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三十而立
三十而立
古人雲：“三十而立。”
對宋舟來說，三十歲生日似乎真的有着某種魔法，像分水嶺，又像晨昏線。
那一天，她從四千米高空跳下，感受到了心髒如何跳出心口，看到了海天相接處優美的弧線。在天地之間翻轉翺翔那一刻，自由的風真正吹進了她心裏。
她獲得了新生——像化繭一般，從一種混雜着焦慮、急躁、壓抑、惶惑和恐懼等等情緒的狀态裏掙脫出來，呼吸到了一種可以被稱作自由、從容、成熟或平和的新鮮空氣。
在這種新鮮到舌尖能嘗到甜味的空氣裏，她開啓了屬于自己的事業。
輕舟文旅工作室正式成立的這天，宋舟的個人賬戶餘額首次突破百萬。
憑借獨特的人物審美、不拘一格的取景構圖以及豐富的導游經驗，她既意外又似乎理所當然地成了一名自由旅拍攝影師。她的客戶以獨自出行的女性和姐妹團為主，她可以為她們提供跟拍攝影、視頻剪輯、個人導游甚至陪吃陪玩等全方位服務。
好脾氣帶來好人緣，好人緣帶來好客源，僅僅是她在新疆和北京工作時積累的老客戶就讓她幾乎沒有時間休息。
沒多久，她在竹鄉拍攝的一組水墨人物照片在網絡上走紅。
這組照片以湖水與青竹為背景，以晨間霧氣和初陽為媒介，把人物完美融入風景當中，粗看如傳統水墨畫，細看卻可見其中人物的鮮活神态，人與環境的融合幾近完美。
這之後，宋舟開始有意嘗試更多寫意攝影，乘着漢服與國風興起的這股東風，她在互聯網人均攝影師的情況下成功嶄露頭角。
日常除了旅拍之外，她同時開始做攝影、旅游相關內容的視頻，到工作室成立，某視頻網站粉絲近五十萬，全網粉絲超兩百萬。
“好了，收工。”
“噢耶噢耶噢耶，我的火鍋我來了。”田恬迅速把宋舟新接的廣告産品——某品牌無人機重新裝箱，以便明天出去拍外景。
郭妙瓊關掉補光燈，逐一收拾拍攝工具，打趣田恬，“吃貨就是吃貨。”
田恬回敬她，“那你等會別吃。”
宋舟本來在凝神回看剛才拍的視頻，聽見她們的鬥嘴，無聲笑了笑。
田恬和郭妙瓊一開始都是她的客戶，機緣巧合下成了她的夥伴。今天是工作室正式成立的日子，宋舟說過要出去小小慶祝一下。
很快，她們來到一家能吃火鍋的KTV。
一進包廂，三個人脫掉外套撸起袖子呼啦啦就開吃，熱氣騰騰裏，個個吃得紅光煥發。
郭妙瓊愛唱歌，最先放下筷子去點歌。
還沒開唱，田恬突然就扮了起來，“……吃着火鍋唱着歌，突然就被麻匪劫啦！”
郭妙瓊拿着麥克風立刻接上，“所以，沒有麻匪的日子，才是好日子！”
田恬舉起酒杯，“哈哈哈，要我說，沒有男人的日子，才是好日子！”
三個人哄笑一堂，郭妙瓊刺她：“拉倒吧你，天天到處瞄帥哥。”
“你懂什麽，我那是為了拉高我的人像審美水平……”
宋舟的手機進來工作電話，她拿起手機出門去接，留下兩個小姑娘嬉笑對罵。
電話一聊聊了半個多小時，等她再推門進去，火鍋桌上多了個六寸奶油草莓蛋糕。
“舟姐，你訂的蛋糕嗎？”
“對，工作室的誕生日嘛。”
“我還以為是你生日呢。”田恬拆了附送的刀叉紙盤和蠟燭，拿起塑料刀，“那我直接切啦？要不要點蠟燭？”
“……不用，直接切吧。”
小小的蛋糕被分成六塊，每一塊上面都有一顆新鮮草莓，宋舟吃了一顆，就再也吃不下了。
田恬一邊吃蛋糕一邊八卦，“舟姐，今天送花的人裏面有沒有你的追求者？”
郭妙瓊唱着歌插進來一句，“有。”
田恬眼睛一亮，兩腮鼓囊囊地，含糊地問：“誰？”
宋舟無奈否認，“沒有的事。”
田恬當然不信，咽下嘴裏的蛋糕，轉而問郭妙瓊：“誰誰誰，瓊瓊你快說！”
郭妙瓊做作地扭一把腰，“那你求我呀~”
田恬沖上去“掐”她，兩人鬧了起來，沒一會開始嘀嘀咕咕說悄悄話。
宋舟已經習慣了這兩個人當着她的面煞有介事地說關于她的悄悄話，她笑着搖搖頭，垂眼刷手機。
微信發現欄顯示紅色小數字“28”，她點進消息欄，一眼掃過就退了出來。
今天工作室成立，她簡單發了條朋友圈，沒想到不僅收獲數不清的點贊和評論，還收到了不少綠植、花籃和捧花，就連周沁遠在國外都給她訂了捧花送來。
很開心很感動的一件事，很有意義很值得紀念的一天，但她卻感覺內心深處似乎有一絲捉不住的落寞，像虛無缥缈的煙雨，說下又沒有下，沒有下卻又無聲無息濕了路人的衣發。
刷刷朋友圈，什麽都有，又似乎什麽都沒有。
一段熟悉的音樂前奏乍然響起，輕快歡樂的旋律在封閉的包間裏清晰、飽滿、立體，仿佛環在人的耳邊将人團團包圍，宋舟霎時間一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天上的小星星
在夜裏很美麗
就像你的眼睛亮晶晶
我們會在一起……”
“舟姐，你……怎麽了？”田恬唱着歌突然就停了下來，滿目詫異地看着宋舟。
宋舟愣了一下，擡手一摸臉頰，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竟流了一臉的淚。她翻轉手背擦眼淚，難為情地笑，“沒事沒事……”
看見郭妙瓊正在錄視頻的鏡頭轉過來，她連忙舉手擋住，“太丢人啦，別錄。”
如今宋舟已經能夠熟練控制自己的情緒，她很快就止住眼淚，笑道：“沒什麽事，恬恬唱得太好了，一下給我唱感動了。”
“哇，看來我應該去組樂隊，而不是搞視頻。”田恬知道宋舟不想尴尬，便歡快地接下她的話。
郭妙瓊也迅速反應過來，“哦，田大歌後，那先給我們簽個名呗。”
氣氛回歸熱鬧，宋舟又待了一會，借口有事先走，“你們可以叫朋友來玩，也可以另外換場，今晚的費用我全包，就是有一點，要注意安全。”
“噢耶，舟姐萬歲！”
回到家，宋舟打開電腦，點開音樂播放軟件，調出自己十年前開始精心收集的歌單，點擊第一首開始順序播放。
回憶如月夜潮水，清冷、潮濕，洶湧、激昂。
電腦桌面和不遠處的大屏幕上同時跳動着時間的流逝，一行小字清楚地寫着：“20**年12月14日星期三”。
房間沒有開燈，窗簾全部合上，所有光線都來自大小兩塊處于待機狀态的屏幕。
宋舟将椅背往後放，閉目仰靠着，放任思緒沉淪。
今天是他的生日，可以想念。
*
北京某高檔酒店宴會廳，一場慶功晚宴正在火熱進行中。
陳孚一身考究的白襯衣黑西裝，單手插兜，另一只手握着紅酒杯，與幾個同樣西裝革履的男人淺談輕笑。
因為是內部慶功會，陳孚早在開場就說了可以放松些，他自己也确實比平日多了些随和。于是，平日裏視陳孚為“閻羅”的員工們今日也終于敢放開了喝酒聊天，宴會廳一時熱鬧非凡。
突然，麥克風傳開幾聲輕咳，“請大家安靜一下。”
衆人的目光聚焦在拿着麥克風的王濱身上，他又咳了兩聲，“大家都知道今天是我們第一款智能醫療器械成功上市的日子，但其實今天還是我們陳總的生日。陳總感念大家這一年為了公司不畏艱難、不辭辛勞，特意辦了今天這個慶功宴，那我們也借此機會為陳總慶祝一回生日，感謝陳總對我們的信任和栽培，感謝他帶領我們開創這份新事業，大家一同舉杯，祝陳總生日快樂，事業長青，好不好？”
“陳總，生日快樂，事業長青！”衆人齊聲呼應。
意外之“喜”讓陳孚嘴角的那絲淺笑看起來像做了半永久，他意味深長地看一眼王濱，王濱提着膽子朝他舉了舉酒杯。
陳孚收回視線，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感謝各位，今後一起繼續前進！”
服務員推來一個三層淡金色系巧克力蛋糕，沒有草莓。陳孚象征性切了第一刀，剩下由服務員分切送至每一桌。
晚宴氣氛被推向高潮，來給陳孚敬酒的人絡繹不絕，陳孚漸漸喝得有些多了，便找了個機會離開大廳。
休息室裏沒有人，陳孚斜靠着單人沙發扶手，左手撐額，拇指和食指用力按住兩側太陽穴的猛烈跳動。
給王濱發了條消息後，他半仰靠着閉眼休息，漸漸有了些睡意。
過了一會，休息室的門被推開，陳孚在朦胧中感覺有一個人輕聲走了進來，停在他身邊。幾秒後，他的額頭上感受到了一片柔軟的溫熱。
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輕撫他的額頭，像是在試他的體溫，但卻帶着似乎不該有的溫柔留戀。
深埋的記憶被喚醒，心髒幾乎要忘記跳動，陳孚下意識抓住額頭上的手，急切喚道：“宋舟！”
被抓住的手僵住，用了力氣往外抽，陳孚抓得更緊了，猛地睜開眼，對上一張并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臉。
頃刻間，失落像洶湧的潮水将陳孚吞滅，他像甩什麽髒東西一樣甩開眼前女人的手，直起身體正襟危坐，厲聲質問：“誰讓你進來的？”
程欣呆呆站着，方才被大力抓住又被猛然甩開的手在隐隐發燙，她有些懵，腦海裏反複回響陳孚那句“宋舟”。
陳孚見她不說話，拿起手機準備給王濱打電話，突然想起什麽，擡頭盯住程欣，“王濱讓你來的？”
程欣回過神來，恢複冷靜，搖頭否認，“我自己來的，我看您剛才喝了很多酒，有點擔心，就想過來看看。”
陳孚眉眼一垂，看見她另一只手裏的蛋糕，程欣連忙解釋：“今天是您的生日，我看您好像沒吃蛋糕，就……拿了一塊過來。”
視線從蛋糕上挪開，陳孚斂眸冷聲道：“出去。”
程欣輕輕咬住內唇壁，定定看着陳孚，好一會才轉身，走出兩步，突然下定決心般回頭，“陳總，宋舟是你的前女友嗎？”
陳孚面無表情，再次冷冷出聲，“出去。”
程欣反而向他走近幾步，“陳總，我聽說你跟前女友分手後一直沒有談戀愛是因為忘不了她，但我認為，沒有忘不了的舊情，只有不夠好的新歡。”
額角突突地跳，陳孚擡手狠狠按住兩側太陽穴，咬牙忍過一陣抽痛。
程欣又往前走兩步，開門見山地說：“陳總，我喜歡你，從我進公司第一眼看見你就喜歡上了。我知道你肯定是欣賞我的，不然不會在集團十幾個新人裏挑中我進入這個團隊，對我諸多指點和關照。當然，我也知道，你現在還沒有喜歡上我。”
“陳總，讓我做你的女朋友吧。我有信心，只要我們在工作之外多一點接觸和了解，你對我的欣賞一定會上升為喜歡，你會喜歡我超過你以往任何一個女朋友，我一定會讓你忘了她的。”
劇烈的頭痛讓陳孚只聽清了最後一句話，本就狂跳不止的太陽穴霎時間幾乎要爆裂，他一把抓過手邊的茶杯朝前方摔去，怒喝一聲：“滾！”
程欣吓了一跳，盯着地毯上翻滾不止的茶杯看了好一會，但她不僅沒有退縮，反而愈戰愈勇。
她沉下呼吸走到陳孚身邊去扶他，溫柔道：“你喝多了，剛才額頭很燙，我們先不說這個，我送你回去。”
陳孚霍地站起，甩開她的手，走開兩步，撥通王濱的電話，“一分鐘不出現就永遠別出現了。”
說完他挂了電話，忍着頭痛，回頭盯着程欣，冷語道：“兩個選擇，自己走，我讓人請你走。”
程欣好看的大眼睛漫上一層水霧，燈光下閃着晶亮的眸光，緋色雙頰透着水蜜桃般清甜的光澤，她不能接受自己告白的失敗，情緒因委屈、不甘而變得激動，“為什麽？我哪裏不好？你要是跟我在一起，我絕對不會像宋舟那樣……”
休息室的門被撞開，王濱沖進來，看見房間裏竟然有兩個人，連同聽了半耳朵的話，他僵在門口，一時拿不準主意是進是退。
陳孚沒有給他退路，直接下達命令，“請她離開。”
王濱悄悄咽了口唾沫，向程欣走去。
程欣情緒更激動了，沖到陳孚面前，直接質問：“你為什麽不回答我？你是不敢跟我在一起，還是……”
“程欣！”王濱連忙喝止她，輕推她的肩示意她離開。
程欣不耐煩怼他，“你別總是打斷我！”
陳孚單手插兜，冷冷看着眼前這個過于自信和大膽的女孩，終于決定回答她：“答案很簡單，我不喜歡你。”
他停頓兩秒，目光由冷漠而含了些兇意，語氣冷得仿佛他是一座冰山，“宋舟這個名字不是你該提的，你跟她，沒有可比性。”
長腿一邁，高大身軀投下的陰影從程欣身上掃過，程欣不由後退兩步，身體打了個寒顫。
陳孚走得極快，王濱連忙小跑跟上去，此時，冰冷的話語傳來：“把她調走。”
王濱想了想，斟酌着道：“她現在跟着李副總負責市場……”
陳孚沒有讓他把話說完，“你想跟她一起走？”
王濱連忙拿出手機，“我馬上通知人事。”
陳孚上了車，王濱剛好打完電話，把一直拿在手裏的藥遞給陳孚，陳孚接過吃了一顆，閉目仰靠在座椅上。
王濱在替他關上車門之前，趁機解釋：“陳總，今天的蛋糕是楊總吩咐我訂的，她說您這一年最辛苦……”
陳孚沒有睜眼，只幽幽道：“以後再給我制造這種驚喜，你自己知道該怎麽做。”
王濱重重點頭，“是，我知道了。”
陳孚吩咐司機：“開車。”
王濱替他關上車門，看着車緩緩駛出酒店彙入車流不見，這才長長舒一口氣，動了動被冷汗浸濕裏衣的身體，轉身進了酒店。
晦暗幽靜的車廂裏，陳孚始終閉目仰靠在座椅裏。
司機楊叔一言不發，穩穩把着方向盤朝陳孚現在住的公寓開去。突然，他聽見一個聲音從後座傳來，“去明輝一號。”
楊叔一愣，看向後視鏡，陳孚在後排安穩坐着，閉目養神一動未動，仿佛剛才根本沒人說話。
明輝一號是陳孚以前和宋舟一起住過的公寓，宋舟離開後，陳孚就再也沒有回去過。
聯想剛才出發時陳孚對王濱說的話，楊叔決定還是确認一下，“陳總，是要去明輝一號嗎？”
許久，陳孚的嘆息風一般飄過來，“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