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簡秋心在北城丢了工作的那天,回家打算清點自己的現金,那是她前幾天從銀行提出來的,她還不知道下一步應該怎麽走,但她不想再走回同樣的路了。

找工作、筆試面試、希望公司爆炸地球毀滅、自己辭職或者被迫失去工作、躺平一段時間、再找工作……簡秋心已經厭倦了這樣的循環反複。

可她沒在家找到那一沓現金,她明明将現金都鎖進一個鐵箱子裏了,鎖沒有被破壞的痕跡,說明是用鑰匙開的,鑰匙只有兩份,一份在她的手上,另一份在房間的某個角落。她看了眼,鑰匙還在原位,它好像也是演員,靜靜地躺在那裏,就連放置的方向都沒有變化,演出了無事發生的畫面。

晚上,簡秋心坐在沙發上,質問下班歸來的父母:“是你們把我的錢拿走了嗎?”

簡父好像很驚訝:“什麽錢?”

簡母扯了扯簡父的衣服:“那些錢我們幫你保管起來了。”

簡秋心的嘴角向後扯:“不需要你們保管,把錢還給我。”

“哎呀,你拿那麽多現金,很容易丢失的。”簡母說,“還是放在我們這裏,比較安心。”

簡父附和道:“是啊,你拿那麽多現金做什麽?很危險的,我們幫你保管,不容易丢。”

做什麽?簡秋心呼出一口長氣:“我打算将錢存到另一個利息更高的銀行,但是不想讓現在這個銀行收我的手續費,所以我把錢都提出來了,但這幾天我比較忙,還沒有時間去存。現在我有空了,你們把錢還給我,我去銀行存下來。”

簡母說:“這樣啊,那我們直接幫你把錢存到我們的賬戶裏更好了,加上我們的錢,可以得到更高的利息呢。反正你有工作有收入,這些錢也不急着用,我們幫你存起來,等你要結婚的時候,就把錢都拿出來,好吧?”

簡秋心還沒說好,簡父就說:“好好好,免得你大手大腳的,在結婚前把錢都花光了,那就不好了。”

簡秋心知道他們不是在征詢自己的意見,而是在通知自己。簡秋心氣笑了,她辛辛苦苦打了幾年工存下來的錢,就這麽打水漂了?疲憊層層漫上來,她突然很想逃離這個家庭,這座城市,現在,馬上。

她之前将銀行所有的錢都提出來了,現在只有微信還有幾千塊錢,要跑到一個不熟悉的城市是很冒險的事情,但簡秋心管不了這麽多了,北城連空氣都讓她覺得窒息。

她也懶得再跟父母廢話,她回到自己的房間,買了去溪城的火車票,之所以是溪城,是因為她找了幾座城市後,發現溪城還有今晚的火車票。簡秋心收拾了兩大箱行李,拎着箱子出門的時候,簡母起身問:“你這是做什麽?”

簡秋心冷冷一笑:“看不出來嗎?我這是在離家出走。”

簡父說:“簡秋心,你要走去哪?明天還要上班,你折騰什麽?趕緊回來。”

“我不用上班了,我被炒鱿魚了。”簡秋心轉過頭,語氣冷凝,她的順風車還有幾分鐘才到,她還可以抓緊時間讓父母産生愧疚。

“什麽?這麽大的事情,你剛剛怎麽不說?”

“說了有什麽用?我現在沒有工作,也沒有錢了,我覺得自己被公司抛棄了,也被你們抛棄了,我真的好累啊。”聲音帶着哭腔,簡秋心別開目光,“你們不用管我,你們養了我那麽多年,那些錢就當是我還給你們的吧。你們年紀大了,我知道你們也不容易。但我不想待在這個讓人痛苦的地方了,我要離開了,爸爸,媽媽,再見了。”

順風車到了,冷漠的司機沒有下車,只是開了後備箱。簡秋心一個人将兩個大箱子塞了進去,簡母上來抓住她的手,好像是在挽留她,但簡秋心輕輕掙脫了母親的手,她坐上車,“啪”地一聲關上車門,汽車啓動,車窗沒關,風刮過她冷凜的眉眼,她沒再看身後的父母。

如果他們真的想拉住他,簡秋心知道,他們是可以拉住的。但他們還是看着她走了,說明跟女兒比起來,還是錢更加重要些。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回頭看呢?

坐上火車硬座的時候,簡秋心的兜裏雖然沒什麽錢,要去的地方也完全陌生,但她的心裏并無多少慌張。因為她知道自己肯定能活下來,只是不知道用什麽方法罷了。

可憐兮兮地找通訊錄的人借錢,可行;落地後立刻找一份包食宿的工作,可行;欺騙陌生的、善良的老實人,直到安定下來便抽身離開,可行……她是簡秋心,她從來不害怕關于生存的問題,她的生命力比樹木還堅韌,只要她還想活下來。

簡秋心很幸運,在溪城的某個交叉路口,她發現了個眼熟的高中同學。

叫什麽名字來着?

好像是兩個字的。

快點想起來!他快要過馬路了……

她終于想起來了,這個人叫做卓嘉,跟她同一所高中,同級,是十六班的,他看起來還是那幅老實模樣,這些年估計也沒怎麽變。

那事情就好辦了。

“我愛你。”

簡秋心想,謊言再拙劣也沒有關系,演技、以及演技中飽含的真摯情感可以讓所有不合邏輯的地方變得合理起來。這是她一貫的欺騙原則,用虛假的真心來打動人,比用天衣無縫的謊言的效果會更好。

卓嘉被她的話語震驚到了,發出了“啊”的一聲。

“也許你不認識我,但我跟你是同一所高中的……雖然我們的班級在不同的樓層,但我總是能見到你。那個時候我暗戀你……想給少女時代的暗戀畫上一個句號,謝謝你曾經光臨過我的青春。”

簡秋心說:“我一直記着你。”

她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是什麽樣子的,她的表情有多麽的真誠,內心就有多麽的毫無波動。她冷眼旁觀着這個滿口謊言的自己,不自傲,不嘲諷,謊言是必備的語言,謊言是實現目的的手段,說謊不值得表揚,說謊也不可恥。

接下來的套話很順利,她知道了卓嘉有穩定的工作,自己租了房子,沒有女朋友。她跟卓嘉交換了聯系方式,放卓嘉離開了。她不着急這一時半會,因為她知道,他們很快就會再見。

簡秋心拖着行李箱沖進旁邊的大廈,找到行李寄存的地方,暫時将兩個大行李箱存放在那。然後一邊換防曬服一邊走了出去,她換了一件顏色不一樣的防曬服,戴上帽子,将頭發全塞進帽子裏面,又找了個黑框眼鏡戴上,跟剛才的形象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她沒有把握能追上卓嘉,但她快要走出大廈的時候,發現卓嘉不知為何跑了回來,正東張西望,不知道在找什麽。簡秋心腳步一頓,退後兩步,觀察卓嘉的舉動,他好像是在找人,但他沒找到,然後他拿出手機,看了大概一分鐘,便轉身離開了。

簡秋心想:莫非,他是在找我?

如果是那樣的話,事情就更加好辦了。

簡秋心跟着卓嘉往前走,她只背了個包,輕裝上路的感覺輕松多了。她毫不費勁地跟着卓嘉,并不擔心卓嘉會回頭看,萬一卓嘉發現了她,她也已經準備好一百套說辭了。當然,最好的結果還是卓嘉一直不發現她。

卓嘉去搭地鐵了,簡秋心想知道他租的地方在哪裏,自然也跟着去了。簡秋心站在了旁邊的隊伍裏面,跟卓嘉上了同一趟地鐵。

為了不引起卓嘉的注意,簡秋心跟地鐵內的大部分人一樣,拿出手機低頭看,但她并沒有玩手機,而是一直盯着卓嘉的腳,等卓嘉下車,她就下車。正是下班高峰期,每停一站,上下地鐵的人都很多,簡秋心牢牢地盯着卓嘉,生怕自己一個不注意,就看不見他了。

所幸卓嘉沒有搭多少站,在第五站的時候,他下去了,簡秋心連忙也擠了下去。從C出口出了地鐵,簡秋心一直跟卓嘉保持七八米的距離,正常人其實是沒有被跟蹤的直覺的,因為背後沒有長眼睛,根本不會有“好像有人在跟着我”的感覺,所以簡秋心跟得很順利,好的,她知道卓嘉住在什麽地方了。

簡秋心搭地鐵回去,拿回了自己的行李,再搭了一遍同樣的地鐵,在卓嘉住的小區樓下的麥當勞過了一夜。

她找了一個可以很好地觀察外面的門口位置,她定了六點的鬧鐘,從六點開始,她便在搜尋卓嘉的身影。這是一項很累的行動,因為需要高度的注意力和忍耐力,忍耐無聊的能力,她不能出神,哪怕只是幾秒,誰知道這幾秒走過的人裏面,是不是就包含卓嘉呢?

好了,她看見卓嘉了,看打扮,卓嘉應該是去晨跑了。

簡秋心的大腦迅速運轉,晨跑完之後有幾種選擇,她根本不了解卓嘉,不知道他會怎麽做。思索片刻後,簡秋心決定留在麥當勞,看卓嘉什麽時候回來。

在卓嘉推開麥當勞的門的那一瞬,簡秋心仿佛聽到了命運眷顧的聲音。

她毫無阻礙地搬進了卓嘉租住的房子,并且暫時不用交房租,這解決了她的燃眉之急。她感謝卓嘉的善良,也感謝他的愚鈍。

簡秋心很快就找到了工作,她沒有再找坐辦公室的工作了,雖然以她的經驗和能力,在溪城找一份專業對口的工作不難,但是她想過點不一樣的生活。

烘焙算是她的興趣,而且也是她擅長的事情,幾天的時間內,她便找到了一份烘焙師的工作,就在卓嘉上班的大廈附近。

那個時候卓嘉還沒回來,簡秋心是個夜貓子,沒那麽早睡覺。等到十二點多,在卓嘉推門而入的時候,她下意識地撒了個謊:“我在等你。”其實她誰也沒有等,只是在等她的睡意降臨。

她已經習慣了怎麽讓利用身邊所有的因素,編織讓人喜悅的謊言了。這種習慣刻進了她的骨子裏面,除非刮骨療傷,不然根本改不過來。簡秋心也沒想改,她不認為這是多麽不好的事情,起碼對她而言,是一項很有利的事情。她操控謊言,主宰自己的世界。但謊言也在控制她,在任何有意識和無意識的時候。

卓嘉知道她找到了工作,很高興地恭喜了她。

簡秋心想,他應該是因為自己的房租很快就能收回來了,所以才會這麽高興。不然,誰要替一個還稱得上是一個陌生人的人高興?反正她不會。

簡秋心并不怎麽喜歡狗,但在沒頭腦到來之後,她跟卓嘉聊天的時候,表現出了一幅很喜歡狗的樣子,還說自己曾經養過一條狗。

沒頭腦通靈性,知道自己對它的好都是裝出來的,也不怎麽樂意搭理自己,簡秋心覺得無所謂,她怎麽可能在乎一條狗喜不喜歡自己。

可是卓嘉喜歡沒頭腦,所以簡秋心也強迫自己裝得更像一點,她不僅要騙過人,還要騙過狗,一想到這裏,她就笑了。在一條狗面前拼演技,要是別人知道了,會覺得她是神經病吧?

讨好一條狗并不難。讨好人也不難,用的都是一樣的方法,無非是四個字——投其所好。

沒頭腦喜歡吃,那簡秋心就多喂它。沒頭腦喜歡下樓玩,那簡秋心有空的時候就帶它下去走走。奇怪的是,裝着裝着,漸漸地,簡秋心真的裝出感情來了。卓嘉不在家的時候,她抱着沒頭腦,用自己的頭挨着它的頭,心想,人類怎麽可能不愛上這樣溫暖的、不摻雜善惡的生物?她雖然冷漠,但勉強還是個人。她确實喜歡上了沒頭腦這條真的沒頭腦的狗,簡秋心認了。

沒頭腦應該察覺到了,因此它不再抗拒簡秋心,小狗的喜惡都放在尾巴上了。沒頭腦被真的主人接回去的那天,簡秋心感到難過,她想,瞧,這就是付出感情的代價。付出感情就會難過,封閉心房就不會悲傷,想來想去,還是後者更好啊。

卓嘉問簡秋心她想不想回到學生時代的時候,簡秋心循着好感度的方向,選擇了卓嘉可能會更加喜歡的答案,她面不改色地說:“我想回到學生時代。”

但她根本不想回到學生時代。

卓嘉認為學生時代為目标奮鬥的感覺很純粹、也很充實。而簡秋心認為學生時代是最不自由的時代,她只能依靠父母生存,她沒法賺錢,也沒法讓自己獲取自由,學校不自由,回家也不自由,時間不自由,生命也不自由。她讨厭當試卷的囚徒,但她為了以後可能的自由,也只能一直當試卷的囚徒。她的小聰明用在考試上面,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成績,加上她很勤奮,所以當一個名列前茅的學霸,對她來說不是多難的事情。

她在學生時代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那些以後的可能擁有的自由和幸福。可等她長大之後,她才發現,世界根本不像她期待的那樣,對一個成年人敞開溫柔的懷抱。不,世界如果能變成人,那它一定會是一個壞人,它貪婪地索取人性的善,又可憎地回贈人性的惡,世界錘煉着每一個人,告訴他們人生來就是要受苦的。在永登極樂之前,你要永遠受苦。

既然如此,學生時代的努力變得是那樣的可笑。簡秋心讨厭那個時候拼命學習的自己,以為未來就是光明的、天真的自己。她才不要回去,她才不要變回那個還抱有着愚蠢幻想的簡秋心。

出乎簡秋心的意料的是,卓嘉是學編程的。

她之前的刻板印象告訴她,做保安的人,估計是因為腦子不太好使,所以才會選擇體力活動。雖然是比較輕松的體力活動,但那也是體力活動。

她以為這也是卓嘉選擇當保安的原因,因為身無所長,所以選擇了一個不大需要長處的工作,但她錯了。

卓嘉跟她很像,都抛棄了自己原本的專業,都無法忍受在辦公室裏行屍走肉的生活。寧願被別人不理解,寧願拿少一點錢,寧願讓自己前二十年的學習都變成了笑談,也想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想要攀爬成功的人有那麽多,少他們兩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他們不會成為富翁,不會引領新的潮流,不會改變世界,不會成為偉大的人,甚至沒有要被人看得起的野心。

簡秋心想,他們是一樣的人。

她開始審視卓嘉這個人,因為相似,所以想要了解,了解卓嘉,就是在了解另一個自己,一個老實的簡秋心。

卓嘉不是沒有腦子的人,他喜歡看電影,能用流暢的話語聊自己的感悟。他不蠢,他之所以還沒有看穿自己的謊言,一來是因為自己的演技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二來是因為卓嘉太善良了,他不會去想簡秋心是否欺騙了自己,他只是去想自己有沒有能力幫助簡秋心。

簡秋心不得不承認,來到溪城,碰上卓嘉,跟他成為室友,是自己的運氣。

簡秋心不喜歡花,她讨厭這種生命力短暫又昂貴的東西,也讨厭它昂首盛放的時候。她惡狠狠地想,不過是一些快要死的生物罷了,憑什麽開得那麽絢爛,那麽美?從某種角度上說,她嫉妒花。她想,等她快要死的時候,她會發現,自己這一生連花都不如,因為她沒有盛開過,便要凋謝了。

何以愛花不愛人?因為花是美麗的,而人是醜陋的。

何以不愛花?因為比起花朵的美麗,簡秋心偏愛人性的醜陋。具體一點,她愛的是自己人性的醜陋,就是這麽醜陋的生物,比嬌豔的花朵的生命力強多了。

可是卓嘉喜歡花,所以她說,她也喜歡花。

你看,我們喜歡的東西是多麽的類似啊,你是否覺得我是世界上的另一個你?你是否已經陷入了我設下的陷阱而無法自拔?

卓嘉讓簡秋心幫忙拍身份證照片的時候,簡秋心再次被他的毫無保留震驚到了,他去上班的時候,居然不鎖門!

簡秋心每次出門的時候,都會把自己的房間鎖起來,她內心是願意相信卓嘉的,她不信卓嘉會跑進她的房間,亂翻她的東西。但她的理智告訴她,世上所有人都是不可以相信的,所以她必須鎖門。要是不鎖門,她總是會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她的內心會不得安寧。

簡秋心找到了卓嘉的身份證,她看着照片中那個十九歲的男人,無可否認,他有一張很英俊的臉,醜一點的人根本hold不住這個發型。

她将照片發給卓嘉,将卓嘉的身份證放回抽屜裏面,她飛快地逃離了這個房間,因為如果再晚一步,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戰勝自己的邪惡力量,去偷窺卓嘉的隐私。

她的記性極好,她知道哪怕她真的翻看了卓嘉的抽屜,也能将卓嘉的東西按照原來的位置擺好。只要她不說,卓嘉沒可能會知道,而她是個沒有良心的人,多半時候也不會産生愧疚感。明明知道不會有任何損失,但簡秋心還是拔腳離開了,近朱者赤這句話是真的,跟卓嘉一起住了一段時間後,她好像多了點無用的道德感。

當然,她在找身份證的時候,看見了床頭櫃上面的安眠藥。那不是她故意窺探到的,所以她可以坦蕩地跟卓嘉聊這個話題。

她沒想過,卓嘉還會吃安眠藥。

她又撒了一個謊,她說自己沒吃過安眠藥。

簡秋心想,她吃空的安眠藥的瓶子,恐怕比卓嘉吃過的安眠藥的數量都要多。她是個嚴重的失眠症患者,如果不依賴藥物,她估計時常都要睜眼到天亮,所以安眠藥對她來說是剛需,如果失去了安眠藥,她不知道自己要怎樣才能睡着。

卓嘉說的聽網課的方法,她早就嘗試過了,但對她來說沒有用,她甚至會一邊聽一邊想象老師在黑板上寫字的畫面,并且将知識點都記下來,越聽越精神。

簡秋心也想過戒掉安眠藥,在下定決心要戒掉安眠藥的第一晚,堅持到了淩晨三點還是毫無睡意之後,簡秋心的決心在黑暗中破裂了。她将藏進抽屜裏面的藥找出來,生吞進肚子裏面,真可笑啊,這所謂的決心,還堅持不過一個晚上。

幸虧她并不會因此而鄙夷自己,人類的意志力,本就是脆弱得不堪一擊的東西,不然人類不會發明那麽多的詞語來贊美有意志力的人。她只不過犯了所有人類都會犯的錯誤而已,那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生日那天,收到卓嘉的生日禮物,是她完全沒有想到的事情。

她問卓嘉是怎麽知道自己的生日的。

卓嘉說是因為微信號。

他的眼神并不是多麽的堅定,簡秋心一眼就看出來了,他在撒謊。撒謊高手一般也是辨謊高手,卓嘉的級別還是太低了,瞞不過簡秋心的眼睛。但是簡秋心沒有吃拆穿卓嘉,因為時機不合适,因為氛圍太美好。

卓嘉送她禮物,純粹只是為了送她禮物,一顆真心中并不雜糅着其它目的。那種情感太珍貴,珍貴得簡秋心不舍得破壞。

她隐隐約約猜到,卓嘉已經喜歡上自己了。在她步步為營的精心策劃下,在她流露出似有若無的情意中,在每一個不經意對視的瞬間,在習慣了“家”裏面多了一個人的日子裏。是的,讓一個人喜歡上自己,就是這麽簡單的事情,簡秋心做過很多次這樣的事情,成功率高達十分之九。來吧,沉淪在這虛假的愛情投射之中吧,各取所需,然後,各奔東西。

只不過這一次,好像有點不一樣。

在生活穩定下來之後,在她厭倦了卓嘉的時候,她真的能毫無負擔、毫不留情地抽身離開嗎?簡秋心這回不敢肯定,但時間還早,她可以慢慢想。

卓嘉說,他的父母要過來看看。

他還說,如果你介意的話,我可以讓他們不要過來。

正在刷好感度的簡秋心當然沒有生硬地拒絕,但是她并不想跟卓嘉的父母碰面,她不想跟他的家人有所牽扯,所以她又撒了個謊,說自己那天剛好需要團建,估計見不到叔叔阿姨了。

那天下班之後,她在一家西餐廳坐到晚上十一點,回到屋子的時候,卓嘉的父母已經離開了,事情完美解決。

跟卓嘉一起看電影的時候,簡秋心裝作看不見他暗戳戳的目光,她甚至不需要用餘光,都能感覺到卓嘉的視線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卓嘉真的喜歡她,這回,簡秋心毫無疑問。

可他估計沒有多少偷看的經驗,就連偷看都是明晃晃的,好像以為別人沒長眼睛那樣。簡秋心想,卓嘉這個人真是奇怪,在渾濁的迷霧世界中,他好像有一種怡然自得的明亮,這種明亮不刺眼,不灼人,是一種很溫柔的明亮。

也是一種很能吸引她這樣的人的明亮。她這樣的人是什麽人?內心陰暗的人,這是簡秋心對自己的評價,她覺得很中肯。她是一個冷漠自私的人,她不在乎很多事情,別人的事情,隔壁發生的小事,世界上的大事,她通通不關心,除非那些事切實地跟她的利益有關。哪怕她走在陽光下,她也深知自己不是活在陽光下的人,她很少會被什麽東西打動或吓到,人性的善和人性的惡她都了如指掌,沒什麽好驚訝的。有的時候,她站在上帝視角上面看自己,覺得自己真是恐怖,她要是別人,她不會喜歡真實的自己。但妙就妙在,因為她僞裝了得,沒有人能夠了解真實的她。

快點讓卓嘉掉進陷阱裏面吧,卓嘉太好了,簡秋心很想将他拉下來,讓他沾上自己的肮髒,讓他長點教訓,讓他以後不要再那麽輕易地相信別人,讓他這輩子都會記得自己。快點吧,她已經迫不及待了。

聊到戀愛的話題,簡秋心勾了勾嘴角,坦然地說:“我沒有談過戀愛。”

卓嘉又一次被她的謊言驚訝到了。

然後卓嘉坦白了自己的戀愛史。

簡秋心想,她談過的戀愛的次數,估計比卓嘉從小到大喜歡過的女孩加起來還要多。

卓嘉說,他跟前任是因為職業選擇問題而分開的。

簡秋心想,他的前任真傻。卓嘉是什麽人啊?一個在有對象的時候,哪怕對別的女生有了好感,都會被自己的責任感和愧疚感壓死的男人。一個哪怕自己身上只有一千塊錢,只要你說你要拿九百塊,他都會将錢交給你的人。一個明白自己想要什麽,并且願意跳脫世俗的洪流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的人。一個在幸福的家庭中長大,以後很有可能能撐起一個更加幸福的家庭的人。就因為他想當保安,那女人就把他甩了?真是傻到沒邊了。

簡秋心想,總有人的目光是那樣的短淺,只能看到眼前的一畝三分地。高瞻遠矚這樣的成語跟他們毫無關系,他們困于自己的鼠目寸光之中,一輩子都在奔波勞累。

要是她能得到卓嘉……

等等,她為什麽要這樣想?

她一個不婚主義者,為什麽會想到跟卓嘉邁入婚姻的圍城?

簡秋心罵自己,你是不是瘋了,談談戀愛,滿足欲望可以,走進婚姻,那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可是,如果對象是卓嘉的話……她想不到會有什麽麻煩。

直到那個時候,簡秋心還是在運用理智去思考問題,她會去思考,跟卓嘉談戀愛,甚至跟卓嘉結婚,會是一件利大于弊的事情還是弊大于利的事情,而不是用情感來抉擇。

如果想要結婚,還得繼續鋪墊謊言。

比如,她喜歡小孩。

卓嘉也喜歡小孩的吧,他要是當上爸爸,一定會是一個好爸爸,看他跟表外甥的相處就知道了,天啊,他怎麽對小孩都這麽有耐心啊。簡秋心看見了他教喬羽做題的場景,心裏不可謂不觸動。卓嘉是什麽神奇物種?他到底會對什麽感到不耐煩?簡秋心想不出答案。

而且他居然還會寫日記,還是十年如一日地寫。

簡秋心談過的男友裏面,沒有一個人會寫日記。她覺得會寫日記的人有一點是很好的,就是會反思自己,只看向前方的人是不會回顧過去的,不回顧過去的人是不會反思自己的,不反思自己的人是很難有進步的,這是簡秋心的邏輯鏈。她想,卓嘉之所以成長為現在的模樣,估計跟他會反思自己的關系很大。

如果這個男人不是保安,想跟他結婚的人估計會有很多。

但簡秋心不在乎他的職業是否可以讓人驕傲,在婚姻當中,那只是很虛的東西,她在乎的是更加實在的東西。

簡秋心已經想明白了,如果跟卓嘉結婚,她能得到很多的東西,一個情緒穩定、很好糊弄、任勞任怨的、很喜歡她的男人,一份可以應付父母的婚姻,一個穩固安寧的家庭。如果哪一天她厭倦了這段婚姻,以卓嘉的性格,估計也不會死纏爛打搞東搞西,他會放她離開的。簡秋心連退路都想好了,再沒有什麽需要猶疑,她想跟卓嘉結婚,她相信那會讓她過上更好的生活。

因為她在卓嘉面前說過她是完全被動型,所以她得讓卓嘉主動表白。

卓嘉看起來也是個被動型,但簡秋心知道怎麽引誘被動型的人主動,只要讓他更加喜歡自己就好了,只要等到他再也按捺不住喜歡就好了。

有意無意地靠近他,時時刻刻地關注他,含情脈脈地看着他,無孔不入地關心他……沒有男人能在這十面埋伏中安全逃離。

在一起去看完電影的當晚,卓嘉問簡秋心要不要去公園散步的時候,簡秋心便知道他想做什麽了。

害羞的人通常選擇夜晚表白,好像晚上能将他們的羞澀隐藏起來,讓他們變得大膽。

簡秋心裝作無知無覺,她在暗處用了殺手锏——我渴望婚姻。

卓嘉說出“愛慕者”的時候,她險些笑了,天啊,這個男人也太可愛了吧。愛慕者?她在心裏默念着這個詞,感覺是個有點老派、又十分浪漫的詞語。

“沒錯,在很久很久之前,在高中的時候,我就喜歡你了……”

情緒像是被攥緊的領帶,箍得簡秋心險些呼吸不上來。

怎會如此?

卓嘉在高中的時候便喜歡上自己了?她說過她在高中的時候喜歡他,但那是謊言。卓嘉不會撒這樣的謊言,他在高中的時候,是真的喜歡她。

“你說,你在高中的時候,就喜歡上我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神情不是演出來的,她是真的想知道,卓嘉為什麽會喜歡自己?

她在高中的時候,演技還沒有這麽好,也沒有對卓嘉說過任何一句謊言,她沒有鋪下陷阱,沒有等待獵物出現。她明明什麽都沒有做,卓嘉為什麽要喜歡她?她值得嗎?她值得得到這樣的喜歡嗎?

卓嘉從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開始說,綿綿情意融在毫無修飾的話語裏面,原來他已經看過了簡秋心千百眼,在她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

雖然事情出乎了自己的意料,但一個合格的演員,還是得将這場未完成的戲繼續唱下去。

“那個時候,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可我們都以為對方不認識自己,從沒有跟對方說過一句話,直到畢業之後各奔東西,原來……原來我們錯過了這麽多的時光。”

她慢慢地、低聲地念完了在心裏寫好的劇本。

不知為何,她很想哭。

你看,你費盡心思欺騙的男人,早在你還沒有僞裝成這幅模樣的時候,他就已經注意到你了。

簡秋心對自己說,你以為他愛上的只是你想讓他看到的你,只是一個虛假到極致的你,只是一個用謊言堆砌而成的你。但你錯了,簡秋心,你錯得徹徹底底。

卓嘉還在小心翼翼地詢問,他們現在是什麽樣的關系。

天啊,怎麽會有這麽傻的男人。

天啊,他笑起來怎麽這麽純啊?

天啊,此刻的我,為何會真情實感地覺得高興?雖然過程跟我想的不一樣,但這樣的結局不是在我的意料之中嗎?我為何會有像浪潮一樣起伏跌蕩的情緒?

天啊,他牽住了我的手,他以為我是第一次談戀愛,他甚至不敢親我。

天啊,不過是一個不含任何色.欲的夢,他說出來的時候,怎麽臉都紅透了啊?

簡秋心想,天啊,韓萍是不是有病啊?她是怎麽舍得、怎麽忍心甩掉卓嘉的啊?她的腦子生鏽了吧。

簡秋心忍不住再次提起了韓萍,她不認為自己是在吃醋,她只是想罵韓萍這個傻叉而已。

卓嘉說:“別提她了好嗎?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為什麽不能提?你是怕我生氣嗎?”

“有點。”

“但是我得謝謝她。”

“謝什麽?”

簡秋心握緊了卓嘉的手:“謝謝她放棄了你,不然我們就沒有現在了。”

卓嘉說:“我也要謝謝你。”

“謝我什麽?”

“謝謝你來到了我的身邊。”

“那不應該謝我,你謝謝命運吧。”

“那我謝謝你喜歡我,曾經喜歡我,現在喜歡我。”卓嘉好像就是想謝謝她,謝什麽都可以。

“曾經”這個詞讓簡秋心産生了些愧疚,她覺得還是近朱者赤的原因,她在卓嘉身邊,找回了一點良心。

因為下過雨的原因,地上有很多小水窪,昏黃的路燈照亮它們,裏頭藏了一個又一個的小月亮,并不算耀眼。但卓嘉走路的時候,刻意避開了那些小月亮,簡秋心将這一幕收進眼底,在卓嘉避開的土地上,好像有什麽在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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