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朝會還差一刻鐘開始,金銮殿中,龍椅和右側首位的位置都空着。

谷源成不安地望向入口處,過去林相總是提前小半個時辰過來,與他商議等會兒要議的大事,從無一次例外。

今日朝會馬上要開始,林相怎麽還沒來?皇上怎麽也沒來?

百官開始竊竊私語。

卯正時分,一道身影快步而來,踏着鐘聲入了殿。

林鴻在金銮殿前方站定,聲音沉穩:“皇上今日身體不适,朝會由本相代為主持。”

這事并不罕見,一個月總會有一兩次。皇上一個月前大病了一場,便有官員問,皇上身體可無恙。

林鴻道:“皇上并無大礙,只是略感疲倦,休息一陣便好了。”

百官于是放下心來。

谷源成狐疑地望着林鴻。過去皇上生病,林鴻總是憂慮不已,眉頭緊鎖,怎麽今日——他面色紅潤,嘴邊還挂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朝會開始了。

現在已是冬月初,下個月便是皇帝帶百官去冬宮游玩避寒的日子。各部官員們積極地做了預算和規劃,此時一一上奏。

“冬宮內有天然魚池,冬季少不得圍爐烤魚,下官命人投放了鳜魚、鲈魚、黃花魚、青魚,相爺看有無不妥?”

“不錯。”林鴻道,“再養些冬靜魚。”

他頓了頓,微笑道:“皇上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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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員忙記下。

“冬宮地處嚴州,此地有種特産紅茶,醇香甘美,适宜冬天飲用,下官已命人采購。除此之外,還準備了岩茶、綠茶、黑茶等多種茶飲,備百官選用。”

林鴻略一點頭,道:“再準備一些幹桂花。皇上喜歡。”

官員小心翼翼地問:“幹桂花可以做什麽茶飲?”

林鴻微微一笑:“只管備着,本相自會讓皇上滿意。”

“下官已聯系了冬宮旁的蔬菜商,每日供應新鮮蔬菜,品類有……”

“板栗不能少。”林鴻耐心地聽着那一大串名單,打斷道,“其他的無所謂,新鮮板栗和小油菜必須每日都有。”

官員疑惑地望着他。

林鴻又是一笑:“皇上喜歡。”

谷源成一直暗中觀察着林鴻,發現此人異常精神昂揚、臉泛紅光,向來古板無波的臉上是掩不住的雀躍。句句不離皇上,像是在……炫耀?

他又想起那個驚世駭俗的猜測,瞪大了眼睛,緊緊地盯着林鴻。

官員說:“臘月初前往冬宮,月底返回,時間不短,下官拟了幾種娛樂活動。蹴鞠和馬球能讓大家身體暖和,郊游登山,可游賞一番嚴州景致,射箭騎馬,能激發大家的豪情氣概。”

林鴻心道,皇上冬天最懶,只怕連門也不想出。便道:“組織一場鬥雞賽吧,就在園內舉行。皇上喜歡。”

百官雀躍起來,冬日雪地鬥雞,何等有趣!

谷源成這下聽明确了,林鴻就是在炫耀!句句都是“皇上喜歡”,可不就是在炫耀他深知皇上、了解皇上嗎?

那皇上今日生病又是怎麽回事?

難道……

谷源成一言難盡地看着林鴻那張眉飛色舞的臉,一陣木然。

朝會結束前,林鴻微笑着道:“諸位大人們今日所奏之事,本相會盡數轉達皇上,若計劃需更改,本相會即刻告知。”

散朝後,谷源成叫住林鴻,道:“大人,皇上身體如何了?可請了太醫瞧瞧?”

林鴻道:“放心,本相會照顧好皇上,今日的奏本便勞煩你處理。”

說完,他便像陣風一樣消失了。

谷源成:“……”

你們兩人膩歪,為什麽受傷的是我?!

回到寝宮,林鴻快步走到內殿的珠簾前,正想掀簾而入,卻被銀燭攔住。

“大人,皇上說了,不許您進去。”

林鴻面不改色:“皇上醒來了嗎?”

銀燭道:“皇上方才醒了一陣,只吩咐了這一句,便又睡過去了。”她偷偷看了林鴻一眼,想到這幾日裏內殿傳出的聲音,耳朵紅了。

林鴻誠懇地說:“皇上身體不适,請姑娘開恩,讓我去勸他喝些補氣血的湯藥可好?皇上若怪罪下來,我便說是我堅持要進去,絕不牽連到姑娘。”

銀燭本就是象征性地攔他一攔,皇上吩咐時的語氣帶着七分惱三分嗔,想來不是真的生氣。她略一思索,笑嘻嘻地讓開了:“那大人要好好照顧皇上。”

林鴻道:“請姑娘讓禦膳房送碗參湯來。”

銀燭盈盈一福:“是。”

林鴻快步走到床邊,掀起紗帳,床上的人仍沉沉睡着,青絲鋪散,雙頰薄紅。

露出的手臂和脖頸上布滿紅痕,讓人看一眼都臉紅心跳。林鴻想到這幾日的瘋狂,嘴邊挂上癡癡的笑容。

他在床邊坐下,握住燕雲潇的手,輕喚了一聲:“皇上?”

燕雲潇仍是沉睡着。

林鴻低下頭,吻上那微涼的唇瓣,正在忘情之時,卻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擡起眼,對上一雙清冷含怒的眼眸。

“誰讓你進來的?”燕雲潇聲音虛軟,語氣卻冰冷。

“寶寶,我錯了。”林鴻單手捧住他的臉,替他将一縷鬓發別到耳後,溫聲道,“身體有沒有不舒服?”

燕雲潇嘲諷道:“現在問,是不是太晚了?”

林鴻歉意地一笑,将他的手臂放入被中,小心地掖好被子,低聲賠罪:“對不起,第一次和你……這麽親近,實在是沒忍住……等會兒參湯送來,多喝一些好不好?除了身體虛,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燕雲潇眉頭緊皺,翻了個身背對着他,不耐煩道:“誰虛了?走開,別像個蚊子一樣嗡嗡嗡,吵得人心煩。”

殿外傳來輕叩聲,林鴻去把參湯端了進來,見燕雲潇又抱着被子睡了過去。

他把參湯放在床頭,輕輕拍了拍燕雲潇的肩膀:“寶寶?參湯喝了再睡。”

燕雲潇又虛又困,本來都要睡過去了,被這人锲而不舍地一直喊,他惱怒地一口啃在對方的手腕上,叫道:“你煩不煩!煩不煩!”

林鴻面不改色,順勢把人摟坐起來,環在懷裏,用勺子舀了一口參湯遞過去,哄道:“寶貝乖啊,喝了能睡得舒服些,加了你喜歡的牛乳和蜂蜜,特別好喝,嘗一口好不好?”

燕雲潇一巴掌呼過去,拍在了硬實的肌肉上,他不解氣地擰了擰,沒擰動。

林鴻抓住他的手,吻了吻微涼的指尖,耳鬓厮磨地哄道:“寶貝別生氣,等你恢複了體力,随便怎麽罰我、打我,都無所謂,現在喝掉參湯好好睡一覺,好嗎?”

燕雲潇懶得和他說話,避開遞到嘴邊的勺子,接過碗一口喝掉,抱着被子倒回床上:“趕緊走。”

林鴻哪裏舍得走,便道:“我在這伺候你,你睡吧,我不吵你。”

燕雲潇閉着眼睛不說話。

林鴻見他側躺着,姿勢卻有些奇怪,便伸手探入被子中摸了摸,果然發現他正用手掌抵着肚子。

“肚子疼嗎?”林鴻皺眉問道。

燕雲潇理都不理他。

“是不是着涼了?”林鴻掰開他的手,将自己的手覆上去給他揉了揉,“我讓太醫開一副藥好不好?”

燕雲潇仍閉着眼睛不說話。

隔着一層肚兜,能摸到腸髒的冰涼顫動,林鴻擔憂地道:“前幾日一直穿着肚兜,怎會着涼?疼得厲害嗎?你要不願意喝藥,我讓人煮碗姜湯來,好不好?”

燕雲潇終于緩緩睜開了眼,冷聲道:“不是‘穿着肚兜’,是‘只穿着肚兜’。怎能不着涼?”

林鴻滿心歉意,誠懇道:“我錯了,保證再也不會有下一次——”

燕雲潇已不耐煩地閉上了眼,悶聲道:“不喝藥,也不喝姜湯,讓我睡覺,行不行?”

林鴻便不再吵他,把手探到肚兜下面,直接覆在他微涼的肚子上,稍微用了些力給他按揉着。

燕雲潇眉心微微舒展,輕輕挺了挺腰,往他手心蹭了蹭,讓冷痛的肚子緊緊貼在那個溫暖的掌心中。

林鴻心都化了。

正午太陽正盛,燕雲潇醒了過來。

林鴻仍跪在床邊給他暖着肚子,忙問道:“醒了?肚子還難受嗎?”

燕雲潇緩緩地擡頭望着他,薄唇輕啓:“出去。”

林鴻聽話地出去。

而後銀燭被叫了進去,很快,一個包袱被帶了出來。林鴻打開一看,裏面是他放在皇帝寝宮的衣服。

銀燭道:“皇上說,讓您‘從哪來的回哪去’。”

“……”林鴻知道此時不能硬碰硬,便略一點頭,道,“請姑娘照顧好皇上,有事及時來相府送信。”

銀燭應下,好奇地偷偷打量他。

午後,燕雲潇用過午膳,身體仍有些虛軟,便倚在軟榻上歇息,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着手中的書。

流螢正給他捏着腿,見他望着一頁書出神,便柔聲道:“皇上有心事?”

燕雲潇嘆了口氣,放下書,問她:“朕是不是一個,特別容易心軟的人?”

流螢道:“當然了,皇上是頂頂善良又溫和的人。”

燕雲潇又嘆了口氣,思緒回到前幾天。

一開始他确實被伺候得舒服不已,後半夜他叫停,林鴻卻不肯。每當他冷下聲板起臉命令,林鴻就會說:

“皇上曾拿一袋金葉子打發臣數年的感情……”

“皇上曾收下步搖姑娘送的紅玫瑰。”

“皇上曾經想邀谷源成同榻而眠……”

“皇上曾抽了臣幾十鞭子……”

“皇上曾讓刑部通緝臣,臣東躲西藏,好不狼狽。”

燕雲潇每每一心軟,林鴻就會蹬鼻子上臉,添油加醋地說:“……可是那些都沒有關系,只求皇上今夜可憐可憐臣……”

于是持續了整整三天。

他中途昏過去又醒來,惱怒不已,那不要臉的玩意兒又開始打苦情牌,吹洞簫練就的嘴上工夫果然厲害,翻來覆去地說,長篇大論地訴苦,說得他不得不心軟。

他就是太心軟了。

燕雲潇恨恨地一拍扶手。

流螢拉過他的手,溫柔道:“心軟沒什麽不好,只要不被壞人利用。皇上別多想,再吃些糕點怎麽樣?”

燕雲潇深思了片刻,也就釋然了,反正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呵呵。

可是這怎麽不算是被壞人利用呢?

接下來的半個月,朝會照常舉行,皇帝沒有再缺席過。

百官發現,皇帝對林相格外冷淡起來。凡是林相禀告的事情,皇帝總要挑些刺出來,冷嘲熱諷一番。可林相上奏的事項,最後又總是會通過。

百官于是明白了,林相是在私人的事情上惹到皇上了,所以不涉及公務。

林鴻心知肚明,受之甘之如饴。但唯一難受的是,皇帝不讓他進寝宮了。他數次夜潛入宮,寝宮的窗戶緊緊栓着,皇帝還在生氣,嚴防着他。

幾日後,西北大雪,驿路不通,百姓的田地和屋宇被大雪壓垮,牲畜多餓死。在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燕朝,這算是較大的災情了。

消息傳到朝廷,林鴻立刻派人送糧草、修驿路、發銀錢、建房屋。他下了嚴令,救災的官員八百裏加急趕往西北,短短幾天就安撫了百姓,救災有條不紊地進行。

百姓感恩戴德,請當地德高望重的高僧寫了祝辭,感謝浩蕩皇恩,祝願皇上千秋萬歲,萬人在祝辭冊上留名。幾日後,祝辭冊傳入京城,朝會上林鴻禀告起此事,皇帝終于正眼看了他一眼。

林鴻面色無波,實際上內心激動得差點跳上房頂。

平定災情是件小事,卻是個契機。

當夜,林鴻偷偷摸摸進宮,發現了一扇未關嚴的窗戶。

他進入寝宮,屏風後正氤氲着淡淡水汽。

皇帝正在沐浴。

林鴻繞過屏風,看見日思夜想的人靠在浴桶上,水珠順着精致的下颌往下滑落。

他走過去,從懷裏掏出兩個曬幹的柚子皮,放入水中。

燕雲潇擡眼淺淺望他:“做什麽?”

林鴻燦爛一笑:“聽說東海那邊有個習俗,冬至泡柚子浴,來年一整年都不會染風寒。”

燕雲潇一泡澡就不想動,眼睛半阖着,任由林鴻捧起熱水澆在他露出的肩頸上。

感受到對方動作越來越慢,手指越來越灼熱,燕雲潇懶懶地說:“想都別想。”

林鴻從善如流地一笑:“是,遵命。”

沐浴過後,林鴻抱着燕雲潇回到床上,為他擦幹身體,系上手腕和腳踝的紅繩。又拿出一條新的肚兜——上面繡着珍珠和蚌殼。

“冬天到了,這條是加厚的。”林鴻說。

燕雲潇瞥了一眼,沒表示拒絕,林鴻便給他穿上。

不知不覺間,肚兜已裝滿了櫃子,不同厚薄的,不同材質的,不同圖案的——但都是紅色的。

林鴻沉迷于打扮皇帝的游戲中——每天睡覺前都提前選好次日要穿的肚兜、衣袍、腰帶、披風、鞋履和發冠。一開始皇帝嫌他審美奇怪,他便去學習了一番,後來皇帝便越來越滿意。

殿內地龍燒得熱熱的,溫暖如春,泡了熱湯後全身又散發着熱氣,燕雲潇便伸出雪白的胳膊和腿,露在外面,被子只蓋着肚子。

林鴻看了一眼,倉皇地移開目光。

燕雲潇問他:“你知道朕讓你來是做什麽的?”

林鴻道:“是與臣重歸于好。”

“哪來的這麽大的臉?”燕雲潇奇道,“你還在考察期間。”

林鴻虛心求問:“考察內容是什麽?”

“內容麽……”燕雲潇漫不經心地又蹬了蹬被子,修長的小腿一覽無餘,他說,“你今晚不許睡覺,跪在這裏看着朕,但是——一根指頭也不許碰朕,知道嗎?”

林鴻的喉結上下動了動:“……是。”

燕雲潇滿意地閉上眼睛:“好了,朕要睡覺了。”

之前收起來的夜明珠,此時又立在床頭,散發着幽幽的光。

林鴻把夜明珠放入櫃中,溫聲道:“睡吧,我就在這裏,別怕。”

黑暗中,燕雲潇似是輕輕冷哼了一聲,便沒了聲響。半晌後,呼吸微沉。

林鴻目力過人,在黑暗中也能看清。皇帝的皮膚白得近乎反光,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對他而言,簡直是一種折磨。

可是皇帝還沒消氣,所以來考察他。

林鴻閉着眼睛念清心經。

他用上了此生所有的克制力。

天亮後,他通過了考察,再次獲得了進入寝宮的權利。

燕雲潇道:“你如今嘗到了苦頭,可懂得如何克制自己了?”

林鴻道:“是。謝皇上教誨。”心中卻道,壓抑得越狠,爆發得越厲害,這不是他能控制的。

但願下次皇上換一種考察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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