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名字
名字
“把你那猥瑣的笑容收斂一下!”夏煜銘用拳頭重重地怼上邵晔的肩膀。
邵晔挨了一拳,還是樂不可支地嘿嘿笑着:“畫面太美,不敢想象——我靠,兒子你怎麽光捶我啊,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笑,遲哥也笑了。怪不得小時候別人都笑你,你這個理想的确很清奇啊。”
“同桌,你接着笑,我沒說你。”夏煜銘瞥到,遲熠然聽了邵晔的話後立刻繃緊了微挑的嘴角,便趕緊沖遲熠然來了個川劇變臉,轉頭又去怼邵晔,“誰說全都笑了?也有不笑的啊,小熊就從來都沒笑話過我。”
遲熠然聽他這麽說,又把剛剛翹起的唇線抿平了。他稍稍擡頭,将目光投向遠處熊初默的背影,心底升起一股來歷不明的挫敗感,片刻後又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睫。
“喲,你們聊的什麽?這麽熱鬧。”文星航湊了過來,拽了一把椅子,在鄭義身邊坐下。
“一邊兒去。”邵晔沒有對他表現出一丁點兒熱情,作勢轟他走,“我們在交流成績滑坡的心得體會,你一個年級第二來摻和什麽?”
大家都是直爽的性格,文星航知道邵晔是在開玩笑,絲毫不以為意,反倒把逐客令當作了邀請函,賴在這裏不走了:“要不要我也發表幾句感言?”
“發表什麽?從年級第一退步到年級第二的感言嗎?”鄭義一邊嘲諷着,一邊從身後鎖住文星航的脖子,對前任年級第一、現任年級第二沒有一絲一厘的尊重與愛護,差點把弱雞學委勒得吐舌頭咽氣。
“救命!”文星航向天伸出手,張牙舞爪地撲騰着,硬是掙脫不了鄭義的鉗制,最後兩腿一蹬,翻了個白眼,仰頭倒在了鄭義的腿上,臨“死”前還不忘裝模作樣地說一句:“你……你會遭報應的,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鄭義拍拍手:“為民除害,不用客氣。”
遲熠然默不作聲地坐在座位上,被一群胡打亂鬧的同學用歡聲笑語包圍着。他之前并不知道文星航曾經是年級第一,剛剛聽了其他人的話,不由得攥了攥放在桌下的手。但是,文星航顯然沒有對他産生任何芥蒂,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覺得自己十分可笑。
“老文你戰鬥力也太low了!”邵晔伸出胖胖的大象腿,踢了踢文星航瘦骨伶仃的小細腿,“我覺得,你應該改名叫文大壯,說不定能讓你人如其名。”
“切,難不成你叫少爺,你就是少爺了?”文星航不屑道,他坐起身來,斯斯文文地推了推眼鏡,“其實吧,我一開始不叫文星航,這個名字是我姑姑後來給我改的。”
“嗯?你為什麽要改名啊?”吃瓜群衆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
“呃……就是……”文星航撓了撓頭,“我以前的名字老土了。我來A市上學之後,我姑就後悔,當時我爸給我起名的時候,她沒來得及提意見,然後她跟我爸商量,把我的名字改了。”
“我還以為你整天想着飛離地球、叛逃人類,所以才叫‘文星航’。”夏煜銘插嘴道。
文星航是《三體》的死忠粉,人在地球上,心早就飛到了外太空,人生目标是考入南京大學的天體物理專業,這是高二一班人盡皆知的事。
“當時,我姑征求我的意見,讓我挑一個自己喜歡的名字。”文星航将目光投向窗外,那裏的天空渺遠而空曠,“那時候,我剛剛看了一篇小說,就是大劉的《鄉村教師》……”
——
“你弟弟這是幾個意思!”深夜裏,姑父的聲音從房間裏傳出,“以後你侄子就跟着咱們了是嗎?”
“你小點聲音!別讓孩子聽見!”姑姑壓低聲音,急切地說,“你也知道我們村裏的教育條件,孩子在那種地方上學,怎麽能和城市裏的孩子比?”
“所以他們就把孩子甩給你養?”姑父質問。
“你說的這是什麽話!”姑姑驟然拔高了聲調,“那是我親侄子!我不幫忙誰幫忙?”
“是,你應該幫忙。”姑父冷笑道,“哪一次爸媽生病,不是你出錢出力?哪一次他們攤上事,不是你來擺平?他們買樓,你給出錢,他們孩子上學,你接到身邊。你弟弟當甩手掌櫃,你父母覺得理所應當,他們就以為,咱的日子過得多麽容易,錢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嗎!”
小時候的文星航蜷縮在柔軟而陌生的床上,豎着耳朵偷聽隔壁的姑姑和姑父因為他的到來而吵架。
姑姑是當年窮鄉僻壤裏寥寥無幾的大學生,憑着一腔不肯低頭的韌勁考上了大學,留在了A市,成了家鄉人口中有出息的“城裏人”。父母為了讓他接受更好的教育,托姑姑費盡千辛萬苦給他轉了學籍。
一個骨瘦如柴的孩子,頂着一個能讓人笑掉大牙的名字,操着土裏土氣的家鄉話,就這樣只身一人,遠離家鄉熟悉的土地,來到一個陌生而寬廣的城市。
眼淚将枕巾洇濕,他爬起來,趴在窗臺上,遠處徹夜不息的華燈映在被淚水模糊的眼底,朦胧了漆黑的夜色。
這裏沒有星星。
他想起一個故事,那是他來到姑姑家後,偶然在表哥的書上讀到的。故事裏有一群山溝裏的娃,重病瀕死的老師堅持給娃們上課,他們不知道的是,宇宙中的高級文明檢測到他們背誦的牛頓定律,人類因此躲過了毀滅性的打擊。
文星航從來都沒有讀過這樣的故事。極端的閉塞現實與極端的廣袤夢幻将一顆懵懂的心靈深深震撼。他還記得,在家鄉的夏夜,草窠裏傳來蟲子的低吟,微風裏帶着泥土的氣息,他坐在地頭的田壟上,仰頭眺望漫天的星鬥。會有外星人同樣在注視他嗎?
小說中,山溝裏的老師和娃們與宇宙中的高級文明交彙碰撞,現實裏,多了一個孤獨地仰望星空的孩子。
——
“……所以我就選了‘文星航’這個名字。”文星航說。
“那你以前叫什麽啊?”鄭義刨根問底。
文星航嘿嘿地笑:“這個不能告訴你,反正……嗯,諧音不太好。”
“有諧音怎麽了?”邵晔說,“小熊的名字有諧音,人家也照叫不誤。呃,不過,老熊怎麽給小熊起了這麽個奇葩名字啊?”
“因為我出生的時候,那部舉世聞名的動畫片還沒有問世啊。當時叫‘熊初默’很正常。”熊初默從前排回過頭來,笑盈盈地插話,“我聽見你們說的了。”
邵晔有點尴尬,幹笑了幾聲:“其實‘熊初默’挺好聽的——如果不是因為動畫片的話。”
“對對對。”夏煜銘幫腔,“就像‘安慕希’,那是被酸奶耽誤的言情劇女主名。”
熊初默“撲哧”一笑,晃晃悠悠地走過來,文星航給她搬了一把椅子,她就在旁邊随意地坐下了:“有諧音也挺好玩的,起碼別人一聽就能記住,是吧,少爺?”
“哎對。剛開學的時候,我認識的第一個人就是少爺——當然小熊除外啊,我早就認識小熊——少爺他上臺做自我介紹,我給你們學一下。”夏煜銘清了清嗓子,誇張地表演,“咳咳。大家好,請叫我少爺!”
“哈哈哈……”
“呵呵,我問過我爸媽,他們當時還真是沖着這個諧音給我起的名。”邵晔營養過剩的臉上露出苦澀的包子褶笑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你爸你媽多疼你啊,給你起名叫少爺。”熊初默彎着月牙似的眼睛,打趣道。
邵晔一疊聲地長籲短嘆,搖着頭說:“可惜本少爺現在失寵了,剛被我爸媽掃地出門。”
“叫聲爸爸,今晚我收留你過夜。”夏煜銘抓緊一切時機趁人之危。
“滾!我就是露宿街頭,也不稀罕你收留我!”邵晔決計寧死不屈。
“怎麽了?你沒考好,讓你媽轟出來了?”鄭義問。
“是也不是。”邵晔撓撓頭,糾結着,“唉,實話跟你們說吧,我這兩天剛一直和我爸媽鬧矛盾呢,因為他們……打算生二胎。”
“噗。你還真要失寵了啊。”夏煜銘勾肩搭背地摟着邵晔的肩膀。
“啧,關鍵是,他們還先斬後奏!氣死我了!我媽肚子裏都有孩子了,他們還要瞞着我,不和我說實話!”邵晔氣沖沖地說。
“可能……叔叔和阿姨還沒有找到合适的時機告訴你吧。”熊初默安慰邵晔,“不是故意瞞着你的。”
“我靠。”邵晔抓狂道,“真搞不懂他們是怎麽想的,都這麽大歲數了,生什麽二胎啊!然後我們就吵起來了,鬧了好幾天冷戰,昨天月考成績下來,又吵了一回,我就像一個垃圾一樣被他倆清理門戶了。”
邵晔說着,絕望地癱倒在椅子上:“那個可惡的家夥,還沒生下來,就對我構成了生命威脅!”
“這就不對了,你也可以對他造成生命威脅。我姐說,她當年差點兒就把我扼殺在搖籃裏。”夏煜銘沒心沒肺地咧嘴笑。
在他的身旁,一直沒有出聲的遲熠然筆尖一頓,羽睫微動。
邵晔看看夏煜銘,又看看自己的一雙白白胖胖的手,嘆了口氣:“這……還是算了吧。”繼而,他眼前一亮,開玩笑說,“如果他生不下來就好了,我也不用動手。比如,要是我媽難産的話,我和我爸肯定要保大人。”
邵晔也就是随口一說,卻沒有注意到夏煜銘的表情有一瞬的凝滞。
熊初默輕輕地朝夏煜銘的方向掠了一眼,狀若不經意地輕聲一笑:“哎,少爺,你剛才不是還奇怪,為什麽我叫‘熊初默’嘛?”
所有人将目光轉向熊初默。邵晔不知道她為何突然轉移話題,茫然地問:“嗯?為什麽?”
熊初默垂下眼睫,露出一個恬淡安然的笑:“其實,我爸給我取這個名字是有原因的。”她忽然擡起眼,靈動的碎光在眼睛裏閃爍,聲音也跟着調皮起來,“我這個人吧,腦子有病。”
她一邊說,還一邊神神秘秘地敲了敲自己的腦殼。大家頭一次聽人說自己腦子有病的,不禁被她古靈精怪的模樣逗得捧腹。
“是真的,我沒騙你們。”熊初默自己也抿着嘴咯咯笑,坦坦蕩蕩地說,“聽說過腦癱嗎?我就是這種病。”
笑聲戛然而止。邵晔難以置信道:“卧槽……小熊你這麽聰明,學習這麽好,怎麽可能是腦癱?如果是這樣,我大概就只能是腦殘了。”
夏煜銘直接:“嗨~腦殘你好。”
衆人爆發出一陣大笑。
邵晔被結結實實地噎了一下子,一口氣哽在胸口,噎得臉紅脖子粗,看看熊初默,又看看夏煜銘,懷疑他們在兩個聯手整自己。
熊初默和夏煜銘的目光在空中觸碰半秒,熊初默笑着擺擺手,解釋說:“少爺你別介意啊,就當我講了個冷笑話。我真是腦癱,就是難産造成的。”
邵晔張着嘴愣住了。
熊初默嘴角含笑,仿佛在說一件和自己無關的逸聞趣事:“當時,我媽生我的時候難産,我差點在她肚子裏憋死。聽我爸說,我生出來的時候,就跟一截爛木頭一樣,渾身發紫,一聲都沒哭——因為窒息,喘不過氣來。他還以為我死了,可把他吓壞了。所以,他就給我起名叫‘熊初默’,誰承想,後來一部動畫片橫空出世,把我這麽嚴肅的名字弄得這麽搞笑。”
鄭義感慨:“小熊你這真是,起最逗的名字,講最虐的故事。”
邵晔聽了熊初默的話,兩眼發直,久久說不出話來。
“害,我挺幸運的啦,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鬼門關一日游之後,還能像我一樣活蹦亂跳。剛才一說腦癱,你們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智力問題,那倒是沒錯,難産窒息會對新生兒的大腦造成損害,人要麽癱了,要麽傻了,或者既傻又癱,最嚴重的直接就死掉了。我運氣不錯,中了一等獎,僅僅是癱了而已,在身上開了……呃,七八刀,就能走路了。”
熊初默的語氣很輕松,卻讓邵晔細思極恐:“一般來說,孕産婦年齡越大,難産對胎兒的危害也越大。你別看電視上演的那麽輕松,保大人還是保孩子,那可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
夏煜銘嘴角挂着笑,接過話來,故作高深道:“這是一個集醫學、哲學與心理學于一身的問題,值得人類深入思考。”
大家一陣哄笑。
熊初默卻收斂了笑容,怔怔地看向夏煜銘。
邵晔忽然問:“銘兒,你為什麽想當婦産科醫生?因為小熊嗎?”
熊初默噗嗤笑了,連連擺手:“拜托,和我有什麽關系?你可別瞎猜。走啦走啦,快上課了,別聊了。”說着就要起身離開,試圖終止這場話題越來越偏的閑聊。
“因為我出生的時候也難産啊。”夏煜銘随口答道。
熊初默動作一頓。
遲熠然一直靜靜地聽着,聞言擡起雙眸。
邵晔戲谑道:“那你怎麽既沒傻也沒癱啊?”
夏煜銘推了邵晔一把,笑罵:“你就不盼你爸爸點好?”
邵晔剛要張嘴回怼,就聽見夏煜銘說:“我和小熊的情況不太一樣。”
他擡起頭,見大家都看着他,于是又把頭低了下去,有些腼腆地抹了抹鼻子,苦笑了一下:“剛才不是一直說名字是怎麽來的嘛——我也說說我的。”
“我媽她……以前是咱們學校的老師。”夏煜銘忽然來了一句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話。
“啊?你媽是老師?”衆人驚呆了。同學們從來都不知道,夏煜銘的媽媽是耀華的老師。
夏煜銘點點頭:“嗯,她叫劉昱,聽我姐說,她是教數學的。”
夏煜銘這麽說,大家差不多就明白了。為什麽夏煜銘從小生活在這裏,為什麽他和熊初默楊洋是發小,為什麽老師們有意無意中照顧着他,這些都有了答案。一時間,空氣變得安靜。
“她是生我的時候去世的。所以我的名字裏有一個‘煜’字,就是因為這個。”夏煜銘頓了頓,“這些都是聽我姐說的,我姐當時還是個小孩,什麽都不懂,記事記得也不清楚,只知道媽媽挺着大肚子去了醫院,結果就只回來了一個小不點兒。”
夏煜銘說着說着笑了起來:“我姐說,她小時候還上網搜過‘未成年人殺人會進監獄嗎’、‘故意殺人和過失殺人的區別’這樣的問題,三番五次想對我痛下殺手,以解心頭之恨。要是她得逞了,你們今天就見不着我了。不過,我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大概是她見我長得這麽可愛,就舍不得下手了吧。”他還自我陶醉地做了個鬼臉。
這無比自戀的厚臉皮言論頓時沖散了方才凝重的氣氛,衆人“噫——”“切——”地起哄起來。邵晔說:“你姐姐現在肯定後悔,當初就不該心慈手軟。”
“說什麽呢!”夏煜銘說謊不臉紅,“我姐可喜歡我了!她都舍不得打我。”
遲熠然默默地聽着。他忽然想起,夏雲曦好像叫夏煜銘‘阿念’。夏煜銘,阿念,銘記的是誰,懷念的又是誰,眼前這個和同學嬉笑打鬧、看似無憂無慮的少年,其實從一出生開始,就被打上了虧欠的烙印,背負起一生的陰影。
“阿念。”他輕輕地将這兩個字在舌尖上轉了一遭,心底軟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