌漫着尿騷味,不動聲色地屏住呼吸。一炷香時間過去,他屬實沒聽進去李宣說了些什麽。

林鴻看了眼皇帝,溫聲打斷了李宣的禀告,道:“李侍郎,這半個月辛苦了,今日便早些回府歇息吧。本相來向皇上禀告即可。”

李宣看了眼皇帝,見皇帝未出聲阻止,便行禮告退了。

人一離開,燕雲潇立刻深深吸了口氣又呼出。

林鴻拿過那份厚厚的財政預算文書,恭立在皇帝身側,挑重要的向皇帝禀告。

燕雲潇聽他講着,不時點頭,有時問一些問題,林鴻便詳細地回複。

修建夏宮、冬宮,預計花費一千二百萬兩銀子。

燕雲潇看到這個條目,笑道:“朕那日不過随口說說,哪能真的建!大興土木,豈非勞民傷財,朕少不得要背上暴君的名頭。”

林鴻道:“并非如此,皇上多慮了。受邊境戰亂影響,湧入江南和西南的流民增多,今年國庫充裕,不但能付多一些的工錢,還能将無所事事的流民安頓下來,減少流民騷動,是利民之舉。”

燕雲潇翻了翻細目,沉思着。

林鴻又道:“欽天監夜觀天象,今年夏季會格外炎熱,冬季會格外寒冷。”

林鴻翻出一張工部繪制的夏宮草圖,道:“夏宮會植滿蔥翠林木,有瀑布直接彙成的湯池,有涼湖舟亭,會種滿荔枝葡萄。”

“至于冬宮……”林鴻又翻出另一張圖紙,“冬宮的選址在一塊天然暖泉處,有木屋、馬場、桃林,都是皇上喜歡的。”

“如此……”燕雲潇看着圖紙,似乎能想象出冬日圍爐烤火的場景,倒真有些向往起來,“那便建吧,要安排好監工,莫讓地方上吞了銀子去,克扣了工錢。”

埋頭看了太久,他伸手揉了揉酸痛的肩頸。

林鴻餘光瞥見他的動作,下意識地伸手為他揉捏着,口中道:“皇上放心,臣……”

他猛然打住,縮回了手,垂目道:“臣失禮,請皇上恕罪。”

燕雲潇一開始沒反應過來,還有點不悅他為什麽停下不揉了。他擡起頭,撞見林鴻的目光,驟然想起來了所有。

他發現,林鴻看他的目光變了。

過去,在他知曉林鴻的心意後,林鴻便不再藏着掖着,看他的目光是直勾勾的、深沉又貪戀,濃得如未化開的墨。

而現在……林鴻恭謹地持着君臣之禮,目光落在他眼下一寸處,不再直視他的眼睛。

燕雲潇向後靠在椅背上,姿勢變化讓他僵硬的肩頸一陣刺痛,微微皺了皺眉。

“朕乏了,明日再說吧。”燕雲潇道。

林鴻恭敬地拱手行禮,目光在他單薄的衣袍上停留了一瞬,沉默地離開了。

冬末春初的夜晚仍是十分寒冷,一陣陣穿堂的涼風吹得桌上宣紙飄落。

燕雲潇裹上披風,趴在桌案上,長睫微阖,指尖撥弄着狼毫的筆毛。

風變大了。

一個不知什麽東西被吹到地上,發出咚的一聲。

門口的侍衛聞聲進來,見滿地宣紙掉落,愣了一下。

燕雲潇疲憊地揉了揉額角:“收拾一下吧。”

他話音驟停,神情複雜地望着地面——

方才吹落的小木盒砸碎在地,寸長的小紙條散落一地。

每張上都寫着詩句或妙語。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雁字無多,寫得相思幾許。”

“琴瑟友之,鐘鼓樂之。”

“一期一會,世當珍惜。”

“只願君心似我心……”

過去的一個多月裏,林鴻會早早地在暖閣等他,給他送上溫熱的栗子糕,食盒裏會放着這樣一張小紙條。

他看完便随手扔在桌上的小木盒中,現在被風吹落,才發現已攢了這麽多了。

“皇上,這些還要嗎?”侍衛問道。

燕雲潇回過神來,起身離去。

“不要了。”

侍衛很快收拾好了暖閣,将地上的木盒碎片和小紙條一起掃入簸箕,和落葉、茶渣一起倒入渣鬥中。

回寝宮披了件厚披風,燕雲潇帶着小鄧子,穿過禦花園的暗道,來到小茅屋。

自正月初五離開後,他便沒有來過這裏。小狐貍激動地連連作揖,抱着他的小腿不撒手。

燕雲潇蹲下,摸了摸它的腦袋,輕笑道:“小東西。”

地裏的菜長得很好,燕雲潇随手摘了個白蘿蔔,坐在母妃墓前啃了起來,小狐貍歡快地圍着他跑。

吃完蘿蔔,燕雲潇掏出手帕仔細地擦幹淨墓碑,靜靜地坐在地上,不知在想什麽。

小鄧子站在他身後,擔憂道:“主子,起來吧,莫着涼了。”

“唔。”燕雲潇不甚在意地應了一聲,伸手摩挲着墓碑上的刻字,“母妃若還活着,應該會對朕失望吧。”

小鄧子撓了撓頭,憨憨道:“主子怎麽會這麽想?淑妃娘娘若是還活着,只會為您驕傲才是。”

燕雲潇站起身,往小茅屋後的庭院走去,路過時瞥了一眼窗邊,木制花瓶中只剩幹枯失色的花朵。

庭院中的花長得很好,茂盛而張揚。角落裏的兩棵板栗樹已經長到腰這麽高,這裏的土壤非常肥沃,空氣濕潤,極适合板栗生長。

一陣微風拂過,板栗樹的嫩枝随風飄拂,輕快又歡愉,似乎在和燕雲潇打招呼。

“三五年後,就能結出又大又鮮的栗子了。”有人曾指着板栗樹,笑着對他說。

燕雲潇倏地起身,吩咐道:“連根拔掉。”

小鄧子奇道:“主子,這是為何?長得挺好的呀。”

燕雲潇快步向山外走去,夜風把他輕飄飄的聲音捎來:“已經沒有用了,長得再好又能如何?”

小鄧子不理解,但皇命不可違,只好把兩株板栗樹連根拔出,急匆匆地向皇帝若隐若現的背影追去。

夜月寂靜,山林渺然。

一道高大的身影從樹林中走出,凝神盯着地上的兩棵板栗樹。被連根拔出的板栗樹奄奄一息,方才還輕快揮舞的嫩葉耷拉了下去。

許久,他撿起板栗樹往山外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山間濃霧中。

財政預算一事落定,緊接着便是三月春闱。

去年朝堂大清理,近四成的官員落網,朝廷急需新的人才。正因如此,皇帝對今年春闱格外重視,令禮部認真主持,為朝廷選拔有才之士。

禮部忙了大半個月,在春闱開科前夕,将拟好的策論題目交給皇帝篩選。

一共拟了十來個題目,燕雲潇一眼掃過去,都是比較常見的時政策論。忽然,他目光一頓,落在某個別具一格的題目上,問:“這是誰出的?”

禮部尚書忙湊過去一看:“‘頑石尚且自珍,珍珠何須自賤’,哦……這是林相出的。他說去年朝廷大清洗,許多官員身死、流放、滿門抄斬,天下士子為官的信心被削弱。出此策論題,是為了鼓勵學子們自珍自愛,以古時賢臣為标榜,莫要自輕自賤,自比于那些落難的貪官。”

燕雲潇盯着那個題目,神色淡淡的,半晌不語。

禮部尚書心裏打鼓,小心翼翼道:“皇上,可有不妥?”

燕雲潇提筆蘸了朱墨,随意圈了一個題目:“就這個吧。”

禮部尚書一看,“浮費彌廣”,他暗自點了點頭,行禮退下了。

開春後藍六從西域寄來兩種毒藥,燕雲潇照例服下。其中一種藥性異乎尋常的猛烈,他從傍晚折騰至夜深,直到天蒙蒙亮,才全身冷汗地消化掉。

以前服毒是為了防止別人害他,自他掌權,服毒似乎已經沒有必要了,可他還是每月堅持。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或許只是習慣了每月一次的痛楚。

今日的大朝會他肯定去不了,便讓太監傳話,命林相代他主持朝會。

許是這段時間太過操勞,身體吃不消,燕雲潇睡了沒多久就發起熱來。太醫來開了藥讓他服下,迷迷糊糊地睡到下午。

銀燭服侍他起身,吃了些清淡的粥菜,總算舒服了些。

這時有太監來報:“皇上,谷副相求見。”

燕雲潇不想動,便讓人進內殿來。

谷源成拱手見禮,關切道:“皇上病了?”

燕雲潇漫不經心地往他身後瞥了一眼,那裏只有随風飄飛的珠簾。

他收回視線,道:“偶感風寒而已。愛卿有何事?”

谷源成遞上一份文書,道:“這是今日朝會上所議之事,容臣向皇上禀告。”

燕雲潇随手翻了翻,問道:“可有什麽要緊的事?”

“要緊的事倒是沒有。”谷源成猶豫了一下,“只是有一件事,呃……”

燕雲潇沒擡頭,了然道:“催朕選妃?”

谷源成道:“皇上英明。今日大朝會上,以張太傅為首的老臣們,奏稱皇上去年已及冠,應廣納秀女入宮,為皇家開枝散葉。”

見皇帝不語,谷源成又道:“今日皇上不在,所以他們議論得厲害了些。皇上不必憂心,臣這就去與林相商量一番,在下次朝會為皇上頂住壓力。”

燕雲潇合起文書放到桌上,輕笑道:“何需如此?張太傅他們說得沒錯,朕也的确該選妃了。等忙過春闱吧,可以提前知會禮部。”

谷源成應下,又問候了幾句皇帝的身體,便告退了。

夜裏,燕雲潇又發起熱來,喝了藥後迷迷糊糊地抱緊被子,把自己縮成一團。

從窗戶看出去,只能看見漆黑如墨的天空。

半夜下起暴雨來。

燕雲潇始終昏昏沉沉,身上難受得緊,渾身又冷又熱。

他半睡半醒間,感覺自己做了個夢。

先是有人握住他的手腕,細細地搭了會兒脈,随即一只溫暖的大手覆在他額頭上,他覺得舒服,便在那手心蹭了蹭。

那只手似乎僵了一下,往下滑探了探他頸側的溫度。而後一方沾濕的溫熱帕子給他擦了擦身子,他渾身都幹爽舒服起來。

“母妃……”他低聲喃喃。

他想要那只手。那只手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立刻覆在他滾燙的額頭上。他舒服地低嘆了一聲,翻了個身,手伸到枕頭下,握住那根斷成兩截的紅色頭繩。

然後眼淚就慢慢地流了出來,滴入了枕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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