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月考
月考
國慶假期過去,一群學生渾渾噩噩地回了學校。老張面對一張張因縱欲過度而油盡燈枯的臉,登時氣不打一處來:“就不應該給你們放假!我就知道,放假一天,你們需要兩天調整狀态,放假兩天,你們需要五天才進入狀态,放假一周,你們幹脆調整狀态到高考吧!”
學生們恪守着“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精神,任憑吐沫橫飛,我自巋然不動。
老張雷霆大怒:“把假期做的五張試卷寫好名字,課代表給我收上來!我倒要看看,你們能做成什麽樣!”
此言一出,“死豬”們立馬集體詐屍,老張前腳剛出門,後腳教室裏就陷入了兵荒馬亂。
“卧槽!老張怎麽收作業了!”
“完了完了!我試卷呢?”
一班的老師們向來秉承着“作業不是做給老師看”的教育理念,幾乎從來都沒收過作業,老張這一招把學生們殺了個措手不及,引起了巨大的恐慌與動亂,其效果無異于火車站恐襲。
學物理競賽同學的作業成了搶手的香饽饽,文星航和米嘉等人的座位前圍滿了前來“虛心求教”的同學們。另外,那些平時做作業比較認真的同學也受到了熱烈追捧,熊初默的五張試卷流落民間,造福了不少“求知若渴”的“寒門學子”,一時間洛陽紙貴。
夏煜銘在一片哀號遍野中氣定神閑地轉着筆。
邵晔回過頭來,滿面愁容地訴苦:“唉,我倒是做完了,但是我這卷面……我估計老張看不懂我寫的啥。”
因為老師們不檢查作業,他們早已習慣了把試卷當草稿紙,直接在題目旁邊列式子打草稿,反正只要他們自己能看懂就行了。這樣一來,卷面的美觀程度就可想而知。
邵晔自認為了解夏煜銘,知道自己兒子的狗爬字是什麽樣子,和自己相比,就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因此想從夏煜銘這裏尋求一點心理平衡。
誰料,夏煜銘把自己的試卷往桌子上一拍,裝了一個很欠揍的逼:“哎呀,我也沒想到老板收作業,我就認真寫了這麽一回,還正好趕上了。”
邵晔:“……”他很想在這張嚣張的臉上印一個鞋印。
夏煜銘瞟了一眼旁邊的遲熠然。
他這次能僥幸逃過一劫,其實還要歸功于他這位态度嚴謹認真的同桌。一整個假期,他都是和遲熠然一起做的作業,有時候是他湊到人家的家裏去,有時候是他強行把人留在自己家。總之,身邊有這麽一位連草稿紙都能寫成字帖的模範學生,夏煜銘都不好意思在試卷上放飛他的狂草了。
“見賢思齊”是孔子他老人家的圭臬之言,“近朱者赤”是勞動人民總結的不刊之論,不甘示弱的面子則是夏煜銘同學進步的階梯。
老張看到夏煜銘的作業後老懷甚慰,不禁感概萬千,一個沒忍住,在班裏贊揚一番夏煜銘同學的“迷途知返”,宣傳了一波“朽木亦可雕,糞土亦可圬”的勵志故事。
不過,夏煜銘的這股得瑟勁兒并沒能維持幾天。
“高考平常化,平常高考化”,這是耀華一貫遵循的風格,就是為了把學生訓練得臨場不懼。因此,即便只是一個月考,學生們也要被打亂順序,單人單桌考試,出了成績還要全年級排名。
“請大家把準考證、身份證放在課桌的左上角……”廣播裏放着高考的标準提示音,學生們按部就班地清空桌面,只留下文具,然後伴着“啓封試卷”“分發試卷”的號令收到了試卷。
“離考試結束還有十五分鐘,請注意掌握時間。”廣播裏的小姐姐毫無感情地念着冷冰冰的語句。有的學生已經做完了題目,長舒一口氣,一邊轉着僵硬的手腕,一邊漫不經心地翻看着自己的答題卡。有的則像是聽到了催命咒,緊緊攥着手裏的筆,在答題卡上留下一行行起飛的鬼畫符。
收卷的鈴聲驀然響起,響亮地回蕩在校園空曠的天空上。還有人不肯停筆,死死壓住答題卡,好像抓着救命稻草的人,自動将廣播裏“如果繼續答題,将按考試違紀處理……”的威脅屏蔽耳外,直到監考老師走過來,強勢地拽走答題卡,才揩一把額頭上的汗,紅紅火火恍恍惚惚地起身,只覺“世事一場大夢”,自己馬上要涼。
兩天的月考過後,一班的同學們很默契地集體變消停了。這群無法無天的學生們不再咋咋呼呼,班裏也不見了雞飛狗跳的吵嚷情景。
老張看到如此景象,自然不會天真地以為,這群熊孩子突然長成了克己複禮的君子——他寧可相信杏園裏杏壇上的孔子雕像活了過來,都不會相信奇跡會發生在自己學生身上。
學生們肯定不會無緣無故地轉性,他們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把日子過得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只因頭頂上懸着一把“達摩利斯之劍”,随時都有可能要了他們的小命。
終于,死神的鐮刀伴随着飄然而至的成績單重重落下。
老師們都是坐着火箭閱卷,周三周四考試,成績在周末就出來了。
消息還是和往常一樣,出自埋伏在老師身邊的眼線——熊初默。熊初默不負衆望,在成績出來的第一時間,就從老熊的手機裏竊得了“政府機密文件”——成績單,反手發到了“山中無老張”的班級群裏。一群嗷嗷待哺的同學們立刻停下手頭的所有事情,激動的心,顫抖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口,耳邊自動回蕩起一曲名為《忐忑》的動人歌謠。
夏煜銘咽了下吐沫,戳開了微信裏的Excel表格。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第一個名字——遲熠然,語文133,數學150,英語145,理綜283,總分711,年級第一,班級第一。
夏煜銘覺得自己有點眼花。他用兩根手指使勁摁了摁太陽穴,眼倒是不花了,可又覺得呼吸有些困難。
班裏的同學都知道,遲熠然是學霸大神,但究竟神到什麽程度,大家都不得而知。這一回,成績單上的數字讓他們清清楚楚地見了真章。
夏煜銘身邊其實不乏成績優秀的學生。競賽班本來就全都是優中選優百裏挑一選出來的學生,像熊初默文星航他們幾個,那都是拎出來就能沖刺第一名的同學。但夏煜銘對他們從來都沒有産生過現在這種感覺——那是一種驚濤駭浪般噴薄而出的驚嘆與崇拜,将他裹挾其中,讓他難以自拔。
他盯着那個名字呆呆地看了好一會兒,狠狠搓了把臉,這才想起要找自己的名字。
夏煜銘的目光順着表格往下,一路掃過了文星航、熊初默、米嘉……然後他開始慌了神。
視線每往下移一寸,夏煜銘的血壓就升高一點,直到瀕臨腦溢血的邊緣,他才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語文107,數學150,英語114,理綜251,總分622,年級第100名,班級第27名。
夏煜銘的心一下子空蕩蕩的。
他愣愣地坐在那裏,指節被他無意識地攥得咯咯響。良久,他把成績單拉到最上面,看着那個仿佛鍍金一般閃閃發光、高高在上的名字,又把成績單拉回自己的那一條,如此機械地重複了好幾次。然而他腦子一片混沌,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幹什麽。
周一,早就從成績單上預見命運的同學們吊喪似的垂着頭,來參加自己的哀悼大會。
老張的臉色沉得像是能滴下水來。他把成績單往講桌上一拍,底下的同學們立刻噤聲,一個個心驚肉跳,像極了一窩縮着脖子不敢擡頭的受驚鹌鹑。
“行啊你們!一個個不是能得要上天嗎?看看,看看!”老張用手指骨敲着講桌上的成績單,講桌發出喪鐘的鳴響,“我還說,這是你們競賽結束之後重出江湖的第一場仗,你們就是這麽給我打的?一塌糊塗!你們自己看看,有臉看嗎!好意思嗎!”
老張的話說得重了些,底下傳來女生輕微的啜泣聲。
老張橫眉立目,一眼掃過去,那聲音戛然而止,硬是被憋了回去。
“是,我知道,你們學競賽花了很多時間,到最後幹脆停了正課,一門心思撲在競賽上。”老張的雷霆怒火傾洩完,語氣稍稍放緩了些,“我也料到,你們在總成績上會有退步,我做了心理準備,可以接受你們往下掉名次。但你們呢?一落千丈,一退萬裏!”
老張說着,從一沓A4紙中翻了翻,抽出其中一張,投影在大屏幕上,展示給下面的人:“我不說別的,你們經過選拔進入這個班級,都是數一數二的同學。自己對比一下現在和以前的成績,是不是自己都看不下去,覺得對不起自己?這是你們高一第一次期中考試的成績單,我來給你們念一下啊——”
同學們的頭垂得更低了,從老張的角度,只能看見一排排黑色的發頂,整整齊齊像一片收割過的麥茬地。
“夏煜銘!”老張開始了慘無人道的□□。
夏煜銘沒想到老張第一個拿他開刀,當即吓了一個哆嗦,差點從椅子上滾下去。
“從年級十五到年級一百,坐滑梯的感覺怎麽樣?”
夏煜銘覺得,自己的榆木腦袋快被老張的一雙鷹眼啄出兩個洞來。他現在就恨不得鑽到桌子底下去,好躲避老張的目光淩遲。
“整天上蹿下跳,自從競賽結束,就沒靜下心來過!又是運動會又是籃球賽,怎麽不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呢!”
夏煜銘學着沙漠裏的鴕鳥,把腦袋埋起來,假裝自己不存在。
老張銳利的目光刀子般割過衆人:“楊梓萌!”
仿佛是為了回應老張,楊梓萌發出“嗚~”的一聲嗚咽,随即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出聲。她的眼眶上浮着一抹緋色,眼角還挂着淚珠。
然而這副梨花帶雨的神态并不能引起老張絲毫的憐愛:“哭什麽!現在知道傷心了?你還記得,你以前考過年級第九的輝煌成績吧?你這就不是坐滑梯了,是玩蹦極啊!年級第一百九十六名,快破兩百了,是不是很刺激啊?”
小女生臉皮薄,楊梓萌的情緒再也繃不住了,她“哇”地嚎啕大哭起來,掩着面奪門而出。
老張看着她纖細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眉心立刻擰緊了,迅速叫道:“米嘉!”
米嘉的心狠狠一跳,她心想着自己只不過是從年級第五名退步到第二十三名而已,還沒有到需要被拎出來訓的地步吧。她壯着膽子擡起頭,就看見老張一臉急色地沖她擠眉弄眼,不停地朝門口努着下巴。她看了看門口,立刻心領神會,從旁邊的熊初默手中接過一大包紙巾,拔腿追了出去。
樓道裏傳來米嘉的喊聲:“萌萌!萌萌!”老張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輕到緊張的學生們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在嘆氣。他清了清嗓子,接着嚴肅兇狠地□□下一個玩大跳水的學生。
“你們別怪我兇你們,等以後到了社會上,看看還有誰能像老師一樣,為了你們的前途,真心實意地跟你們着急上火。”老張數落一通之後,又開啓了語重心長模式,“你們知道,高考的競争有多激烈。今年,咱們山東省參加高考的考生有57萬人。等到2018年,你們參加高考的時候,考生人數只會多,不會少。”
“和将近60萬人競争是什麽概念?你以為,你在咱們學校能在前一百名穩住腳,就是好學生了?你在學校是100名,在區裏就是幾百名,到市裏是幾千名,在省裏就是幾萬名!幾萬名的成績,能去你想去的學校嗎?”
夏煜銘被老張鋒利的眼神一掃,立刻中彈躺屍。
“就算你學習好,在咱們學校考了第一,那麽你在區裏是第一嗎?在市裏能進前十嗎?在省裏呢,能進前一百嗎?取得了一點成績就沾沾自喜,井底之蛙,鼠目寸光!呃……遲熠然同學,我不是在說你啊……”
遲熠然無辜躺槍:“……”他覺得,老張多少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
“你們整天做夢考清華北大,你知道清北在山東招多少人嗎?今年,清華招了160個人,北大招了141個。這說明什麽?你想上清北,就要考到全省300名——還不一定能去你想去的專業。你們自己掂量掂量,就你們那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水平,能考全省多少名?”
說着,老張在多媒體屏幕上投影出山東省2016年高考的一分一段表。觸目驚心的數據讓同學們如墜冰窟,一二三四五個零壓在他們頭上,像讓人喘不過氣來的五指山。
“高考本來就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硬仗,你們的對手,不是坐在你身邊的同桌,不是在這個教室裏的同學,更不是咱們學校這區區一千五百人,你們的對手,是全省六十萬考生,這其中,有數不清的天才學霸,也有比你們努力百倍的後起之秀。”
老張在講臺上口若懸河,慷慨激昂,吐沫橫飛。
“如果你們不能認識到這個殘酷的現實,沉溺在幻覺裏,認為成績是一件唾手可得的東西,就會成為被溫水煮熟的青蛙。高考競争的旗幟就樹在那裏,你們賭上的是自己的未來,拼的是自己的人生,不出彩,就出局!”
下了課,先是被老張當頭棒喝,狠狠敲打一頓,然後又被強行灌了一肚子加料雞湯、打了一桶強效雞血的同學們終于從霜打的茄子狀态恢複過來,重新煥發出一點生機。
“為什麽咱們這一屆這麽多考生啊?”邵晔問。
“咱們省不是一直都這麽多人嗎?”鄭義不解。
邵晔搖搖頭:“不,有數據顯示,2018年的考生數量将突破歷史極值。”
“大概是因為,00年是生孩子的好時候吧。”夏煜銘一手支着腦袋,一手轉着筆,閑閑地說,“所以00年出生的小孩格外多。”
衆人一噎,忍不住哈哈大笑,爽朗的笑聲頓時沖散了教室裏愁雲慘淡的氣氛。
“都想趕在千禧年生孩子,結果造成了過度繁殖,咱們就只能進行激烈的生存鬥争,最後适者生存。”夏煜銘兩手一攤,露出一個無辜又無奈的笑來。
“哈哈哈……”大家紛紛為夏煜銘的高論折服。
“哎,銘兒,你以後想考哪個學校啊?”邵晔問。
“我也不知道,随緣喽。”夏煜銘勾了勾嘴角,有看向遲熠然,“同桌,你呢?清華還是北大?”
衆人的目光如聚光燈般投向遲熠然。
遲熠然微微偏頭,略一思忖,輕聲答道:“我也随緣。”
“噫——”大家起哄起來。
“遲哥這種水平的,還不是想去哪個就去哪個?”邵晔在座位上吊兒郎當地抖着腿,“我小時候不知道天高地厚,還糾結過我到底要考清華,還是要考北大。現在好了,跟本用不着糾結,哪個都去不了!”
“唉,誰小時候沒有做過夢啊?”鄭義接話,“我還想成為愛因斯坦那樣的科學家呢!”
“哈哈哈。”夏煜銘聽他們聊兒時的那些天馬行空、不切實際的理想,也插了一嘴,“我比你們稍微着調一點兒,我小時候想當醫生。不過我一說出來,別人就笑話我。後來我幹脆就不往外說了。”
邵晔疑惑:“當醫生不挺好的嗎?為什麽要笑你?你想當什麽醫生?臨床骨科還是內科,難不成是牙科?”
夏煜銘調皮地眨眨眼,向來沒臉沒皮的人居然透着一股羞澀。
只聽他答道:“婦産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