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千秋

千秋

聽風去了餘杭,直奔蕭鳳儀家裏,是來寄信的,但想了想,先去集市轉了好大一圈,買了滿手的東西,最後給了一個小孩兩串糖葫蘆,讓小孩去驿站寄信。聽風沒走遠,就在街角看着,等小孩回來,又給了一個糖餅。

蕭鳳儀本不想去趕考的,自認識趙姑娘之後,好像一切都不由自己主宰了。家裏有年邁的祖母,有個三歲的幼子,他離家半年,這一老一小怎麽生存。

明明想着去鎮江府找一個扇面,回來就兒子不姓蕭了,跟了母姓,姓林。宅子是回來了,官府忽然有了備案,此事就這樣塵埃落定了。

蕭鳳儀是不為官,但他不傻,尤其是一路乘工部的官船上京,連路費都沒要。工部的船,穿山過水,一路都沒停,十日不到,就到了京城。

城外有人來接,來人自稱姓宣,那應天巡撫大人不就姓宣麽。蕭鳳儀住在不凡客棧裏,也聽到了一段傳聞:公主在這住了很久,因為公主府修葺,等公主府修葺好,公主就下江南了。

長公主殿下,趙棠,那位趙姑娘,自稱趙瑛華。

聽風提着禮物去了蕭家,蕭家很好認,門敞着,院子裏沒有人。“有人嗎,有人嗎?”聽風提着禮物沒敢亂走,外頭經過一個大娘,說:“喲,來親戚了?蕭媪病了,在醫館住三天了。”

“哪間醫館?”聽風将買的東西放在院中的石桌上,轉頭出來,遞了兩文錢,“有勞您帶個路。”

“好說,好說,”大娘閑着也是閑着,帶着聽風到大街尾的醫館,朝裏面喊:“嬌毅,你姨母來了。”

嬌毅正在爬桌子,給蕭媪倒水,蕭媪下不了床,不知道怎麽了,忽然昏沉,就在床上下不來了。

嬌毅還以為是趙棠來了,快步跑出去,卻見是聽風,他不認識聽風。“這不是我姨母,我姨母呢?”

聽風蹲下來,說:“你姨母在揚州,她讓我來看你和祖母,聽說祖母病了,是怎麽病了?”

“不知道,不能下地,嬌毅也不知道。”孩子沒人管,頭發亂了也沒梳,衣裳也是歪穿着。聽風給他正了正衣衫,又簡單梳了一下發髻,說:“你進去玩,我去問大夫。”

“我姨母還來嗎,她是不是不要嬌毅了?”嬌毅才過了兩天好日子,在趙棠出現之後,有好吃的,父親在家的時間也多了,還能教他寫字。

可姨母忽然又走了,接着父親也走了,太祖母又病了。嬌毅跟着聽風問:“我姨母是不是嫌嬌毅不乖,嬌毅以後會乖的,會聽姨母的話,姨母回來好不好?”

聽風無法,帶着嬌毅,去問坐堂的大夫,大夫在看診,抓藥的小哥說:“吃了三天藥,要不是看在蕭舉人的份上,本店小本經營,是不賒賬的。”

“夠不夠?”聽風丢出一個金豆子。本朝金換銀的比例是一金換十二銀,那小哥還咬了咬,确認是金子,不是黃銅,才給了笑臉,說:“咱們店小,蕭媪咱們也盡力了,只是不知道毛病出在哪裏,興許是年邁,咱們也沒別的好法子。”

那大娘看了半天熱鬧了,聽風又給了她五個錢,“有勞大娘幫忙叫個車來,我們想去碼頭。”

“好咧,好咧,就是要接走了是吧,蕭舉人不在家,這一老一小的,怎麽活喲!”

坐診的大夫給看了看,聽說要帶人去揚州,揚州也不遠,快船半天就到了,也沒什麽其他囑咐的,只說:“老媪年紀大了,能不能起,不好說,若起不來,還是要備着。”

備着什麽,備着棺材。

聽風叫了板車,讓車夫将蕭媪拖着,讓嬌毅坐在上面,又給了大夫兩個金豆子,說:“有勞您跟我們走一趟揚州,等安全到了揚州,您再回來,船費我們出了。”

“這——”大夫本不想動,怕擔風險,但終究財帛動人心,當下就帶了藥箱,跟上了。

叫了一艘快船,才到揚州府碼頭,就瞧見千錦來了,千錦和海畔合不來,和聽風是很合得來的。因為聽風沒有掌權的欲望,這是千錦在公主身邊最在意的掌權內務,而聽風和她沒有沖突。

“宣大人,我瞧見熟人了,那個,在那邊。”千錦跟着宣雲杉來了揚州,因為聽說公主回來了,就在揚州。

千錦差點被郁紫微賣去千紅院,半道上被人救了,接着她就病了。病得昏沉,模糊,一下子回憶到在宮裏的時候,那時候她們都是小宮女,刺繡、廚藝、挑水,訓練了兩年,才進行選拔。

她是泡茶插花最好的,又因為長秋宮放了十多個宮女出宮,她被點進了長秋宮。那時候聽說封皇後是很沉默的人,郁郁寡歡,不知為何。進了長秋宮的第三年,她才知道,原來封皇後不在宮裏是去祈福去了,為了長公主。

那時封太後還是皇後娘娘,和聖上關系不好,常年不相見。她在長秋宮也從未見過皇後娘娘,只需要按部就班做事。

她後面漸漸聽了一個故事,就是皇後娘娘只有長公主一個女兒,被聖上嫁到了草原,去很遠的地方,和親。

然後皇後娘娘絕食抗争,最終還是沒争過聖上,所以在長公主殿下出嫁之後,皇後娘娘就出了宮,久久不回來,在宮外住着。

如此也好,這樣長秋宮的宮女是最清閑的,因為沒有人提要求,完全不用操心娘娘今天穿什麽,食欲好不好,衣裳喜不喜歡。

皇後娘娘回來的時候,聖上的身體已經不好了,聽說在漢川堕了馬,千錦記得很清楚,那時皇後娘娘輕輕一抹笑,一晃而過。

千錦以前是沒想到公主要回來的,那時候周淑妃不進後宮,非要躲在東宮生産,以為是個太子,結果是個公主。

小公主也是長公主,小公主獲封鎮國公主,太後是很不高興的,這是她給自己女兒留着的。

那時候千錦就在想,大長公主殿下是個怎麽樣的人,她嫁去草原十二年,一定是個很驕傲的人,聽說那邊的草原公主,一個不開心,就要拿鞭子抽下人的。

千錦出于自己的私心跟了趙棠,她是為了陪嫁,想嫁給葉玉真,岐陽王,她覺得岐陽王是她見過的最俊朗的男子。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千錦也不惦記岐陽王了,她自己也忘了。興許是從出宮開始,從跟着公主賺錢,在酒樓聽書,在花園指派人做事開始,千錦漸漸發現,她最喜歡的是權利,是掌管公主身邊內務的權利。

“宣大人,那是聽風,也是公主身邊的人。”千錦站在船頭同聽風打招呼,“聽風,聽風啊!”

聽風正缺人幫手,正要回話,嬌毅就跟出來了,“是我姨母來了嗎?”嬌毅一出來,千錦就認出來了,宣雲杉也認出來了,這不是蕭舉人那個兒子麽。

揚州府衙的後院已經不夠住了,漕運總兵顧大人并着長公主,這會兒應天府尹也來了,官員們在商量,要不然叫哪個富商騰個宅子出來,看誰家的宅子最好。

宣韻之在任漕運總督的時候,就在揚州有宅子,依山而建,後頭一并罰沒了。顧況來的時候,揚州府的官員就商量将宣總督的宅子給顧總兵住,只是那宅子罰沒之後,後頭又被人買了,現在歸江家人所有。

江婉柔跟着餘山晴私奔不成,被家裏人截到了,在揚州碼頭。當時趙棠壓着餘舉人走了,馬上船上所有人都下船接受檢查,當時江姑娘就被家裏人找到了。

江婉柔富家出身,家裏父兄做什麽,她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在揚州哪都去不了,想回應天,家裏不許,被關在了這山下的宅子裏。

好幾次想逃,逃又逃不掉,管家來告知:“上頭要借咱家的宅子,小姐這些日子不要随意走動了,就在自己院子裏,他們也住不長,住個幾日就走了。”

“誰要來?”江婉柔問。

“大老爺沒說,只是交代小姐不要亂跑,怕沖撞了。”

聽風要帶着大夫和嬌毅回揚州府衙的後宅,千錦卻是跟着宣雲杉來的,有些為難。宣雲杉說:“聽風姑娘不要着急,且跟着我,晚一些長公主殿下也會過來的。”

應是都商量好了,聽風也沒多話,那邊确實住不下了,本來就擠,又給芳顏騰了一間屋子。這會兒蕭媪和嬌毅又來了,怎麽住得下。

各州府衙門的後宅規模都差不多,住不了幾個人,宣雲杉心裏清楚,也知道揚州府最好的宅子是出自他宣家。

宣韻之當年身居漕運總督之高位,壓着漕運總兵一頭,也就是趙陽和顧況現在的職位,宣韻之有什麽理由貪墨,再回京師,就位列九卿了。

只能說,技不如人,京中的人不希望宣總督回來,或者是一個人,或者是一個集團,合力扳倒了他。

宣雲杉請了大夫過來,又派人送杭州城的那位大夫回程,并送上了謝禮。聽風大松一口氣,她沒有照顧老幼的經驗,有了這位宣大人,輕松多了。

找了個十多歲的小丫頭陪着嬌毅玩,聽風同千錦說:“公主收了個叫芳顏的。”

“誰啊?”千錦收拾行裝,她在養病的期間,幫趙棠把那件狼皮大氅做好了。

“一個跳舞的,你見了就知道了。”

“什麽,舞姬?”千錦跳起來,又捂住嘴巴,“為什麽,對咱們公主有救命之恩?”

“不是。”聽風說:“我也不知為什麽,可能是跟顧都督妥協了,那舞姬就是沖着顧都督來的。”

“什麽玩意兒也敢往公主面前湊。”千錦說:“長纓長雲看好了幾塊地,只等公主看好,咱們就能動工了。”

北川北俠來幫着搬東西,趙棠東西不多,聽風更是簡單,衣物不多,除了随身帶着的佩刀。

“貴人娘子,我——”芳顏不想被抛下,她剛剛下定了決心,制霸廚房,以後就當個廚娘好了。

“長公主,大都督交代過了,如果公主不喜歡,就讓林姑娘住在府衙,以後給她找個差事,也能謀生。”北俠告訴趙棠。

芳顏抱着包袱,她不想一個人,永遠只能被抛下。

趙棠看她一眼,說了句:“馄饨包得不錯。”這就是要她了,北俠和北川對視一眼,着實不知道長公主怎麽想的,興許是說反話,還在生氣?

蕭媪有中風的跡象,年紀大了,幾個大夫診了又診,合議開了藥,又出手針灸,說要心情平靜,好好養着,不能再大悲大喜,這個年紀了,少操點心。

千錦進去陪伴,說:“奶奶,還記得我嗎,我是千錦呀。”蕭媪不能動彈,但認識千錦,要抓她的手,千錦回握,“您放心,蕭先生上京了,他很好;還有嬌毅,我們會看顧的,您好好養病,争取明天就能下地好嗎。”

喂蕭媪吃了碗肉粥,待她睡下之後,千錦指揮人做事,“老人家病着,都安靜點,還有那窗戶,全是灰,為什麽不擦。”

這幾個人是臨時抽調過來的,也沒打算待多久,千錦說:“想做就做,不想做就走,當下人的,擺個臉子給誰看?”

也不知是誰回了一句:“你不也是個下人。”

“你!”千錦一巴掌險些刮那人臉上,後面叉腰,斂着一口氣:“走,這邊不要你們,都走。”

宣雲杉帶了幾個丫頭進來,說:“千錦姑娘,這幾個是臨時買的,你看着管教,有什麽不妥,我們就不要,退回去。”

中間人送到官府衙門的人,必然精心選拔過,原先江家那幾個丫頭,确實一個都沒留,讓她們走了。

趙棠是在日暮的時候來的,宣雲杉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吃的用的,丫鬟小厮,趙棠來的時候,已經一切趨于平靜井井有條了。

芳顏抱着包袱跟着趙棠進宅子,她從沒見過這樣的宅子,依山而建,風景秀麗,裏頭又有幾分雄壯巍峨,不是單純的小情小調的微末宅門。

“公主殿下,是下官失職了,”宣雲杉看見趙棠,又是将腰彎下去,“微臣該死。”

趙棠擡他手,“不必如此,起來。”

宣雲杉不起,趙棠說:“起來,我有事同你說。”宣雲杉才順着趙棠起身,趙棠道:“那邊說。”

公主殿下?芳顏抱着包袱呆了,貴人娘子,公主殿下?她完全想錯了,她以為貴人娘子是顧大人的娘子,只是家裏矜貴,所以顧大人才讓着她。

千錦自庭院出來,瞧見站在院中的芳顏,問:“你會做什麽?”

千錦修養好了很多,再不喜歡,也不會再輕易動手,也不會再借勢壓人了。從郁紫微手裏走一趟,讓她知道,是公主也沒有用,如果人家不認的話。

“回這位姑娘,我姓宋,會揉面條,做馄饨,會烹饪,會幾樣點心。”

聽風在不遠處看着,這個芳顏,也是不敲打不認真,妖豔着的人,皇宮裏不知幾何,到頭來沒幾個有好下場的。

“繡花會嗎?”千錦問。

“不是很行,過往的衣服都是在城裏定制的。”芳顏說完,擡頭道:“簡單的是會的,只是手藝不漂亮,怕姑娘看不上。”

廊下千錦負手,打量芳顏,聽說她是自己跑下船的,奔着顧大人來的。顧大人不要她,公主收了她,只怕她還不知道誰是主,誰是她正經該讨好的。芳顏被盯得有些局促,原來貴人娘子的身份是公主,難怪顧大人畏她懼她,卻不是愛她。

低一頭也沒什麽,反正以後她要跟着顧大人走,這個公主,遲早要回她自己的地方去。

氣氛就這樣詭異地沉默,照千錦在長秋宮的時候,肯定已經開始訓話,教規矩了。可一個船上下來的歌女舞姬,多說幾句都嫌掉身份,并且公主也沒說一定要留着她,何必多話。便指指後院,“自己找間屋子住下,稍後再聽安排。”

“是。”芳顏抱着包袱,表情很嚴肅,才背過千錦,就笑了,不過都是紙老虎,什麽公主王孫的,也就這回事。

趙棠同宣雲杉站在後頭梅林裏,這是宣家的宅子,宣家的設計,宣韻之拿宅子的設計圖給宣雲杉看過,還說:“待你入仕,小叔叔就将這宅子贈與你,當作你入仕的禮物。”

又是物是人非,又是不想罷休,也是壯志未酬,在宣家自己出錢造的宅院裏,宣雲杉說:“長公主殿下,郁紫微找到了。”

“在哪兒?”

趙棠不是非要盯着郁紫微一個女流之輩不放,女子做事,無非是一哭二鬧三上吊,這一套是小家小戶最愛的,總有自己的訴求。

郁紫微算有魄力,也是仗着葛芾棠的勢,敢直接綁人丢下海,膽子算大的。但賣千錦去千紅院,就屬惡毒了,打死都不過一死了之,賣人去青樓,多大的仇,她性本惡。

“就在揚州,暫時藏在城郊的莊子裏,已有月餘了。”宣雲杉說:“是下官失職,公主在下官轄下的府衙內被綁,下官死不足惜。”

宣雲杉又要拜,才屈膝,趙棠就扶住他手肘,“并不完全怪你,論起來,是我不該來江南。”

“公主殿下此話何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公主愛去哪兒就去哪兒。總而言之,此事終究怪罪于本官無能,讓公主遇險,下官該死。”

宣雲杉穿着緋紅的官袍,說着該死請罪的言論,趙棠說:“你我都不該死,該死的另有其人。”

宣雲杉聞言,不動了,夕陽的光透過梅樹疏疏落落灑下,雲層射下的影打在趙棠臉上,宣雲杉直起身,立于她身側。

“葛芾棠自己有兒女嗎?”趙棠問。

宣雲杉說:“應是沒有,都說葛大都督早年在戰場上殺敵,殺孽太重,斷了子嗣的緣分。”

“好。”趙棠也就這麽一說,沒說要将郁紫微如何,但想來也不會好。不管從哪方面考慮,郁紫微都不能騎到公主頭上去。

宣雲杉本來和葛芾棠就不是一路人,葛芾棠的一個養女是生是死,與他何幹。公主想她生就生,想她死就死,他是不會插手的。

宣雲杉的心也冷硬的要死,他小叔叔還在的時候,趙鳴是皇儲,宣家是外戚,他兒時只管打馬縱街,暢快而活,無憂無慮。

忽然有一天,宣家就要夾起尾巴做人了,宣惠妃娘娘出了京,趙鳴被剝奪承襲的資格。最可怕的是,小叔叔被腰斬于皇城高門。

小叔叔宣韻之,全天下最風流最倜傥最風光霁月的人物,怎會落個腰斬的結局,宣雲杉不懂。想了好多年,想到自己考中了狀元,也沒懂。

許是不想懂吧,宣雲杉站在梅林裏出神,忽聞趙棠語,“我欲絞殺葛芾棠,若我不敵,死在江南,請雲杉燒了我軀,埋在青山外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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