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放下
第32章 放下
透過舞劍的鬼見愁, 陸塵遠仿佛看到了那間被埋沒在時光中的僻靜小院,看到了院子裏一大一小兩道身影,舞劍為樂, 把酒言歡,
桃李春風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燈,
生死兩隔,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卻還要在這滾滾紅塵中苦苦煎熬。
但……
陸塵遠望着仿佛陷入深思的鬼見愁,輕聲道:“蕭沐死時, 心中該是沒有遺憾吧。”
扪心自問, 若是他處在蕭沐的境地, 自幼飽受病痛折磨,
不能情緒激動, 因為這會誘發病情,
不能跑跳玩耍,因為脆弱的身體承受不住,
春花秋月,夏雲冬雪,這世上所有美麗的、快樂的事情都和他無關,
他守着一座只有方寸的小院子, 像是一只被囚禁在籠中的飛鳥,從日出看到日落, 再從日落守到日出,
一日又一日,
一年又一年,
草木是灰色的, 院子是灰色的,天空是灰色的,就連太陽也是灰色的。
而當他以為這樣一塵不變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時,有一個人出現在他的面前,打破了死水一樣的沉寂,
從此,他的世界染上五彩缤紛、絢爛而奪目的色彩,
他看到了綠色的嫩芽,蔚藍的長空,燦金的光輝鋪滿蒼穹,
他贊嘆山河壯美,卧看星河燦爛,他不再是游離于世的一座孤島,他走入這個紛擾卻也精彩的江湖,
他擁有了整個世界——
這樣的日子,哪怕只能縱情一天,也好過安靜的守着灰色的院子,到死都不識乾坤之大。
“……我知道。”鬼見愁負手遙望無垠的天空,“我只是、不甘心。”
他聲音低且沉,這“不甘心”三個字,也不知道是說給陸塵遠,還是說給他自己聽。
那時的他多年少氣盛多不知天高地厚啊,
他怎麽能接受自己相識五年的摯友就這麽死去,
他怎麽能接受自己真的永遠都失去了這個朋友,
他怎麽能接受自己用盡了辦法卻沒能救下好友的命!
這麽多年來,他不斷提升自己的醫術,不斷搜羅天材地寶,
幻想着要是那個時候的他能有現在的本事,那蕭沐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他沒有成為江湖第一厲害的大俠,倒是成了江湖聞名的“鬼醫鬼見愁”,
“世人都說我醫術高絕連閻王見了都發愁,可有什麽用呢?我終究是救不了唯一想救的那個人。”
不知何時,不甘化作執念,化作無法放下的負重,化作囚禁了他的“院子”,
在蕭沐死後的漫長時間裏,鬼見愁把自己困在了灰色的院子裏,
一日又一日,
一年又一年,
任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他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鬼見愁輕撫木劍,“這麽多年過去,我累了,也該放下了。”
陸塵遠問:“先生今後可有打算?”
“打算……”鬼見愁灑然一笑,眼中帶着如釋重負的輕松,“我準備先去淮陽看看,這麽久沒去見好友,真是太不像樣了,得好好給小木頭賠罪才行,之後……就四處走走吧。為了尋藥,我曾經踏遍五湖四海,卻不曾好好欣賞這山河壯麗。如今得了空,自然要和小木頭一起,賞遍天下美景。”
如果摯友能同他一起暢游四海,想必亦會十分歡喜,
只可惜他執念深重,憑白浪費了那麽多大好時光。
鬼見愁提劍抱拳,對陸塵遠俯身一禮:“雖不知陸俠士從何處尋來這把已經焚毀的劍和不知下落的酒,但陸俠士歸還舊物,助我解開心結,這份恩情我鬼見愁記下了。江湖中人知恩圖報,他日陸俠士但有所求,我必定全力相助!”
陸塵遠側身避開這一禮,“先生言重了。”
這把木劍是鬼見愁為蕭沐而制,在蕭沐死後作為遺物焚燒殆盡,這壇酒是蕭沐為鬼見愁釀的“拜師禮”,釀成之後被深埋于地下,
他手中的劍和酒,是穹宇從過去尋回的寶物,是來自舊日時光的贈禮。
“不過是物歸原主而已。”
鬼見愁将木劍懸于腰間,“莫俠士的傷已無大礙,只需靜養幾日,用不了多久便可痊愈。”
陸塵遠點頭,他聽書鬼醫的話外之音,試探地問:“先生要離開?”
“擇日不如撞日,今日天朗氣清,正适合遠行,”鬼見愁拱了拱手,“我與陸俠士就此別過。這屋裏還有一些我收藏來的藥材,雖不及仙草珍貴,卻也算得上稀有,我如今已經用不上了,陸俠士要是有什麽看得上眼的,盡管拿去。”
江湖人,乘興而往,盡興而歸,何必講究那麽多。
這番随性的灑脫沖淡了陸塵遠積聚心頭的郁氣,他學着鬼見愁的模樣抱拳,暢快地笑道:“既如此,山高水遠,祝先生一路順風,日後有緣再會。”
鬼見愁擺了擺手,帶着劍,拿着酒,踏着晚霞潇灑離去。
目送鬼醫的身影漸行漸遠,陸塵遠先是回屋去看了看莫影寒的情況,
平常一有風吹草動就會驚醒的人如今躺在被窩裏睡得很沉,想來是藥浴消耗了他太多的體力。
陸塵遠握着莫影寒的手腕,小心地渡過去一絲內力,探得莫影寒的體內經脈暢通無阻,絲毫不見之前的滞澀,确實如鬼醫所說,基本無礙。
他放下心來,慢慢收拾藥浴的殘局,熄滅火堆,把桶中藥力全無的水倒掉,再把滿地狼藉一點一點清理幹淨。
陸塵遠好不容易把屋子打掃幹淨,一輪彎月早已爬上枝頭,
他虛抹一把額頭上并不存在的汗,伸了個懶腰。
壓在心頭的事情得了個好的結局,陸塵遠一朝心事盡去,肚子便“咕嚕咕嚕”唱起歌來。
大俠也是人,功夫再高也不能當飯吃,他一天沒吃飯,還幹了這麽多體力活,不餓才怪。
要是能有碗熱粥墊墊肚子就好了……還有穹宇,今天一天都沒見到他,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恰在此時,沐婉柔敲了敲門,探進頭來:“陸俠士,開飯了。”
陸塵遠尴尬地用手遮住肚子,力求在外人面前保住自己高人的形象:“那個……這麽晚了,沐姑娘還沒休息?”
沐婉柔搖了搖頭:“不過是一些雜務而已……陸俠士忙了一天都沒吃東西,莫俠士的傷我幫不上什麽忙,就熬了些粥……還望陸俠士不要嫌棄。”
“感謝還來不及呢,怎麽會嫌棄!”陸塵遠的話裏傾注了十二分的真誠。
他是真的餓,肚子裏火燒火燎,簡直餓到前胸貼後背,
這個時候,端着一碗熱粥的沐婉柔簡直就是上天派來拯救他的神仙啊!
一邊呼嚕粥祭自己的五髒廟,陸塵遠一邊不忘囑咐沐婉柔:“夜色漸深,沐姑娘早些歇息。”
沐婉柔說不過陸塵遠,道一聲晚安,徑自去休息。
填飽肚子,陸塵遠收拾了碗筷,上床盤膝坐在莫影寒的身邊,閉目養神。
莫影寒內傷初愈,晚上保不準有什麽需要人的地方,他守在這兒,總歸更放心一些。
一夜平安,第二天,沉睡的莫影寒醒了過來,自行打坐調息,争取早日恢複原本的武功,
一日不見的奕鴻找上了陸塵遠,從他那裏聽說了鬼見愁的離開。
“放下了,也好。”奕鴻淡淡地說了這麽一句,轉頭從背後拎出一只雪兔:“陸俠士的兔子。”
陸塵遠接過雪兔穹宇,連連道謝。
三日之後,
莫影寒傷勢大好,陸塵遠和沐婉柔、奕鴻等人一起動手将這座茅草屋收拾幹淨,鎖好了門。
不過是在這裏住了不足十日,将要離開時,心中竟也升起一股不舍之情。
此行天寒山,他機緣巧合
ЙáΝF
結識了沐婉柔和奕鴻這兩位朋友,看了一場熱熱鬧鬧的仙草争奪大戲,回收一份散落在外的力量,偶遇鬼醫,治好了莫影寒的內傷,還見證了鬼見愁和蕭沐之間跨越時間的友情,
有歌有淚,有相逢也有離別,這大概,就是江湖吧。
陸塵遠抱着穹宇,最後看一眼溫暖如春的山谷,對同樣整裝待發的三人道:“我們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