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鬼見愁
第31章 鬼見愁
陸塵遠沒有說話, 只是将手中的劍向前遞出。
鬼見愁沉默地接過了劍,舉在眼前細細打量。
這只是一把很普通的木劍,不似冷鐵長劍鋒銳可殺人, 也不像天下十大名劍那般聞名江湖,
這把劍無名, 用來雕刻的木頭也不是什麽珍貴的木料, 劍上木頭的紋路都清晰可見,
但這把脆弱、鈍刃又無名的劍,于鬼見愁來說,卻是這世上千金不換的珍寶。
鬼見愁以食指指腹撫過長劍, 制作此劍之人細心打磨掉所有的木刺, 劍柄入手溫潤, 因着曾被人時時握在手中把玩,劍身之光滑甚至隐約能照出人影,
在劍柄底部, 他找到了一排小篆刻字,贈友人蕭沐——
不會錯的, 這幾個字是他親手所刻,這把劍,是他親手所制。
在很久遠的過去……
十年前?
二十年前?
又或是三十年前?
太久不敢去回想腦海中塵封的往事,鬼見愁只記得,
那時的他初出茅廬,欲與天公試比高,
那時的他還不叫鬼見愁,尚不識人間滄桑,
那時的他有一個忘年之交的好友。
那時,他一人一劍走江湖, 為了提高武藝,去挑了四大門派之一丐幫設在淮陽的分壇,從入門沒多久的小乞丐到分壇的管事長老挨個揍了一遍。
沒過幾天,淮陽分壇裏的大小乞丐傾巢出動,一口氣追了他五天五夜,他煩不勝煩,找機會翻進一處偏僻的院子,腳還沒落地就聽到有人問:“你是大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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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見愁正被追得上氣不接下氣,壓根麽想到這麽偏的院子都有人住,被這麽一吓,腳下一滑險些趴在地上,
他擡頭望過去,只看到一個身高剛過他腰線的小鬼頭,“我當然是大俠。”
鬼見愁十分潇灑地彈了彈袖上沾染的灰塵,負手而立。
小鬼頭将信将疑:“書上說,大俠武藝高強,行俠仗義,受人愛戴……你是大俠的話,怎麽會被人追到這兒來?還偷偷翻我家的牆?”
被戳到痛腳的鬼見愁當即反駁:“我哪兒是偷偷翻的牆?你沒看到我是光明正大翻的嗎!”
直到此時,他才看到小鬼頭的樣子,錦衣華服,年歲不大,看起來卻安靜又早熟,只是肌膚蒼白,嘴唇透青,臉色看起來不大好。
小鬼頭又道:“我看書上說,大俠都是俠義心腸,知恩圖報,你既然是大俠,借了我家的院子躲過追殺,是不是該知恩圖報?”
鬼見愁稀奇地看着小鬼頭,沒想到自己剛入江湖就被一個幼童給堵在門上求報答,不免心生好奇:“你想要什麽。”
這麽小的孩子,就算貪心,又能貪到哪裏去呢?不管是新奇好玩的玩具、零食小吃,又或者想要學武,總歸不難滿足。
小鬼頭想要的卻不是這些:“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吧。”
鬼見愁挑眉:“你想好了?今日你我有緣,哪怕說你想要成為像我一樣厲害的大俠,我都能教你。”
小鬼頭想了想,說:“那你就多給我講幾個江湖上的故事。”
本以為小鬼頭會改變主意,沒想到卻是提出這樣的要求,鬼見愁倒是沒想到,他剛出來闖蕩江湖就能碰到這樣有趣的人,還是個孩子,
他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蕭沐。”
“蕭……沐?小木頭?”鬼見愁朗聲笑道,“你聽了我的故事,那就是我的朋友!”
蕭沐,是他的第一個朋友。
他在那處偏院中住了幾日,得意洋洋地把自己英勇神武挑了丐幫淮陽分壇的壯舉分享給小木頭聽,“早晚有一天,我要成為江湖第一厲害的大俠!”
小木頭十分捧場地拍手。
自那之後,鬼見愁隔三差五就會去見小木頭,履行自己的承諾,給小木頭講這一路上的見聞,講他武功精進了多少,講論劍大會群英荟萃,講極寒之地常年不散的風雪,講江南水鄉溫婉悠揚的小曲,講他又見到了怎樣的江湖傳說,恩怨情仇。
小木頭總是聽得很認真,黑色的眼睛放着光,好像真的從他的話中看到了那個精彩紛呈的江湖。
鬼見愁喜歡劍,喜歡酒,喜歡熱鬧,
小木頭卻總是一個人很安靜的呆在這院子裏,有時候一坐就是一整天,
兩個如此相反的人能成為忘年交的好友,讓人不得不嘆一聲世事無常。
鬼見愁喝一口酒,看小木頭坐在桌邊乖乖聽故事的模樣,他心中忽得一動:“聽得再多都不如親眼一見,你要是想去外面看看,這次就跟我一起走,區區一道牆,攔不住我。”
他越說越覺得這是個好主意,攜友同游江湖,還有比這更值得高興的事情嗎?
可是小木頭搖了搖頭,拒絕了:“我就不走了。”
鬼見愁以為小木頭是什麽大家族裏不受寵的孩子,被扔到這院子裏自生自滅,
既如此,舍了這勞什子的家族外出闖蕩有何不可?
但等到兩人相熟,他才知道,蕭沐自幼體弱,還在娘胎裏時就幾次險些流産,出生之後更是多災多病,藥不離口,等到再長大一些,他雖無夭折的風險,但身體遠不及常人那邊健康,不能大哭,不能大笑,不能勞神,不能做激烈的動作。
他的雙親試過了千萬種方法,一點用處都沒有,萬般無奈之下,他們修了這座院子,将蕭沐送到這裏靜心修養,盼着自己的孩子能平安長大。
“我知道,阿爹和阿娘把我留在這裏,是讓我早日養好身體,”小小的幼童坐得端正,蒼白的臉上是這個年紀少有的成熟,“但是這裏真的太安靜、太安靜了。”
說這話的蕭沐靜靜地擡起頭,無聲地望着天邊飛過的群鳥。
“從記事起,我就在喝藥,喝過的藥比吃過的飯都多,記憶裏有一半都是在這個僻靜小院裏。”他張開手朝向天空,慢慢握緊,掌心空無一物,“我的病是先天不足,好不了了。”
人生苦短,要麽就這樣平平淡淡蒼蒼涼涼守着院子過完這無趣的一生,
要麽,就轟轟烈烈肆意一回,去笑、去哭、去縱情江湖,賞遍世間所有勝景!
蕭沐忽然轉向鬼見愁,“我改主意了。”
直到許多年後的現在,鬼見愁都忘不了那時的蕭沐看向他的眼神,
混着孩童特有的澄澈,病痛折磨下的平靜,還有破釜沉舟的、仿佛在燃燒的決絕。
蕭沐走出了那間院子,
他們兩個肩并肩走上熙熙攘攘的大街,一起喝酒,一起賞景,一起聽書,好生熱鬧了一整天,
鬼見愁看着小木頭的身上褪去幾分內斂,臉上總算有了幾分少年人該有的神采飛揚,
那天晚上,鬼見愁做下一個決定:“江湖之中無奇不有,普通的大夫游醫治不了你的病,不代表這世上就沒有能治病的辦法。”
他可以去尋訪神醫,搜羅珍貴藥材,
天無絕人之路,他可是勵志要成為江湖第一的人,不過是區區不足之症,他就不信真的沒有醫治之法!
在那之後,鬼見愁踏上尋藥之路,四處尋尋覓覓,走過的地方越來越多,名聲越來越響,甚至連醫術都從無到有、漸漸有了醫師的樣子,
唯獨蕭沐的病,沒有半分起色。
他眼看着好友一年年長大,身單影薄,空蕩蕩的長袍挂在身上,好似一陣風都能把他吹折。
再後來,鬼見愁機緣巧合得到一本醫典,醫術更進一步,
再後來,蕭沐病情漸重,躺在床上下不了地,鬼見愁多方奔走嘗試,一無所獲。
再後來,兩人聊起最初的相逢,蕭沐玩笑一般笑着說道:“早知道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那時你說要教我當一個大俠,我就該一口答應下來才對,憑白浪費了那麽多時光。”
鬼見愁把熬好的藥遞給蕭沐:“想要學劍?你認我當師父,我教你啊。”
蕭沐玩心一起,笑得眉眼彎彎,當真朝鬼見愁拱了拱手,“師父。”
鬼見愁斜睨了蕭沐一眼,伸手,半點不客氣:“拜師禮呢?”
蕭沐笑着回答:“我身無分文,倒是學過幾分釀酒的本事,不如釀一壇酒,算作拜師禮。”
“你這份禮,我就收下了。”
鬼見愁尋來一根木頭,花了三天刻成劍的模樣,又花了兩天将木劍細心雕琢,于劍柄底部刻上“贈友人”三字——蕭沐久病體弱,拿不動冷鐵打造的長劍,這柄木劍用起來剛剛好。
他将木劍贈給好友,
蕭沐喜愛非常,精神振奮之下甚至下地舞了一回劍,笑問:“如何?可有大俠的風範?”
鬼見愁大力拍手,斬釘截鐵:“有!”
再後來……
鬼見愁收到消息,雲中疑似有珍稀藥材現世,或許能治好友的病。
他向蕭沐告別,前往尋藥。
等他回來,看到就只有一座空蕩蕩的院子,和一座新立的墓碑。
碑前,兩位鬓角斑白的老人将蕭沐留下的信轉交于他,
“摯友親啓,
……
蕭沐這一生為疾病所累,獨守小院,本以為會就此了卻一生,命運垂憐,讓我得遇摯友,此後,便是一朝春意滿園興,再不複舊日冷清……
這五年,是我一生中最肆意快樂的時光……
與君相識相知對酒當歌,是我蕭沐一生之幸。
蕭沐絕筆。”
少年不知愁滋味,初識離別便是痛徹心扉。
鬼見愁用木劍蕩出一朵劍花,好像又一次見到了好友于樹下舞出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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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盛景,
而現在,任他的醫術再高絕,鬼見愁的名號再響亮,搜羅的天材地寶再多,
卻永遠都救不回随時光一同逝去的、唯一一個摯友。
劍還在,人已逝,往事随風散,不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