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自責
自責
周一早晨,遲熠然照常坐在教室裏。
離上早自習還有三分鐘的時候,坐在前面的邵晔回頭瞥了一眼,一臉的幸災樂禍:“呦呵,我兒子又要遲到了。”
遲熠然:“……”他解釋道,“他今天不來了。”
邵晔:“啊?為什麽?”
遲熠然想了想,說:“他骨折了,請了一周假。”
邵晔問:“骨折了?打球打的?”
遲熠然目光向教室門口一掃,邵晔頭皮一緊,下意識地朝門口看去,老張的身影立刻闖入他眼簾。他迅速縮着脖子回過頭去,老老實實坐端正了。
老張徑直走向遲熠然,遞給他一張假條:“你給他把東西收拾一下,中午帶回去吧。”
遲熠然應下:“謝謝老師。”
老張卻沒走,又把夾在腋下的厚厚一沓試卷遞給遲熠然,囑咐道:“這是我們班最近要做的物理試卷,還有一些我印出來但是沒打算讓同學們做的題,反正他在家裏時間自由,就讓他都做做,回來我給他批。告訴他別偷懶啊,馬上就期中考試了。”
遲熠然一接過試卷,就立刻感受到了老張對夏煜銘厚重的愛。他腦海中已經浮現出夏煜銘喜極而泣的表情了。“嗯。謝謝老師。”他嘴角勾起一絲笑意。
遲熠然把卷子放進書包,繼續學習。
早自習是語文,同學們咿咿呀呀地背着《谏太宗十思疏》,高低錯落的朗誦聲充斥着整間教室,能把人的腦袋脹得嗡嗡響。明明是最吵嚷的時候,遲熠然卻覺得空蕩蕩的。
他微微偏了偏頭,目光落到左手邊的書桌上。那人不在,總感覺缺了什麽。
要怪就怪夏煜銘實在是一個存在感極強的人。好端端地背着書,夏煜銘冷不丁就會來一句“碧雲天,黃葉地,高溫高壓催化劑”,或者“鲲之大,一鍋炖不下,鵬之大,燒烤兩個架”,引得周圍一陣輕笑。
有時候這二貨腦子犯抽,抑揚頓挫地背一句“衆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然後突然轉過頭來,眼巴巴地瞅着他,再拉長音調重複一遍“驀然回首”,得不到回應,就洩氣似的“哦”一聲,窩在座位上接着道“那人卻對我不屑一顧”。等到他啼笑皆非地扶着額頭看過來時,夏煜銘就狡黠一笑,無辜地呲着兩排小白牙。
就連打盹,夏煜銘都能搞出名堂。某次夏煜銘背《離騷》的時候犯困,耷拉着眼皮,腦袋一點一點的,聲音越來越小,變成了複讀機:“衆女嫉餘之峨眉兮,衆女嫉餘之峨眉兮,衆女……”
老熊路過,照着他的後腦勺來了一下子:“夏煜銘!”。
夏煜銘猛然驚醒,“嘭”地彈起來,緊接着就是石破天驚氣沖霄漢的一句:“衆女嫉餘之峨眉兮,謠诼謂餘以善淫!”
然後……
全班霎時鴉雀無聲。
緊接着哄堂大笑。
夏煜銘紅紅火火恍恍惚惚:“怎麽了?”
老熊哭笑不得:“你是來給全班同學提神的嗎?”
……
如今,能給全班同學提神的小夏同學,正蒙着被子呼呼大睡。
一覺睡到自然醒總是能給人帶來最簡單的滿足感,然而清醒之後,就是“別人都在學習而我卻在睡懶覺”的罪惡感。夏煜銘腦袋裏仿佛有兩個争吵的小人,一個大聲喊着“快起床了!今天星期一,別的同學都上課呢!”,另一個懶洋洋地說“再讓我睡五分鐘,就五分鐘”。
突然,門鈴響了。
夏煜銘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來。他揉揉腦門,心想,會是誰呢?
“誰啊?”夏煜銘問。
門外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是小夏嗎?我是你對門,遲熠然的媽媽。”
夏煜銘:“!!!”遲熠然的媽媽!
他一邊喊着“稍等一下,稍等”,一邊手忙腳亂地把自己從床上拔起來,別別扭扭地套上衣服,胡亂用手理一理自己的頭發,然後拄着拐跳到門口,中途差點把自己絆個狗啃泥。
他打開門,就見遲歆一身西裝名表細高跟,手裏卻捧着個飯盒。“阿姨請進。”夏煜銘把遲歆迎進屋。
遲歆略帶驚訝地看了一眼夏煜銘的胳膊和腳,抱歉地笑笑:“不打擾你休息吧?”
“不打擾不打擾!您請坐!”夏煜銘趕緊說。
“這是給你帶的早飯。”遲歆把飯盒擱在桌子上,“快趁熱吃吧。”
夏煜銘受寵若驚:“謝謝、謝謝阿姨!”
遲歆輕輕嘆了口氣:“我這段時間比較忙,為了生意上的事情,昨天晚上才坐飛機回來,明天又要出門,這一走就得一個多星期。你看看,我這不在家,也不知道你受傷了,今天我注意到我們家保姆阿姨多做了一份飯,一問才知道,是然然囑咐她給你做的。”
夏煜銘聽到這裏,眼睛向下瞥,莫名有點心虛。
“我聽說,你這是救人的時候被打傷的?”遲歆問,“然然……也幫忙了?”
夏煜銘點點頭,頗為自豪地說:“是他幫我報的警,他徒手幹翻了三個人,還抓住了一個歹徒呢!”
遲歆顯然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吓得臉白了一瞬。
夏煜銘一愣:“遲熠然沒和您說嗎?”
遲歆張了張嘴,放在腿上的手攥成拳:“他……沒有。這麽大的事,都不跟我說一聲。”
夏煜銘腦筋一轉,聯想到遲熠然和母親之間的疏離感,心想,原來是和兒子溝通有問題,來打探消息的。于是他安慰道:“他肯定是看您太忙了,不想讓您擔心。”
遲歆看了夏煜銘一眼,自嘲似的勾了勾嘴角:“唉,是我不好。我都說好了,搬到這邊來,就是想多陪陪他,可是公司裏的事情我放不下,最後還是食言了。他不搭理我,也是應該的。”
夏煜銘趕緊說:“他怎麽可能不搭理您呢?他可能就是……心裏明白,嘴上不說,不想您為他勞神費力而已。再說他平時話也不多。”
遲歆垂眸道:“可是他以前不是這樣的……我是說,他小時候……”
夏煜銘神經一緊:“小時候怎麽了?”
“他和他姥爺很親的。”說道這裏,遲歆的眼睛裏帶了一點光彩,難掩對兒子的驕傲,“他姥爺教鋼琴,最得意的弟子就是這個外孫,那麽小的孩子就登臺演出,家裏全都是獎杯獎狀……可惜我一次都沒有到現場去過。”說着,眼裏的光黯淡下去。
夏煜銘心想,這不就對了,要我是遲熠然,我也不跟你親近。當然,他還是垂眸斂容,對遲歆表示出深深的同情和遺憾。
“唉。”遲歆又一次嘆氣,“他姥爺從開始生病到臨走之前,都是他一直陪着。十一二歲的小孩,放了學就往醫院跑。老人走的時候,也是他不吃不睡地守在旁邊……他比我孝順。我既當不了一個好女兒,也沒當成一個好母親。”
“您可別這麽說。”夏煜銘只能安慰。
“本來就是。”遲歆苦笑着,“他和我住在一起,我都沒有學會怎麽和他溝通。他太懂事了,從來不給大人添麻煩,從學習到生活都用不着我操心,我就理所應當地認為,他不需要我分心照顧,所以我還是自顧自地忙……如果我能多關心關心他,他也不至于被——”
被什麽?夏煜銘的心一跳,答案呼之欲出。
但遲歆神色一變,頓了頓,然後擡起頭朝夏煜銘溫和地笑了笑:“你是不是知道他得過抑郁症?”
夏煜銘沒來得及深想,被遲歆一問,立刻回過神來:“啊,我知道。”
遲歆點點頭:“我一直覺得對不起他。他當時得了病,整日躲在屋裏不願意見人,學也不上了,鋼琴也不彈了,好端端的一個孩子,精氣神完全沒了,白天渾渾噩噩地發呆,別人一靠近,他就一驚一乍的,晚上睡着睡着就突然被吓醒,手腳冰涼,不停地發抖。我吓得都不敢睡覺,只能提心吊膽地盯着他,就怕他萬一……他從來都沒哭過,也從來沒說過難受,但是我眼睜睜地看着他受苦,我這當媽的怎麽可能無動于衷……”
遲歆說到傷心處,不禁潸然淚下。
夏煜銘抿着唇,從桌子上的抽紙盒裏抽出紙巾,遞給遲歆。看着她流淚的樣子,夏煜銘方才對她的一絲絲不滿也煙消雲散了。這個看上去精明幹練的女人,一旦穿上母親這個身份,內心的柔軟脆弱便暴露無遺。
夏煜銘心裏很不是滋味,他試圖說點讓人高興的話:“阿姨別傷心了。您看他現在不是挺好的嘛?學習好,長得帥,人又好,簡直讓人羨慕死。”
遲歆怔怔的:“是啊,醫生也說,這孩子配合治療,懂事又穩重,所以好得快,比大人還要省心。但是,有些傷口會留疤,不是結了痂就能痊愈的。他一直都是雲淡風輕的樣子,什麽都做得很好,什麽都讓我放心,可我這心裏還是不踏實。說到底還是我的錯,他合該怪我的。”
“您千萬別自責。”夏煜銘笑着,“沒有孩子會怪罪父母。”
“真的?”
夏煜銘心說當然是假的,夏雲曦直到現在見了夏哲桓都沒好臉色。這當然是有條件的:“您做了這麽多,已經比很多人都強了。他肯定都看在眼裏。”
遲歆用紙巾沾去眼角的淚,這才露出了一點笑容。她抿了抿唇:“謝謝你啊。其實我本來不該說這些,我就是……就是……”
“我知道。”夏煜銘善解人意地說,“您不用在意。您就把我當成一個樹洞好了。遲熠然本來就是我朋友,我很喜歡他,也會一直把他當朋友的。”
“謝謝。你真是個好孩子。”遲歆欣慰道,她一看表,立馬站起身來,“哎呀,你看我一說起話來就忘了時間,耽誤你吃飯了。你趕緊吃吧。這幾天我也不在家,家裏都是請人打理,你有什麽需要,盡管和我們家的阿姨說,我囑咐過她了。”
“好好好,謝謝您。”夏煜銘也起身送遲歆。
遲歆攔下他:“你別動!坐下,快坐下!小心你的腳。我自己開門就行。”說着,打開門走了。
夏煜銘目送遲歆的背影消失在門外。他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桌上的飯菜,出了好長時間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