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失态
失态
當夏煜銘開始系鞋帶時,同學們就知道,快要下課了。
下課鈴一響,夏煜銘猛回頭,狂拍遲熠然的桌子:“走啊,搶飯去了!”然後一馬當先沖出教室。
跑了幾步,夏煜銘往旁邊一看,只有邵晔像往常一樣和他打頭陣,再一回頭,遲熠然正淪陷在大部隊的人潮中,神色不豫,舉步維艱。
夏煜銘仰天長嘆,心想,這家夥到底是怎麽長這麽大的,于是沖邵晔喊一句:“老邵,你先去吧,我跟他一塊兒!”
他一個急剎車,回馬槍殺入人群,沖到遲熠然跟前,劈頭蓋臉就是一句:“你就不能跑快一點嗎?這時候就不要端男神架子了!”
說完,他想都沒想,不由分說抓起對方的小臂,像是于萬軍之中搶出我方公主的勇士,一陣橫沖直撞,再次殺出重圍。
遲熠然大概沒想到夏煜銘會直接上手,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就被拽着飛奔起來。
跑着跑着,夏煜銘覺得不對勁。
遲熠然身量修長挺拔,乍一看文質彬彬的,胳膊細長,說好聽點是精致優雅,說難聽點叫文弱單薄。夏煜銘原以為遲熠然胳膊上沒什麽肌肉,結果一拉起來,手感根本不是那麽回事。
夏煜銘一開始還感嘆,這人的肌肉還挺結實,但一細想,他忽然意識到,這不僅僅是結實,更多的是僵硬——一種緊繃得快要炸裂的僵硬。
他在眼觀六路的空隙之中,瞥了一眼身後的人。這一瞥不要緊,夏煜銘着實被吓了一大跳。
遲熠然沒有和平時一樣垂着眼睫,而是直愣愣地瞪大了眼睛。他的一雙眼珠就像被冷汗浸透似的閃着光,瞳孔渙散無焦,像是墜入了漆黑的夢魇。
夏煜銘的心驟然一縮,趕緊拉着他,退到角落裏停下來。他一低頭,這才發現,遲熠然那白玉似精致的手背上青筋交錯,指尖在猛烈地顫抖,他甚至可以透過一層校服的衣料,感受到手心裏那僵硬的肌肉在急促地痙攣。
夏煜銘吓得像觸電一般猛地縮回了手。他擡頭一看,遲熠然的膚色在黑口罩的映襯下愈發慘白,烏黑的鬓發下甚至滲出了冷汗。
“你、你沒事吧?”夏煜銘心驚膽戰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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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熠然往後退了兩步,頹然地倚在了牆上。他沒有說話,指尖抖得更激烈了。
夏煜銘覺得,如果沒有口罩遮掩的話,遲熠然的雙唇肯定也在抑制不住地顫抖。
“我靠!我不就拽了你一下嗎?”夏煜銘抓耳撓腮,“你是不能跑,還是不能颠,還是……不會是不讓別人碰吧?”
遲熠然仰着頭,閉上了眼睛。
“你別這樣啊,大哥!”夏煜銘急得跳腳,“你這樣就好像我非禮了小姑娘一樣!”
“對、對……對不起……”遲熠然嗓音低啞,雙眉緊皺。
“卧槽!你是不是就只會說‘對不起’?你到底怎麽了,你別吓唬我行嗎!?”夏煜銘抓耳撓腮,“要不,我送你去醫務室?”
“不……不用……”遲熠然把頭靠在了牆上。涼絲絲的牆磚抵着頭皮,刺激着他掙紮的神經。
“我沒事,你去吃飯吧,不用管我。”
“哎,你這人怎麽這樣!”夏煜銘又是心焦又是無語,頭痛萬分,“你這是什麽毛病!”
來來往往的學生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
遲熠然不語,明顯是一副消極抵抗的态度。夏煜銘圍着他來來回回踱了幾圈,見他始終不再說話,終于重重地嘆了口氣,氣沖沖地跺腳走了。
遲熠然順着牆壁滑蹲下來,直勾勾地盯着地面,黑黢黢的眼睛空洞無物。
太軟弱了,太矯情了,太……有病了。
——
“這人怎麽這樣?”
“整天對人愛答不理的,有病呗。”
“你至于這樣嗎!?不就碰你一下嗎?就跟把你怎麽了似的!”
“一個大男生還這樣,矯情死了。”
深邃的黑洞在眼前鋪展蔓延,他向裏望去,那裏面漆黑無光,冷徹骨髓,他竭力想要掙紮逃離,那無處不在的引力卻生出一雙雙水蛇一樣的臂膀,纏繞裹挾着他,向着那個無盡的噩夢墜去……
“喂!”
有聲音從黑洞的盡頭傳進來。
那聲音跋涉了很遠,以至于飄到遲熠然的耳朵裏時,微渺得不甚清晰。
他還在不停地下墜……下墜……
“啪”!
黑洞裂開了一條縫。
“啪”!
那是囚籠将碎的震顫,抑或是雛鳥破殼的裂響。
“啪”!
轟然天光傾瀉,他還是身處于這個熱鬧的世界上,周圍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到處洋溢着青春的朝氣。
眼前是一雙黑色的運動鞋,遲熠然茫然地擡頭,看見了兩條修長有型的腿,逆光而立的少年微微俯身,陽光在他的肩頭跳躍。
“我說,你怎麽蹲在這裏發起呆了?”見遲熠然回過神,夏煜銘收回了打響指的右手,皺着眉頭問,“我叫你,你都沒反應!”
遲熠然先是縮了縮脖子,然後站了起來,垂下眼睫,又恢複了那副疏離冷淡的模樣,好像方才的顫抖失态都是別人的錯覺:“沒事了。”
刨去夏煜銘那飛揚跋扈的炸毛發型,遲熠然比夏煜銘高了半個腦袋。夏煜銘在他面前歪了歪頭,想要湊到他眼皮底下,這樣就能從下往上看見他的眼睛,卻被他不動聲色地側身躲開了。
“真沒事了?” 夏煜銘猶豫了一下,抓了抓頭發,“我買飯了,咱們回教室吃吧。”
遲熠然意外地擡了一下眼,正撞上一雙清澈的眸子,琥珀色的瞳仁折射出陽光的炫彩,耀眼得像是初升的太陽。
遲熠然在這毫無防備的對視中忽然有些恍惚,他慌忙将一切情緒掩在纖長濃密的睫毛下,語調平淡:“嗯,謝謝。”
“不用謝。”夏煜銘随意揮揮手,帶着少年落拓不羁的意氣,“誰叫我是這個世界上最貼心善良的前桌呢!”
“……”
随着夏煜銘揮手的動作,遲熠然眼睜睜地看着一個燒餅從夏煜銘的肚子裏掉了出來——确切地說,是從他校服的下擺掉了出來。
“呃……哈哈……”夏煜銘眨巴眨巴眼睛,一咧嘴,露出一個傻裏傻氣的笑,“你聽我解釋……”
他一邊說着,一邊蹲下來撿起燒餅。燒餅用塑料袋包裹着,夏煜銘拍了拍袋子上的灰。
“其實吧,咱們學校不讓把飯帶出餐廳。紀檢部的人隔三岔五在餐廳門口逮人,逮住了要在班級評估的時候扣分。今天運氣不太好,正趕上紀檢部的人站崗搜查。所以……”
夏煜銘擡頭看向遲熠然的眼睛,眉梢一挑,嘴角一勾,神采飛揚道:“所以,你聰明機智的前桌——我,急中生智、随機應變,趁他們不注意,把飯藏在了校服裏,得以瞞天過海、暗度陳倉,下面,就是見證奇跡的時刻!”
說着,夏煜銘把右手從左手的袖口伸進去,在左袖子裏掏什麽東西。
“噔噔噔噔——”他抓到後往外一拽——尴尬的是,那東西卡在了袖口,沒被拽出來。
夏煜銘讪讪地笑了笑,抹了把不存在的冷汗:“呃……稍等,失誤,失誤。剛才那段掐掉,重來一遍。”
“……”
“噔噔噔噔——”在一次翻車事故後,夏大魔術師面不改色地完成了他的魔術“大變肉夾馍”,并煞有介事地沖遲熠然微微一鞠躬,将肉夾馍遞到他面前,彬彬有禮道:“這位幸運觀衆,魔術道具送給您!”
“……”
這位大魔術師的魔術水平不咋地,虛頭巴腦的戲份倒是做足了全套。
遲熠然略一遲疑,伸手接過了肉夾馍。
夏煜銘注意到,遲熠然在拿肉夾馍時,兩根修長的手指勾着塑料袋的上端——刻意地避開了夏煜銘的手。
夏煜銘心裏有了一點猜測。
“怎麽樣?作為本場唯一的幸運觀衆,您是不是很驚喜,是不是很意外?!您有什麽話想對我們的魔術師說嗎?”夏煜銘五指握拳,伸到遲熠然面前——這位又無縫切換到主持人的角色了。
唯一的幸運觀衆微微後仰:“……”
夏煜銘:“看在我們的魔術師如此賣力的份上,這位觀衆,你難道不應該配合地做出激動的表情,然後沖着鏡頭喊出一句‘男神,我愛你’嗎!?”
“……”這人是怎麽好意思說出口的呢?
饒是遲熠然再面癱,也被這雷人的表演結結實實地噎了一下子。他偏過頭去咳了一聲,喉結微動。
“噗,笑了。”夏煜銘突然後退一步,“啪”地打了個響指,舒了一口氣,“走吧,咱們回教室!”
遲熠然一怔。
這人剛才是在……逗自己笑?
他那被苦澀的水灌得沉甸甸的心,突然被這一句話敲開了一個破口,瞬間就卸下了滿腔的滞澀黏稠,變得輕盈起來。
遲熠然手裏拿着夏煜銘給他的肉夾馍,邁開長腿,向教室走去。
夏煜銘蹦蹦噠噠地跟在他身側,啧啧感慨,“我就奇了怪了,我這形象怎麽說也算是耀華的一棵草,怎麽就沒人喊我男神呢?”
夏煜銘摸着下巴思索了半天,得出結論:“唉,一定是我太親民了,沒有男神的神秘感。”他側着臉看向遲熠然,“要不,我也整個口罩裝逼。”
“……”
遲熠然原本以為,夏煜銘會追問他方才的異狀。但夏煜銘似乎把剛才的事抛在了腦後,一路上東拉西扯,時不時地偷偷瞅一下遲熠然的臉色。
一進教室,夏煜銘就眼尖地捕捉到了熊初默飯盒裏的光景。
“嚯!老熊給你做的什麽好吃的?”夏煜銘把他的燒餅放在桌子上,轉身湊到熊初默旁邊,“什麽餡的?”
“蝦仁的。”熊初默咬了一口餃子,指着飯盒說,“老熊想自己做水晶蝦餃,結果只做成了後面兩個字。”
“哈,挺好的。老熊粗糙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顆文藝又精致的心。”夏煜銘随口打趣道,“唉,果然是有爹的孩子像個寶兒,沒爹的孩子像根兒草啊!”
熊初默怔忡,眼眶一熱。
她把飯盒往前一推,努了努小巧玲珑的下巴:“草,你吃嗎?。”
“卧槽!小熊你什麽時候學會罵人了?”夏煜銘忍俊不禁。
熊初默瞬間懵逼:“???”
不愧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夏煜銘看到熊初默呆滞的表情,眨眼間就領會到了她的原意,捂着肚子,笑得快抽瘋了:“謝謝寶兒,寶兒你以後說話千萬要注意諧音,要不然……”
從小到大沒吐過半個髒字的熊初默回味了一下自己的話,臉噌一下子就熟透了。
夏煜銘看着她羞憤交加的表情,笑得快要背過氣去:“看在我這麽帥的份上,你可以勉為其難地稱呼我為‘班草’或者‘校草’,但是千萬不要省略前一個字!”
熊初默做了一個“給你一個白眼你自己體會”的表情。她憋着笑,把飯盒“哐”地一放:“親愛的草,我能用餃子堵住你的嘴嗎?”
夏煜銘狗腿道:“謝謝爸爸!”
熊初默徹底氣笑了,脫口而出:“誰是你爸爸!我沒有你這樣的爸爸!”
此言一出,空氣凝固三秒。
口誤……純粹是口誤……熊初默恨不得把說出去的話掰碎了吞回來。
熊初默和夏煜銘認識這麽多年,一直保持着“出淤泥而不染”、“近墨者不黑”的正經,此刻她終于明白了一件事——當你凝視沙雕的時候,沙雕也在凝視你。
夏煜銘笑得面孔扭曲:“對……你有老熊就夠了,不需要我這樣的爸爸!”
熊初默仰天捂臉,生無可戀:“我的天!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然後身不由己地沉淪在傻笑之中。
遲熠然坐在教室的角落裏,默默注視着笑作一團的兩人。
真好。
連無拘無束的放肆大笑都閃着光。
他應該羨慕的。
可是他不敢羨慕。
夏煜銘突然回過頭來,一雙琥珀色的眼珠浸潤在濃濃的笑意之中,仿佛寶石在清澈透亮的溪流中閃着瑩瑩的光澤,眼角彎成了弦月最完美的弧度,就這麽直直的看向了遲熠然的眼睛。
遲熠然收回了目光。
夏煜銘因為笑得太厲害,嗓音還帶着點啞。“你幹坐着幹什麽?怎麽不吃飯?”
說着,他一溜煙兒跑過來,動手拆開了塑料袋:“怎麽,還得我伺候您用餐啊?”
“不是……我……”遲熠然猶豫着。
夏煜銘皺眉:“怎麽啦?不喜歡吃?”
“不是——”
“夏煜銘!”熊初默忽然喊,“過來!你不要你的飯了?”
“啊?”夏煜銘看看熊初默,好不容易收斂的笑容又溢了出來,“不,我當然得要飯了!”
熊初默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氣,捂着肚子笑癱在座位上:“不行,咱倆不能再說話了……我笑得肚子疼……”
夏煜銘跑過去拿自己的燒餅,被熊初默拉住,往袋子裏塞了幾個圓滾滾的蝦餃。夏煜銘立刻狗腿地說:“謝謝熊姐!”
“話說,你今天怎麽把飯帶回來了?少爺呢?你們居然沒一起?”熊初默瞥了遲熠然一眼,若有所思地問。
“呃……因為——”夏煜銘下意識地回頭看向遲熠然的方向。
他頓時就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遲熠然摘下了口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