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真面目

真面目

夏煜銘曾想過,遲熠然之所以不摘口罩,或許是因為臉上有疤,不好意思示人。

但事實并非如此。

那是一張完美無瑕的臉,瘦一分則過于清癯,胖一分則過于圓潤,線條幹淨利落,棱廓分明,鼻梁高挺闊拓,下颌緊致薄削,皮膚白皙之中透着一點冷意,像是沾了霜雪的白梅。這樣的容貌俊逸而不冷肅,斯文而不柔弱,讓人看一下就舍不得移開眼睛。

遲熠然靜靜地坐在角落裏吃飯,淡紅色的薄唇在陽光中一張一合。他的吃相溫文爾雅,好像只有帶露的玫瑰和悠揚的提琴才配成為他的襯托。然而他就這麽無聲無息地坐在那裏,仿佛昆侖上沉寂的璞玉,是被世界遺落的珍寶。

夏煜銘呆呆地看着遲熠然。

結果,他就被熊初默揪着衣領,強行回神。

“啊?”夏煜銘愣愣地發出了一個單音節。

熊初默抿着嘴唇瞪着夏煜銘,秀氣的杏眼睜得溜圓。她把說話的聲音壓得極低:“看什麽呢?”

夏煜銘整個人都“騰”一下子燒起來了,忽然有些心律不齊。于是他低下頭,摸了摸鼻子。

熊初默飛快地朝遲熠然的方向掠了一眼——那真是極輕極快的一眼,蜻蜓點水一般,像是刻意地避免留下痕跡。她收回目光,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夏煜銘忽然覺得,熊初默的神情,像是在看一件破碎後修補起來的古董花瓶,眼神小心翼翼,又暗含着滿心的惋惜惆悵。

夏煜銘心覺奇怪,但他的腦子還有些發懵,于是他嘻嘻笑了笑,解釋說:“我只是覺得,楊梓萌說得有道理,他——”

他可能真的是因為太帥了,所以才要戴口罩。

話說到一半,夏煜銘就被一個餃子堵上了嘴,他“唔唔”的抗議被硬生生堵回了嗓子眼。

熊初默面無表情收回手來,開始收拾餐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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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熊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粗暴了!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溫柔的——”夏煜銘把塞嘴的餃子咽下去,哀嚎着控訴。

“我吃飽了。”熊初默打斷了他,扣上飯盒的蓋子,“我去把飯盒給老熊送過去。”

“啊?”夏煜銘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我幫你送吧。”

“不用。”熊初默從眼尾掃了他一眼,稍稍提高了音調,“你最好快點吃,一會兒大家都回來了。”

“哦。”夏煜銘咬了一口燒餅,再擡頭時,熊初默已經一瘸一拐地拖着兩條腿走到了教室門口。

啧,什麽意思啊。

夏煜銘偏了一下頭,正好用餘光将遲熠然的身影囊括。

遲熠然盯着桌面上的書,嘴巴還一下一下地咀嚼着,動作看上去有點機械。

“嗨,小熊!”楊梓萌和熊初默打招呼的聲音從走廊裏傳來。

“萌萌?你這麽快就吃完飯了?”

“嗯。我今天可是以超音速到達的食堂!”楊梓萌語氣中帶着興奮。

“萌萌!”熊初默忽然叫住了楊梓萌。

楊梓萌的身形就在教室門前頓住了,從夏煜銘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的影子,還有因為回頭而揚起的馬尾辮梢。

“嗯……你能陪我去一趟衛生間嗎?”熊初默問。

“可以呀。走,我扶着你。”楊梓萌毫不含糊地跑了過去,兩人的腳步聲漸漸消失。

夏煜銘愈發覺得熊初默的行為很反常。他帶着滿腹狐疑回頭,卻見遲熠然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戴上了口罩。

夏煜銘的心忽地一悸,他從熊初默的舉動裏,讀出了很強烈的保護色彩。

也許她知道什麽。

夏煜銘又聯想起老張那有求必應的态度,心裏更是疑惑。不過他沒來得及細想,出去吃飯的同學們就三三兩兩地回來了。他趕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遲熠然的吃相斯文,卻并沒有影響吃飯的速度。夏煜銘驚訝地發現,遲熠然居然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已經吃完了,現在正不緊不慢地收拾着垃圾。

他趕緊把剩下的兩個餃子塞進嘴裏,含混不清地說:“哎,我幫你扔垃圾吧。我也吃完了。”

“謝謝,不用了。”遲熠然應道,站起身來。

“哎哎。”夏煜銘跳起來,搶過遲熠然手中的塑料袋,“反正我也要去扔垃圾,我順道給你扔了。你現在可是國家珍稀保護動物,扔垃圾這種小事,我去就行。”

莫名其妙成為“國家珍稀保護動物”的遲熠然:“……”

夏煜銘扔完垃圾回到座位上,拉過椅子,長腿一伸,反跨在椅子上,用胳膊支着椅背,朝遲熠然揚了揚下巴:“你以後去食堂吃飯嗎?要不我幫你買回來,咱們在教室裏吃。”

“什麽!?”邵晔剛吃完飯,打着飽嗝颠颠兒地回到教室,冷不丁聽到夏煜銘的這句話,登時被一個晴天霹靂轟得外焦裏嫩,“兒子你不和爸爸一起去食堂了?”

“兒子,你已經長大了,不需要爸爸陪着去食堂了。”夏煜銘站起來,故作深沉地拍了拍邵晔的肩膀,覺得肉乎乎的手感不錯,手欠的毛病就犯了,忍不住捏了捏,“爸爸需要照顧其他小朋友。”

“靠!”邵晔一慫肩,向後躲了半步,又一個箭步沖上來,撓夏煜銘的胳肢窩,“給你臉了是吧。”

夏煜銘吱哇亂叫,邵晔窮追不舍,兩人在夏煜銘的座位上鬧騰起來,鬧得桌椅一陣哐啷亂響,還撞歪了遲熠然的桌子。

“大神對不起!”邵晔趕緊停手,沖着遲熠然就是一通鞠躬作揖,伸手扶正了遲熠然的桌子。

遲熠然依舊沒有什麽表情,真的就像一尊被頂禮膜拜的大神一樣:“……沒關系。”

夏煜銘莫名地被這一幕戳中了笑點,癱坐在椅子上捂着嘴笑起來。

邵晔白愣了他一眼,擡起腳來踹了他的椅子一腳。

“哎,大神,您需要我給您上供嗎?”夏煜銘回頭問。

遲熠然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夏煜銘說的是什麽。他垂着眼睫,客客氣氣回道:“不用了。我其實——”

“害,行。”夏煜銘也不聽他解釋——反正遲熠然再怎麽說,都只有反反複複的那麽幾句客氣委婉又疏離冷淡的話。“你要是需要幫忙的話就叫我。”

說完,他又覺得自己的語氣有點不耐煩似的,他眼珠骨碌一轉,揚起眉梢,臉上浮現一個谄媚的笑容:“小的随時候命。”

遲熠然:“……”

夏煜銘回身,見熊初默已經回到教室了,便從桌洞裏摸出手機,打開和熊初默的聊天框。

夏煜銘:小熊小熊

熊初默:嗯?

夏煜銘:那什麽

夏煜銘:老張是不是和老熊說什麽了

夏煜銘:我後桌

夏煜銘:什麽情況?

屏幕上顯示“對方正在輸入……”,過了好長時間,熊初默才回複過來。

熊初默:什麽意思?

夏煜銘弓着腰,貓在座位上,兩只腳踩着椅子腿之間的橫杠,胳膊肘撐在膝蓋上。

他偏頭用餘光掃了遲熠然一眼。遲熠然戴着口罩,夏煜銘卻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摘掉口罩時的模樣,回想起那俊美無俦的容顏。夏煜銘收回目光,摸了摸鼻子。

夏煜銘:沒

夏煜銘:剛才我不是帶他去食堂吃飯嘛

夏煜銘:不知道怎麽弄得

夏煜銘:他就突然很難受的樣子

夏煜銘:臉煞白煞白的,還發抖

夏煜銘:吓死我了

熊初默:這樣啊

熊初默:我還真不知道這個

夏煜銘:那你知道哪個?

熊初默:額……

夏煜銘:你知道他為什麽戴口罩?

熊初默:不是

夏煜銘:我就知道,老張有什麽事就跟老熊說,從你那裏肯定能打聽出來。

熊初默:你這麽好奇幹什麽?

夏煜銘:我關心一下同學不行嗎?再說了,他還是我對門呢。

熊初默:其實吧

熊初默:我就是覺得

熊初默:他既然戴口罩,肯定就是不想讓別人盯着他看

熊初默:你知道什麽樣的人會在意別人的目光嗎?

夏煜銘:通緝犯?

熊初默:我竟無言以對.jpg

夏煜銘:沒毛病啊,電視上的通緝犯都戴個口罩,躲躲閃閃的,怕被認出來。

熊初默:【吐血】

屏幕上又顯示出了“對方正在輸入……”的字樣。然而夏煜銘等了一會兒,熊初默的回複遲遲沒有到,“對方正在輸入……”閃了又閃,最終還是換回了熊初默的備注名。

夏煜銘擡頭瞅着熊初默的背影,心裏想:她在斟酌什麽?

不知道過了多久,夏煜銘的手機屏幕都黑了,熊初默的消息才姍姍來遲地發送過來。

熊初默:我小的時候也在意過別人的目光

夏煜銘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熊初默:怎麽說呢

熊初默:當然,我對那點破事早就無感了。

熊初默:但是我覺得吧

熊初默:曾經被惡意地打量、審視過的人,即使是面對別無他意的目光,也會捕風捉影,草木皆兵。

看到這句話,夏煜銘微怔,心像是一塊海綿被大力擠壓,不知被擠出了什麽滋味,被放開後又變得空洞洞的,無着無落。

——

“哎,你們看,那裏有個瘸子。”

“瘸驢、跛腳怪、殘廢、鐵拐李……”

一群小孩繞着熊初默飛奔玩鬧,遠遠地朝她做鬼臉、吐口水、扔石子。

小小的女孩獨自背着書包,沿着牆低着頭,一瘸一拐吃力地走着。

夏煜銘一手把書包甩來甩去,蹦蹦噠噠地撒着歡兒跑着,書包裏裝着雙百的語文數學卷子,還有老師誇贊“夏煜銘小朋友”的紅筆批示。

一個小孩拿長長的樹枝去戳熊初默,熊初默擡手揮開樹枝,熟視無睹地繼續走。

小孩更加肆無忌憚,在同伴的喝彩中笑着跑上前來,擋在熊初默前面。

熊初默視若不見,換了個方向朝前走,沒有絲毫停頓。

小孩“欸”了一聲,伸手去抓熊初默,伸到一半,手腕卻被憑空而來的另一只手死死鉗住了。

夏煜銘痞痞地歪着頭,斜觑着冒犯者,一手攥着那小孩的手腕,另一只手扯着書包帶:“好狗不擋道,懂?”

……

“別再讓我看見你們!”夏煜銘揮舞着書包,朝抱頭做鳥獸狀散的小孩們吼道。

轉頭,他蹿到熊初默身邊,得意洋洋地湊上來,歡天喜地搖着一條仿佛有實質的尾巴:“小熊!我是不是很厲害?”

看着沉浸在“英雄救美”劇情中無法自拔的小夥伴,熊初默淺笑一下:“謝謝啦!”

“他們欺負你,你怎麽不罵他們?你不能總是這麽好脾氣,他們淨挑軟柿子捏。”夏煜銘憤憤不平地說。

熊初默搖搖頭,在橙紅色的恬靜柔和的暮光裏,笑得像一只橘子味的軟糖:“沒事,那些小孩不懂事,讓他們笑話幾句又不會掉肉,犯不着為這些生氣,習慣就好了。”

“習慣就好”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能夠包含這世界上的一切無奈和抗争。

一句“習慣就好”,熊初默習慣了多久呢?夏煜銘沒有想過。

從前,他只是單純地認為,熊初默不會在意那些冷嘲熱諷和惡語相向,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所謂的“毫不在乎”,都只是傷口上結出來的痂,堅硬的殼下掩蓋的,是鮮血模糊的痛楚。

熊初默從來都不會自揭傷疤,她都這樣說了,明擺着就是為了讓夏煜銘點到為止,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

良久,夏煜銘回複道:

嗯,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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