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兩人的嘴唇相貼,燕雲潇或許是太過疲憊,第一次沒有掙紮,也沒有後退。

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落在兩人身上。

燕雲潇微阖着眼,唇舌微動。

這輕微的動作立刻通過相貼的嘴唇,傳到林鴻身上。近似于無的回應,可确确實實是回應。林鴻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随即試探着伸出舌頭,沒有遭到阻止。

一陣夜晚的涼風刮過,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林鴻忘情地摟緊燕雲潇的腰身,加深這個吻。這一次他沒有被咬,也沒有遇到阻礙,對方任由他吻着。

乖得不行。

林鴻睜開眼,看見燕雲潇緊閉着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睑處投下扇形的小陰影,看上去說不出的落寞。

他好像在趁人之危。

這是不對的。

林鴻放開他,低聲道:“對不起。”

燕雲潇睜開眼,他動了動嘴唇,沒有說話。

林鴻說:“不要緊,你要是喜歡,明日再養一只動物好不好?養一只小狼怎麽樣?狼只吃肉,不會吃蘑菇。你要是擔心,我明日去把蘑菇林燒掉。”

燕雲潇搖了搖頭:“後山危險重重,無法預料,養它,是害了它。”

林鴻深深地凝望着他:“你不能因為花會落,就拒絕花開,也不能因為明日的遺憾而拒絕今日的幸福。誰也無法預料明天,我們只能把握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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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潇聽出了他的意有所指,沉默地抱膝坐着。

“好啦。別想了,啊?”林鴻把他攬入懷中,大掌輕輕揉捏他的肩背,“帶你回寝宮,我讓禦膳房送些你愛吃的菜和糕點,吃完後好好泡個熱水浴,我給你按摩按摩身體,念點民間故事,你好好睡一覺,明天醒來就不許難過了,好不好?”

燕雲潇問他:“你明晨趕回老家嗎?”

話音落寞,帶着點悶聲,林鴻簡直不知道要怎麽憐惜他才好,當即道:“那邊不是什麽大事,我留下來陪你。”

燕雲潇不吭聲了。

林鴻帶着他下了樹,牽着他的手回到寝宮。銀燭和流螢迎上來,皆是擔憂地望着燕雲潇,燕雲潇一言不發。林鴻沖她們使了個眼色:“下去吧,請送熱水過來。”

內殿中,所有人被屏退,林鴻拉着燕雲潇到床邊坐下。

方才夜色昏暗,看不清楚。此時坐在亮堂的房中,林鴻才看清,燕雲潇一臉憔悴,頭發散亂,嘴唇沒有血色,眼睛一點神采也沒有,目光沉默又虛無。連右耳上的銀月都失了光彩。

像一顆被磕碎了一角的小珍珠,黯淡無光。

林鴻心疼得不行,将他的手攏在掌心,溫聲道:“什麽也別想,讓我照顧你,好不好?”

浴桶和熱水送來了,水面鋪着厚厚的玫瑰花瓣,流螢知道皇帝心情不好,特意在水中加了寧神舒緩的橙花精油。

林鴻幫燕雲潇脫下外袍、中衣和鞋襪,只剩一件裏衣,燕雲潇呆呆地發着愣,任由他動作。

“好了。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林鴻将他送到屏風後,溫聲囑咐。

燕雲潇渾身浸在溫熱的水中,鞠了一捧水澆在臉上,深深吸了口氣。

從知道小狐貍的死訊到現在,已經有大半天。

一開始他平靜地命藍衛安葬小狐貍,而後離開小茅屋,去暖閣處理政務,接見了好幾位官員,絲毫不露情緒。

晚上他去禦花園的那棵大樹上坐着,內心也是平靜的。

可林鴻一回來,他壓抑了大半天的情緒突然噴湧了。在對方的溫言撫慰下,他的所有疲憊一齊爆發,累得不想動彈。

那感覺就像是,知道了有人會無條件地愛他、幫助他,所以他完全放松了下來,在一旁躲懶,将所有的壓力都轉移出去。

太不像他了。

燕雲潇仰頭靠着浴桶,溫柔的水波滋養着他的身體,橙花精油的清香飄入他的鼻腔,身體漸漸放松下來,意識也模糊了。

林鴻在屏風外等待。裏面一開始還有水波蕩漾的聲音,後來便什麽聲音也沒有了。

他微皺起眉,走近幾步,叫道:“皇上?”

沒有回應。

屏風上只有模糊的剪影。

林鴻心下焦急,又喊道:“雲潇?”

依然沒有回應,屏風上的倒影一動不動。

“寶貝?洗好了嗎?”他沉聲又問。

沒有聲音。

他正想繞過屏風去看,卻聽一道慵懶的、帶着幾分睡意的、被水霧氤氲得輕柔而蠱惑的聲音沙啞道:“嗯?”

林鴻倏地頓住腳步,身體瞬間起了反應。

裏面又傳來低聲:“睡着了。”

“水差不多快涼了吧?”林鴻說,“快出來擦幹,別着涼了。澡巾和寝衣在你左邊的架子上,伸手就能夠到。”

裏面又沒了聲音,林鴻耐心地等了一會兒,卻聽燕雲潇道:“你進來吧。”

林鴻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攥着袖口的手青筋乍現,卻又強迫自己平靜下來,繞過了那扇薄薄的檀木雕金屏風。

——然後站在原地走不動路。

燕雲潇雙臂搭在浴桶邊緣,後背懶懶地靠着桶壁,打濕的墨發披在肩頭胸前,濕噠噠地滴着水,鎖骨上那顆朱砂痣的位置,沾着一片豔紅的玫瑰花瓣。

見林鴻進來,他擡起眼眸,聲音輕軟又潮濕:“不想動了。”

鴉羽似的黑長睫毛上沾着水珠,這麽一擡眼,水珠就順着眼睑往下落。他兩頰被水霧蒸騰得酡紅,眼中泛着醉酒似的睡意。

林鴻跟木頭似的僵在原地。

燕雲潇伸手拈起一片玫瑰花瓣,置于濕潤的雙唇間,吹出一個低沉的聲調。

“不是要照顧我嗎?”他漫不經心地單手捧水,從鎖骨處澆下,沖走朱砂痣上的玫瑰花瓣,淺淺地擡起眼,“嗯?”

林鴻腦子充血,像提線木偶似的走過去,僵硬地從梨花木架子上拿下澡巾。然後站在浴桶前一動不動,眼睛都不知往哪裏放。

燕雲潇說:“相爺還要站多久?水涼了,我冷得很。”

他說着話,修長的手指依然拈着豔紅的花瓣,指尖合起一撚,滲出紅色的花汁來。他狎玩似的,把花汁塗在紅痣上。

林鴻:“……”

他眼觀鼻鼻觀心地把燕雲潇從水裏抱了出來,迅速用澡巾裹上,又把人橫抱起,繞過屏風,大步往龍床走去。

燕雲潇看着他漲紅的臉和耳朵,輕笑出聲。

林鴻根本不敢看他,把人放到床上,眼睛望着頭頂紗帳,迅速擦幹後穿上寝衣。他這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低頭望着燕雲潇。

燕雲潇正戲谑地望着他:“憋氣做什麽。”

林鴻冷靜而誠實:“怕聞着香味,忍不住。”

“哦?”燕雲潇說,“以後若我答應了你,你卻看也不敢看,聞也不敢聞,那還如何做?”

林鴻再也忍不住,低頭重重地吻了吻他的脖頸,懇求似的道:“寶貝,所以你要可憐可憐我,讓我早些習慣。比如——多留我和你睡覺,允我多抱抱你,親親你。”

燕雲潇唔了一聲,閉着眼睛不說話了。

林鴻扶着燕雲潇躺在腿上,為他擦着濕潤的頭發。心知他是在努力轉移情緒,便繼續剛才的話題,溫言懇求,不時打趣。

燕雲潇身體漸漸放松。

宵夜送了來,是一晚湯圓和一碟小菜。

林鴻扶他靠在床頭,一勺一勺喂給他吃,燕雲潇很配合地吃完了,不時淡淡地打量他。

吃完後,林鴻讓人收走碗碟,突然瞥見床頭有一個精致的瓷瓶。這種瓷瓶一般是用來裝丸藥的,他随口問道:“這是什麽?”

燕雲潇順着他目光看過去,那個瓷瓶中是藍六寄來的毒藥。他不動聲色地拿過,扔在枕頭下方:“沒什麽。”

林鴻沒再多問,伺候他漱口擦臉,扶他躺下,仔細地掖好被子。

“好了,我給你念念故事,你什麽也別想,困了就安心睡覺。”林鴻溫柔地将他的一縷發別在耳後,“明天起來就不要再傷心了,好不好?”

燕雲潇輕輕嗯了一聲,閉上眼睛。

沉穩悅耳的聲音一直萦繞在他耳畔,燕雲潇漸漸沉入夢鄉。

夢中,他在後山迷了路,一只火紅的小狐貍一直奔跑在前方,為他指路,不時停下來等他。等他找到透着微光的出口,小狐貍微笑着蹲在遠方,擡起左前爪,似在沖他告別。

小狐貍的身體漸漸透明,消失不見。但那個沉靜的聲音一直在安慰着、指引着他。

翌日醒來,天光大亮。

身體不出意外地被人摟着,燕雲潇閉着眼睛醒覺,伸手覆在環着他腰身的手臂上。

身後的人立刻動了動,問他:“醒了?”

燕雲潇道:“嗯。”

“睡得好麽?”

“嗯。”燕雲潇将醒未醒,聲音含糊,“你不回去麽?”

林鴻道:“我在這陪你。”

回想起昨日的事情,燕雲潇釋懷之餘,也有些難堪。他昨夜太傷感,太脆弱,種種行為都不像他。他有些不想面對林鴻。

“回去吧,我沒事了。”燕雲潇道。

林鴻想了想,道:“好。我在月中趕回來。”

年節時他突然回京,只托了族兄主持祭祖,族中老人對他已有不滿。此次他祖父的內弟去世,他身為族長,若是再次缺席,恐惹非議。

林鴻仍然有些擔心:“你自己可以嗎?心情好些了沒有?”

燕雲潇有點羞愧,也有些不悅:“我是男人,有什麽可以不可以。”

聽到這久違的生機勃勃的語氣,林鴻心下放松,心知他是想通了。

他的小珍珠又開始發光了。

林鴻撫了撫他的腰身,笑道:“等我回來,一同去夏宮避暑,帶你四處轉轉。”

燕雲潇道:“嗯。”

兩人起床梳洗,一同用過早膳,林鴻便匆匆離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天氣愈發炎熱,百官都期待着前往夏宮避暑。

燕雲潇将此事交給了谷源成,命他統領協調避暑之事。出行的儀仗、人數,随行的太醫,到了夏宮的住處及娛樂安排,平日裏的水果、酒釀和佳肴,全部都要萬無一失。

這日在暖閣,燕雲潇正喝着茶,手卻一抖,茶盞落在地上摔成碎片。

谷源成正在禀告避暑的安排,見狀忙道:“皇上莫急,碎碎平安。”他有條不紊地喚來太監,收拾起滿地碎片。

燕雲潇思慮重重。

到了八月中,天氣炎熱得讓人不想動彈。

明日便是皇帝率百官前去夏宮的日子。

傍晚,燕雲潇立在窗前,遠處烏雲蓋天,雷聲陣陣,空氣悶熱,透着一種不安詳的氣氛。

他問:“林相什麽時候到?”

藍衛:“回主子。林相已至随州,預計夜裏入京。”

這時,一道驚雷炸響,天空頓時暗了下去,如同黑夜。

燕雲潇莫名一陣心悸,他摸了摸胸腔,不祥的感覺越發明顯。

他說:“你帶着二十藍衛前去跟着他,入京後即刻來報。”

藍衛領命退下。

燕雲潇叫來銀燭和流螢,閑談調笑一番後,心情卻并未好轉。流螢看出他心不在焉,溫言勸慰一番,服侍他睡下。

窗外雷聲陣陣,大雨傾盆,閃電不時照亮內殿。

燕雲潇在床上翻來覆去良久,終于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到了夜半,他猛然醒了過來。

他是被生生疼醒的。

小刀子切割着他身上每一寸皮肉,皮肉愈合又裂開,幾萬把比針尖還細的刀子藏在皮肉之下,細細切割,一下又一下。寝衣上各處滲出鮮血。

這是他曾經服過的毒藥,“劊子手”。

胸腹中腸髒劇痛,奇癢無比,如萬千螞蟻啃噬,如烈火灼燒。

“斷腸散”,“霜火”。

呼吸困難,似有千斤頂壓在胸前,肺裏的空氣漸漸耗盡,即将窒息。

“黑雲壓城”。

短短的幾次呼吸間,他已痛暈又清醒好幾次,嘔出的鮮血沾濕了前襟。

他抓住那一線清明,用盡全身力氣,滾落在地。他感覺不到摔痛,這痛和他此時正經受的痛楚相比,太微不足道。

這麽短短的一瞬間,他已失去意識數次,又生生痛醒,勉強拾回那短暫的清明。

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感覺到,生命在迅速流逝。

摔下床的響聲引來守夜的宮人,宮人看到摔在地上的皇帝,看到滿地滿床鮮血,驚愕地尖叫出聲。

“速……傳……”又一陣腸髒和皮肉的劇痛,燕雲潇用最後的清明,死死地咬爛下唇,堅持說道,“尋王……入京……”

這句話一說出口,他陡然放松下來,身上的痛也停頓了一瞬。

他幾不可聞地說:“傳……林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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