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煙花
煙花
忙碌讓時間像坐了火箭,轉眼就到了這年除夕。
半年前宋舟就開始制定環海岸線旅行拍攝計劃——沿228國道由廣西東興自駕到遼寧丹東,內容包括沿海城市的自然及人文風光攝影、客戶定制的旅拍、實地旅游攻略制定及後續特色旅游線路開發等,整個計劃預計用時半年。
為此,她和田恬、郭妙瓊三個人對228國道沿線的城市、歷史、地理、氣候、風俗及美食等等方面做了詳盡的功課。
對宋舟來說,這不是一次簡單的旅行,更是一次全新的事業嘗試。
她有一點野心,想将來能做一個走遍中國系列,不是嚴肅的紀錄片,也不是簡單的vlog,而是從游客的角度出發,呈現一個鮮活、接地氣的,同時又有獨特美、應時應季的中國。
這次旅行是實現這個野心的第一步嘗試。
臘月二十八,宋舟在南寧先後接上安新彥和紀清,驅車抵達廣西東興。
紀清是她這次旅行的第一個“客戶”,安新彥是主動要求跟她一起走一段海岸線,田恬和郭妙瓊則要過完春節才回來,所以過年這幾天宋舟還是以陪兩位朋友為主。
他們在東興市待了兩天,去了一趟隔河相望的越南,除夕這天傍晚來到萬尾金灘,正好趕上漫天金光的日落。
天空、海面、沙灘,在金色夕陽下渾然一色。海浪一層層卷上沙灘,畫下一道道曲線,宛如美人魚的金色卷發,自由而舒展。
三兩游人走在沙灘上,零星十幾艘漁船半泊沙灘半游水中。風急的時候浪頭撞在船舷,水花飛濺,像天堂才有的金色瓊漿。
震驚之餘,紀清感嘆:“果然是金灘。”
宋舟操控無人機沿着海岸線飛,屏幕裏海浪像無窮無盡的金色絲綢,沙灘上有退潮留下的水灘,大小不一,像一顆顆落入人間的閃光寶石。
她說:“我們今天運氣好,這樣的美景也不是每天都有。”
紀清連忙雙手合十朝着落日許願:“新年發大財,新年遇帥哥。”
宋舟無語地笑了,“明天早上還有日出呢。”
太陽徹底落下去後,三人沿着海堤找到預訂的飯店,在挂滿紅燈籠喜氣洋洋的院子裏坐下。
點完菜,宋舟拉上紀清去院門口沖洗處去沖拖鞋裏未淨的沙子。
春節出行的游人不少,門口沖洗處來吃飯的人排起了隊。
紀清跟着隔壁燒烤酒吧裏的音樂小聲哼着調,轉動腦袋左右觀察,“隔壁有人唱歌,早知道我們應該去隔壁吃。”
“今天是除夕,年夜飯怎麽也不能讓你吃燒烤吧。”宋舟也朝那邊望了一眼,接着道,“你想去的話等會吃完飯可以去點杯喝的坐一坐。”
紀清高興地點頭,一拍手,“好。”
視線收回,掃過院子裏一個人坐在圓桌旁的安新彥,一轉頭,宋舟正好也在看着那個方向。
紀清忍不住問:“哎,你跟彥哥現在什麽進展了?”
宋舟收回目光,“什麽什麽進展?”
紀清前面的小孩洗完了,她撩起裙角把腳送到水龍頭下,宋舟幫她擰開水龍頭。
“宋老板,你跟誰裝傻也別跟我裝傻,我第一眼看見你們,就知道他喜歡你。”
宋舟無奈笑了一下,“沒裝傻,但我們現在只是朋友。”
“什麽朋友大老遠從新疆跑過來陪你過年?”
紀清洗完,換宋舟洗。
她彎腰卷起褲腿,露出兩條白皙纖細的小腿,左腿腳踝上一圈編織紅繩,串着一個金疙瘩。
紀清湊近了,看清金疙瘩是生肖保護神,啧啧道:“這金菩薩可真漂亮,小時候覺得金子可俗了,現在年紀大了才知道,金子美過一切。”
宋舟嘴角動了動,卻沒有笑。
紅繩往上有一道略為顯眼的手術刀疤,紀清又問:“你這條腿現在沒什麽影響吧?”
宋舟搖搖頭,“沒什麽事,完好如初,能跑能跳。”
“這疤應該可以消的。”
“不消也沒事。”宋舟放下褲腿,只留一節仍然卷着,起身拉紀清的胳膊,“走吧。”
紀清擡眼看見安新彥,轉身又問:“你還沒回答我,你跟彥哥現在到底什麽意思?”
宋舟惆悵道:“我也不知道,我跟他說過我沒有談戀愛結婚的想法,但他說他只是作為朋友來跟我搭夥旅游。”
“他跟你表白過嗎?”
“……很久之前有過一次,我拒絕了。”
“你分手後呢?”
“沒有,但今年來找過我兩次,這是第三次了。”
紀清腦袋輕輕一點,“我懂了,主打的就是一個默默陪伴。”
回到圓桌落坐,桌上已經上了幾樣海鮮,安新彥給她倆各開一瓶飲料,又把菜碟往兩人面前擺,“可以吃了。”
“先碰個杯吧。”
“新年快樂——”
同樣的“新年快樂”裏,陳孚喝下一口八寶茶,嘴裏甜絲絲的,心裏卻什麽味也嘗不出來。
客廳的電視開着,聯歡晚會一如既往努力地傳播着過年的喜氣。
“舅舅,給你吃肉。”楊巧巧拿起一只羊排放進陳孚的碗裏。
陳孚給她也拿一只。
巧巧站起來,夾一塊紅燒肉放進他碗裏,等陳孚想給她也夾一塊的時候,她卻伸出一雙手把碗口擋住了,“舅舅,你要多吃肉,你都瘦了。”
“你也要多吃肉,你也瘦了。”
“我不瘦,我有肉。”巧巧撸起袖子露出白藕節似的手臂給陳孚看,衆人齊笑。
陳孚趁機把紅燒肉放進她碗裏,“那你要多吃肉,長高一點。”
巧巧擡頭看看舅舅,沒有話說了,乖乖吃肉。
席上各人邊吃邊閑聊,巧巧突然湊到陳孚耳邊低聲問:“舅舅,舟舟阿姨以後都不回來了嗎?”
陳孚忽然覺得喉嚨被什麽梗住,他端起茶杯抿一口茶,好不容易才咽下去。
巧巧繼續說:“媽媽和姥姥讓我勸你找舅媽,我以為是勸你去找舟舟阿姨,可她們說舟舟阿姨走了不回來了,讓我勸你找新的舅媽,她們還不許我問你舟舟阿姨去哪裏了……”
陳孚握茶杯的手指一下一下敲擊杯壁,半晌,他擡手摸了摸巧巧的頭,低聲問:“你喜歡舟舟阿姨是嗎?”
巧巧點點頭。
“那你就跟她們說,舟舟阿姨就是你舅媽,她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真的嗎?”巧巧瞪大眼睛看着他。
陳孚不敢直視這樣天真純澈的眼睛,斂眸輕點了下頭。
巧巧高興地拍手,圓圓的眼睛彎成月牙,這一瞬,陳孚也好似得到了什麽許諾一般,幾不可見地笑了一下。
燒烤酒吧裏有樂隊在唱歌,也有人在玩各種游戲。
宋舟、安新彥和紀清三個人裏外逛了一圈,紀清看中一個玩飛镖的小哥哥,主動湊上去搭話,分分鐘就熱火朝天地聊了起來。
夜深了許多,海風吹得紅燈籠和彩燈在風中招搖,光的影子便化作千萬道絢麗的光斑,給過年的氣氛添加幾分夢幻。
宋舟對這種場合不算熱衷,但今天是除夕,年輕人聚在一起氣氛過于歡樂,她沒忍住也玩了不少游戲,盡興了後,找到一個安靜的位置坐下聽歌。
安新彥一晚上都在陪她玩,這時也陪她坐下,遞過來一杯喝的,宋舟看杯裏青青綠綠的,沒想接,安新彥笑了,“知道你不在外面喝酒,這是飲料。”
宋舟伸手去接,安新彥又道:“其實喝一點也沒事,有我在,你還怕什麽。”
接杯子的手頓住,安新彥一把抓住把杯子塞過去,“逗你的。”
宋舟不由笑了,握住杯子,想要收回手時安新彥卻握着她的手沒打算松開。他的掌心貼着她的手背,是熱的,她的掌心貼着飲料杯壁,卻是冷的。
宋舟連忙抽手,安新彥反而握得更緊了,看她的眼神變得幽深而熱烈。宋舟急了,再次用力,安新彥終于松了力氣任由她收回手,目光仍停在她臉上。
宋舟低頭喝一口飲料,酸酸甜甜,很清爽,她稍微平靜下來,淡聲道:“挺好喝的。”
安新彥終于收回目光,看着自己面前的酒杯,半晌,端起來喝一口,微微皺了下眉頭。
“舟舟……”
“彥哥……”
兩個人同時出聲,空氣裏漸漸漫上一層讓人尴尬的暧昧氣氛。
安新彥笑了,“你先說。”
宋舟想了想,“你先說。”
安新彥又喝一口酒,笑容始終沒落下過,眼裏似乎有光,“我明年打算來南方發展,你覺得怎麽樣?”
宋舟詫異擡頭,怔口結舌。
安新彥繼續道:“我在新疆做了很多年,也該換個環境了,你現在不是正在招人嗎?”
宋舟急忙打斷他,“你別聽紀清瞎說,我怎麽可能讓你給我打工。”
安新彥笑得寵溺,“我是說,你工作室剛成立不久,新人上手也需要時間,我帶兩個人過來跟你一起幹,咱們合作,怎麽樣?”
宋舟呆住,安新彥又道:“我很喜歡你這個計劃,想跟你一起做,你平時只接女性客戶的單,但肯定也有男性客戶或者情侶找你對吧,我們可以訂單互換,我這邊接到的女性客戶都推薦給你們做,你們接到的男性客戶都推薦給我們做,視頻拍攝部分我們一起做,我帶的人你也熟悉,他們都有經驗,合作應該會比較順利。”
“可是……”
“我也想擴展一下業務範圍了。”
以安新彥在新疆多年的耕耘,他根本不需要到南方來擴展什麽業務,更別提什麽跟她互換訂單,壓根沒有可換性,結果只會是他單方面幫她。
宋舟沉默片刻,擡眼問他:“你知道我剛才是想對你說什麽嗎?”
安新彥笑容淡去,撇開目光,端起酒杯遮掩自己的失落,“我不想知道。”
宋舟看着舞臺上閉着眼睛深情吟唱的歌手,鄭重其事道:“彥哥,你別再為我浪費時間了。”
“那你自己呢?”安新彥放下酒杯,擡眸盯着她,目光裏竟隐含前所未有的犀利,“你要為他浪費一輩子嗎?”
“我沒有為誰浪費時間,我在為我自己而活。”
“舟舟,人生不應該只有工作。”
“我是在工作,也是在實現我的價值。”宋舟站起來,半晌,低聲道,“真的別再為我浪費時間了。”
說着她擡腿要走,安新彥拉住她的手,仰頭看着她,認真地說:“舟舟,別這樣對待自己。”
忽然,一聲呼嘯尖鳴從海邊傳來,衆人轉頭,“啪”地一聲,湛藍夜幕下,一朵美麗的煙花轟然炸開,金色、橘色的流光像流星一樣朝四面八方飛落,緊接着,又炸開一朵紫色的、紅色的……
越來越多的煙花在夜幕下綻放、消散,明滅的光在平靜的海面起伏流動,在人們興奮的臉頰上閃爍流連。
安新彥靜靜看着宋舟,她仰着頭看向煙花,眼中卻并沒有煙花。
“十、九、八……”
“……三、二、一,新年快樂——!”
視野遠處的煙花随電臺裏的歡呼一同炸開,一朵緊接一朵,色彩絢麗,光芒燦爛,明明熱鬧而喜慶,卻因為離得太遠聽不見聲音而顯出幾分寂寞。
陳孚雙手扶着方向盤,眼前這場無聲的煙花漸漸跟記憶深處的另一場煙花重合。
那時候有人在他身邊緊張兮兮地開車,偷偷摸摸地看他,會抓住機會跟他說“新年快樂”,也會怼他:“我在新疆三年駕齡零事故,你可以相信我的駕駛技術。”
哼,我相信你的駕駛技術,你就給我往樹上開?
陳孚忍不住腹诽,嘴角卻不知不覺勾了起來。
煙花綻開又落下,道路兩旁的大紅燈籠頂着皚皚白雪,站成兩排寂寞的眼睛。
道路兩旁沒有什麽行人,陳孚陷在回憶裏,漫不經心開着車,視線不經意掃過馬路對面斜前方的公交站,不由一怔。
一個被黑色長款羽絨服從上包到下的女孩站在路邊發呆,帶絨的兜帽和圍巾将她的臉重重包裹,隔着漸漸成絮的飄雪,陳孚看不見她的眼睛。
越是看不清,越是想要看清。
陳孚想也沒想就向左變道,左後視鏡立刻被後車的遠光燈閃了兩下,他連忙回轉方向盤,就在這時,正前方一道刺目白光射過來,他本能地閉眼,踩住剎車邊閃遠光燈邊向右打方向盤。
車還沒剎住,車後幾乎同時傳來激烈的鳴笛和“砰”地一聲巨響,一股磅礴大力沖擊而至,陳孚瞬間感受到車子失控。他用盡力氣把住方向盤,踩死剎車,然而車頭還是不管不顧地朝前直沖而去。
一棵樹快速朝車頭沖過來,陳孚進一步向右打方向盤,巨響再次爆發,車頭避開那棵樹,直直撞向一堵牆。
安全氣囊炸開,視野迅速被一片白色包圍,陳孚的身體像海草一樣向前飄起又落下。
四周有一瞬的安靜,就在陳孚覺得有驚無險準備松一口氣的時候,頭頂突然傳來一陣連續的“砰砰”巨響。他正想擡頭去看,後腦突然遭受一下重擊,身體不受控制地朝中庭空間倒下去,一道金白玉光在他眼前一閃而過。
朦胧中,他想起曾經有一個人在這樣的情形下毫不猶豫用自己的身體為他擋下危險。
失去意識前最後一刻,他用力擡起手,抓住了那道光。
煙花落盡了,世界乍然間顯得過于安靜,宋舟遙望遠處暗沉沉的大海,忽然感到一陣沒來由的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