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馬車一路南下,接連趕了七/八日,才在夜幕降臨之前,抵達金陵城。
外面熱鬧喧嚣,人聲鼎沸,街道上明黃的光映照在馬車內,可車裏的氛圍卻不似那般熱鬧,反而有幾分沉悶。
“阿柯,你真的要為了一個無名小子,不顧閑言碎語,執意跟柳家退婚?”沈夫人坐在裏側,直勾勾地盯着沈柯問道。
“娘,他不是無名小子,他叫小五,是個很善良又能吃苦的人,我與他心意相通,此生決不負他。”說罷,他又掃了沈岩清一眼,“至于閑言碎語,我就更不關心了。這婚約本就是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定的,我已經長大,有自己的人生,豈能因外人的三兩句冷嘲熱諷,就放棄自己的選擇?”
聞言,沈岩清冷哼一聲,道:“自古以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京中哪家不是由父母來定下婚約的?怎麽到你嘴裏,就成我們的不是了?”
“爹入仕多年,早已習慣這種情況了,可我還沒有。我只知道我叫沈柯,我只是個普通人,我只想跟心儀的人過一輩子,不論身份地位與榮華富貴。”
“好了好了,這事是我的不對。”沈夫人眼見沈岩清要生氣了,在一旁打圓場,“當年我去拜菩薩,誰知途中馬車失事,我險些一屍兩命,幸得月如相助,她挺着個大肚子還幫我接生,這才救下我們母子倆的命,而她自己也動了胎氣,與我同一天生産。”
沈柯這才知曉前因後果,當初他只是在席間聽到醉酒的娘突然提到自己有樁婚事,再等細問的時候,娘已經暈過去了,過後也沒再提這些細節。
“經此一事,我與月如一見如故,又擔心我們的兒子早産會出問題,就去找了個大師給算算。誰知那大師說她兒子有早夭的命格,需有與他同一天出生的人與他沖喜,分擔這煞氣,才能轉禍為安。”沈夫人語氣低緩,握住了沈柯的手,“我當時剛死裏逃生,又深覺是我害她兒子命中帶禍,便向她主動承諾了這門婚約,若是他兒子能活到十七歲,咱們兩家人就結為親家,渡他兒子熬過十八。如果熬不過去,也就罷了,反正你也是個男子,可以另娶。”
“哎。”沈岩清沉重地嘆了口氣,将妻子的手從沈柯手背上抓回來,握在自己手裏,安撫地拍着她的手背,跟沈柯說道,“随着你漸漸長大,你娘有時候也擔心是不是一時做錯了糊塗決定。在你四歲那年,他們夫妻倆帶着那小孩上京,來跟我們确認這個婚約還作不作數。你跟那小孩玩耍大半天,事後你娘偷偷問你,想不想以後天天跟他一起玩,你被人家揍得鼻青臉腫,還說想要天天見他。那家人離開後,你沒事就念叨着想找那小孩玩,我們才沒回絕人家。”
沈柯依稀有點印象,可印象裏那小孩的樣子已經非常模糊了,只隐約記得有那麽同齡人來家裏玩過,但因為常年不見的緣故,早已忘卻此事。
“我幼時不怎麽出門,也沒什麽朋友,難得來個同齡人一起玩,自然是高興的。”沈柯緩緩道,“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去負荊請罪了。”
馬車裏裝了不少厚禮,沈柯環視一圈,又從懷裏摸出一塊令牌,這是趙夜闌趙大人所贈,他現在是用不上了,倒是可以轉贈給那個人,說不定有用得上的地方。
外面響起車夫的聲音:“勞煩一下,請問柳家怎麽走?”
“柳家嘛,直走就是了,最大的宅子就是他們的府邸了。”路人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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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柯這才掀開簾子一角,好奇地打量着這座城,小五也是金陵的,就是不知道住在哪個巷子裏。想起小五曾說過的在青樓裏幹過活,不由得有些心疼,待看到左前方的青樓時,腦海裏又浮現起小五哼的調子,忍不住想笑。
“看個青樓,這麽高興?”沈岩清又哼一聲。
沈柯沒解釋,正準備收回視線時,忽然被前面小橋上一個男人吸引住目光,距離有些遠,加之光線昏黃,只能看見大概的輪廓,男人悠閑地騎着馬穿過小橋,橋邊的柳枝拂過他的發梢,青樓裏的姑娘們旖旎地沖他叫喊,錦帕落在他的身邊,他伸手接住,旋即騎着馬來到青樓門口,潇灑地躍下馬,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
馬車恰巧駛過青樓大門,他望着人影消失的方向,有些出神,莫名有種強烈的熟悉感。
“馬上就要到了,阿柯,你真的要這副裝扮去見柳家人?”沈夫人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好好一張臉,居然故意往臉上抹黑,還貼了一串絡腮胡,眉心貼顆大痣,她這個親娘看着都嫌磕碜。
沈柯點點頭:“嗯,這樣更方便退婚。”小五是這麽跟他囑咐的。
“可是我怕丢人。”沈夫人道。
“忍一忍,很快就過去了。”沈柯安慰道。
沈夫人扶額,認栽似的倒在丈夫肩膀上閉目養神。
馬車停下,一家三口陸續下車,下人們已經去通報了,不多時柳老爺就攜着家眷出來迎接。
“沈大人,沈夫人,多年不見,別來無恙啊。”
“柳老爺依然風采卓然啊。”沈岩清笑道。
沈夫人環顧一圈,疑惑道:“月如呢?”
“哎,月如她前兩天生了病,怕怠慢了幾位貴客,正在房中休息呢。”
“怎麽說這種話,我與她是過命的交情,還會怕這些,她在哪裏,我親自去看看她。”沈夫人說。
“阿七,你帶沈夫人過去吧。”
“是。沈夫人,這邊請。”一個乖巧的姑娘行了一禮,帶着沈夫人往後院走去。
“舟車勞頓辛苦了,沈大人和公子快請進。”柳老爺說道。
沈柯跟随父親一同進入柳家宅院,入目便是寬敞的庭院,種着一些奇花異草,四角各自放着一個青銅鼎,用于儲雨水,管中窺豹,可見其奢靡程度,也難怪張默陽時不時就提起柳家的金夜壺。
不過環境是次要的,他暗中打量了柳家一行人,竟不知道到底誰才是他的婚約對象。
這時,路過的下人不小心打碎了瓷碗,一名年輕男子立馬教訓了起來,把下人吓得跪地求饒,淚眼漣漣。
沈柯微不可查地皺了下眉,又注意到旁邊兩名男子正偷偷談論他,臉上的譏笑藏都藏不住,隐約聽見“真醜啊”“嫁過去還不得笑死個人啊”之類的話。
他默默看向別處,又見另一名男子身邊陪了三四個小妾,正低聲咒罵自己的孩子:“這裏有客人,趕緊滾回房間去。”
沈柯的眉心已經擰成了一個“川”字,聽見父親故作随意地詢問柳述在哪裏。
想來這柳述就是他的婚約對象了,他在心裏暗松了口氣,原來不在這裏,幸好。盡管是來退婚的,但他也還是不希望對方太過混蛋。
誰知柳老爺嘆了口氣,半天沒憋出一句話,倒是那個訓斥下人的男子幸災樂禍地說:“柳述?他這幾日都夜宿青樓去了,白日裏基本找不到人。”
沈柯再次對這家人的印象跌落谷底,沈岩清的臉色也不大好看,可旋即又暗自慶幸是來退婚的,這要真讓兒子跟他成了親,他沈家的臉恐怕是要丢盡了。沈夫人神色複雜地在心裏嘆了口氣。
柳老爺尴尬捂了下臉,盧月如還能因為羞于面對,而裝病不見客,他卻不行,還得賠笑:“犬子頑劣,讓沈大人見笑了。”
沈岩清也陪着他尬笑。
柳老爺的目光又落在沈柯的臉上,心道小時候還挺英俊的小孩,怎地長開後如此醜陋?
不過聽說他兒子在外已經找了個貌比潘安的俊才,他又暗自慶幸,看來這婚還是退了好。
晚飯期間,盧月如也沒出來出飯,沈夫人在房中陪着,兩人在裏面吃飯。
外面柳老爺只讓幾個兒子陪客人吃飯,結果沈家父子倆吃得很是頭疼,簡直如坐針氈,跟這幾個年輕人真是沒一句能聊到一起的。
飯後沈岩清偷偷跟沈柯嘀咕:“看來這婚是非退不可了,一群纨绔子弟,令人頭疼。我瞧着柳家人似乎對你現在這副模樣也不太滿意,你娘去柳夫人那裏試探口風了,順利的話,興許能直接談妥”
“好。”沈柯點頭答應,想着明日就要回京,不如抓緊時間去城中逛一逛,買點東西帶給小五。
趁着其他人都在抓着爹喝酒閑聊的時候,他找了個借口離開柳家,自己一個人出去閑逛了。
街邊小食,買!
櫃中蜜餞,買!
上好弓箭,買!
玉石彈弓,買!
胭脂水粉,買買買!統統買下!
不到半個時辰,他就拎着大盒小盒,準備先回柳府放下。走到小橋上,他環顧一圈,尋找着回柳家的路,卻聽見一陣歡鬧的聲音。
他循聲擡起頭,對面正是那座青樓。
這時,窗外飄出一名女子宛轉的歌聲,嗓音似百靈,令人拍手叫絕。
他正欲離去,又忽聞一道玉笛聲。
沈柯左右無事,便站在橋頭,靜靜地聽着這伴着曼妙嗓音的笛聲,直到曲子漸漸停下,他還有些意猶未盡,心道這江南的确是比京中更柔情一些,連青樓都有如此多閑情雅致之士。
他等待片刻,期待着笛聲再次響起來。
幸好,笛子再次響了起來,只是這次調子輕快許多,裏面傳出姑娘們不滿的抱怨聲,似乎在說不會唱這調子。
沈柯聽着聽着,竟然哼出了聲。
驀地,他想起這調子曾在某個時刻聽過——
那是中秋節的晚上,小五和他坐在院中賞月,吃完月餅後,去摘了一片樹葉,說是給他吹吹曲子。
沈柯猛地擡起頭,眉心微微皺起,略感疑惑,大步流星地走進青樓。
裏面賓客滿座,酒水碰撞,嬉笑的聲音不絕于耳,而他站在堂中,張望一圈,随後擡起頭看往樓上。
“客官,你想找哪位姑娘?”老鸨走過來熱切地問道。
“剛剛吹笛的是誰?”沈柯問道。
“笛子?那自然是柳少爺了。”
“柳少爺?”
“是啊,柳家五公子柳述,你不知道?”老鸨指向頂樓的某間房,“他呀,就愛聽我們霓裳唱曲兒......诶,客官你要去哪?哎呀霓裳已經有客人了,你不能硬闖!來人,快把他抓起來!”
沈柯将手裏的東西抛給追來的人,快步跑到房門口,擡手欲敲門,又擔心是自己猜錯了,于是駐足聆聽,裏面傳來一群姑娘嘻嘻哈哈的笑聲,其中一人嬌笑道:“我的好少爺,你到底要在我這呆多久?我們都沒法接客了。”
“那我走?”是懶洋洋的聲音。
“哎呀別走啊,我們跟你開玩笑呢,你說你這——”
話未說完,房門被人突然推開,姑娘們吓了一跳,紛紛回頭:“你是什麽人?”
沈柯看向屋內唯一的男人,對方坐在窗邊垂眸擦拭着玉笛,手指秀長,頭上一頂玉簪,露出纖細白嫩的脖子。一身青翠,衣衫清透光滑,針線做工精致細膩,一看就價值不菲。即使聽到有人闖進來,也沒朝這邊看過來,似乎是早已習慣,只是低着頭吩咐道:“你們去解決。”
“來人。”霓裳立即喊道,“快把這人趕出去,別礙了柳少爺的眼。”
後面追來的人已經趕到,上前就鉗制住沈柯,沖裏面的人喊道:“我們馬上就帶走,柳少爺您繼續。”
“抱歉,打擾到柳少爺的雅興了。”一道清潤的聲音響起。
柳述突然停下擦拭的動作,猛地看向門口,冷淡的面孔上突然出現了驚喜的神色,難以置信地站起身。
“阿柯!?”
霓裳等人親眼目睹她們潇灑自在的柳少爺,此時卻跟個哈巴狗一樣,沖向一個......醜八怪?還一把抱住醜八怪,重重地親了一口。
衆人:???
“阿柯,你怎麽會在這裏!?”柳述又驚又喜,怕那些下人推開,剛張開雙手去擁抱他,額頭卻被他的手擋住了。
“?”柳述眨眨眼。
“你現在是小五,還是柳少爺?”沈柯注視着他的眼睛問道。
糟糕!!!
一時太高興,忘記這茬了!
“你、你你你你你聽我好好解釋!”柳述轉頭看着一群目瞪口呆的人,立馬趕人,“去去去,都出去,別讓其他人來打擾我們。”
房門緊鎖後,他才轉頭看向陰晴不定的沈柯,小步小步挪到他面前,對了對手指,緊張地咽了咽口水。
既然都被發現了,他也無法再僞裝了,否則青樓這事不好解釋!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都是嗎?”
沈柯環視一圈,屋內暗香浮動,面沉如水:“如果是夜宿青樓的柳少爺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
“不不不,你再聽我解釋!”柳述立馬說道,“我只是做戲的,壓根沒有夜宿,我半夜都會偷偷溜去客棧睡的,不信你問霓裳她們!”
“你為什麽要做戲?”
柳述抿了抿嘴,眼下這個情況,也實在沒有隐瞞的必要了,何況阿柯早就知道他有婚約的事,只有坦白從寬。
“你坐下,我慢慢跟你講。”柳述拽着他的袖子,發現沒拽動,阿柯似乎不想跟他走了。
“阿柯......”他可憐巴巴地看着沈柯。
沈柯垂眸,望着他現在這副楚楚可憐的表情,心道最狡猾就是你,小狐貍。
每次生氣時,都會跟他露出這樣的表情,再軟綿綿地喊一聲阿柯,一聲不行,就多喊幾聲,就能把他喊消氣。
“阿柯......阿柯。”
看吧。
沈柯被他拽到塌上坐着,對方自然而然地坐在他腿上,摟着他肩膀開始笑。
小狐貍又來了。
“我有個婚約,這事你知道的。”柳述說道,“但是我沒跟你說,其實我爹是江南首富,而跟我定了婚約的那家人,家裏是在京中做高官的,我這次回來,也是因為想把這婚事給退了。正好,那家人來信說要來金陵,我就想着做戲給他們看看,讓他們讨厭我,這樣退婚也更順利嘛,你說是不是?”
沈柯沉默地看着他,忽然問道:“那你知道是跟誰有婚約嗎?”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沈家次子,跟我有婚約的就是沈槐的親弟弟!你說巧不巧?!”柳述瞪圓了眼睛。
“嗯,是挺巧的。”沈柯說。
“難怪呢,我說沈槐怎麽那麽讨厭。”柳述捧住他的臉親了一下,安撫道,“不過你放心,我肯定不會看上他弟弟的,我估計他弟弟學問都做傻了吧,迂腐古板的書呆子,肯定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一點都比不上你呢,哪有你好。”
沈柯眨了下眼,靜默地看着他,看得他心裏都開始發毛了,又有點心驚膽戰地問:“阿柯,你怎麽不說話?不說話我可就親你了。”
柳述說親就親,多日不見,思念早已注入了血液,不等他回答,就情不自禁地吻上對方的唇,呼吸交錯,對方的手指嵌入他的發間,加深了這個吻,兩人在軟塌上親吻良久,才面色緋紅地問他:“對了,阿柯,你怎麽突然來金陵了?”
“我來退婚。”沈柯把玩着他的發尾,緩緩說道。
“退什麽婚?”柳述一愣,茫然又驚奇,“來金陵退婚?!”
沈柯詭異地沉默了一瞬:“嗯......我就是你口中所說的沈家次子,迂腐古板的書呆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家夥。”
“你在開什麽玩——啊!!!”
撲通一聲,柳述驚吓地往後一撤,不小心直接摔下了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