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沈三聞言頓時身體一僵,回憶起了什麽,額角滲出些冷汗來。

大啓朝如今的皇帝嘉興帝自登基開始,求仙問道之路一刻不停,早年不知道在哪裏招來了一位須發皆白的老道當國師,對國師的占蔔結果深信不疑。

當朝太子寧遠,自年少起就得了國師的占蔔,登基之前皆不可以真面目示人,否則大啓将亂。

是以太子從少年起就一直戴着國師特制的面具示人,除了皇帝和東宮裏太子的親信,沒有人見過太子真正的容顏。

河畔血洗之前,護衛營裏見過修雲真容的只有零星幾位,沈三曾經并不在此列。

沈三的确會察言觀色,從前與太子最為親厚的護衛營首領就是被他第一個斬殺的,那位首領是嘉興帝從自己的禦林軍裏欽點的一個小将。

沈三正是借了這個機會,才能從一衆護衛中脫穎而出,他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堅定的太子黨羽。

沈三還記得,在國都時,他僅有的幾次貼身護衛的經歷中,曾目睹過太子在嘉興帝面前戰戰兢兢的模樣,分明是畏懼更多。

而修雲如今所行之事,可是真真正正的違抗皇命,和國都的那位對着來。

太子病愈後表現出來的城府,讓自覺有些小心機的沈三也不敢輕易越雷池一步。

他有些猶豫地開口詢問道:“公子……東西都好好收着,絕對不會被別人發現的,可是那位雲公子……”

這就是在給自己開脫,順便表明立場了。

如今護衛營裏剩下的人,此生第一次出國都便是随太子南巡,他們對那位清倌的來歷絲毫不知情,至于是不是真的與皇家血脈有關,亦或者只是恰巧長相相似,那就不得而知了。

修雲還慢條斯理地吃着早餐,莴筍蓮子炖的雞湯,确實比之前那杯冷茶更加暖胃。

湯匙在碗裏轉了兩圈,修雲目露沉思,沒有接下沈三暗示的話語。

修雲不需要腦子太過活泛的下屬,上位者的喜怒哀樂若是輕易就能讓底下的人揣摩清楚,那也離跌落高臺不遠了。

漫長的沉默之中,沈三的腰背越壓越彎,修雲卻遲遲不肯開口,讓沈三原本有些得意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拿出來看看,別發黴了。”修雲緩聲道。

沈三點頭應聲,緊繃的神經放松了些許。

東西就放在修雲現在的房間裏,沈三打開衣櫃,從幾個包裹下邊取出了一個幾寸長的匣子。

陳年的檀木制成,其貌不揚,是尋常毛賊看見都不會打開翻看的簡陋。

沈三将匣子拿到桌前,當着修雲的面緩慢打開,只見匣子裏裝着一張人-皮面具、一張遮住上半張臉的白色假面,旁邊還放着些用來護理的瓶瓶罐罐。

修雲瞥了一眼匣子裏的東西,覺得幾日前那揮之不去的憋悶感又湧了上來。

這兩張面具不知道是用什麽材料制成的,戴上之後修雲就會覺得呼吸不暢。

剛穿來的時候,修雲還以為自己把前世的肺病也一起帶過來了,後來才發現原身臉上有別的貓膩。

當朝太子,千金貴體,卻要長久戴着一張假臉生存,着實可笑。

修雲向來不信鬼神之說,對什麽國師預言也嗤之以鼻。

倘若世上真有鬼神,就應該順他心意讓他在地底長眠,何苦來人間再走一遭。

太累了。

但活都活了,修雲也絕對不會委屈自己,讓他整日戴着這兩張面具,還不如立刻殺了他來得痛快。

是以修雲才換了身份,從大張旗鼓的南巡車隊裏提前離開,只帶着護衛營裏的幾人,率先進了江城。

修雲目光晦暗不明,把手裏的盅碗往桌面上一嗑,語氣慢悠悠地說:“沈三,你可知罪?”

“相關之事屬下一個字都沒有外洩,還請殿下明鑒。”沈三立刻雙膝跪地,極力俯首,只差三叩九拜聊表忠心了。

修雲站起身,緩慢合上裝着皇室私隐的匣子,撫了撫,道:“結黨營私乃是大罪,我再不管不顧幾天,這護衛營便是你沈三的了。”

沈三原本在護衛營裏因為出身不高只是無名小卒,但他武功高強人緣不錯,之前河畔夜

跟着他的人現在都還好端端地活着,因此也收攏了護衛營裏不少人心。

現在可真算得上掌握實權,恐怕比修雲這個太子還要威風幾分。

沈三語氣沉重:“屬下不敢。護衛營上下唯殿下馬首是瞻”

修雲抿了口茶,不語,屋子裏靜得落針可聞。

片刻之後他才輕嘆了口氣,道:“起來吧。”

“是。”沈三神情緊繃着起身,擡眸小心翼翼地瞥向太子,卻發現對方的表情并沒有自己預想中的冷肅。

修雲長眉微蹙,面上難掩憂心,語重心長地說:“我自然知道你的忠心,但護衛營雖然被清繳過,但仍有隐憂,否則我怎會先行一步來到江城?”

沈三頓時一愣,随即表情凝重:“殿下的意思是……認為護衛營還有卧底?”

修雲看向他,微微勾唇,道:“沈統領是認為,護衛營上下近千人,只有你一個聰明人?”

沈三明白了。

他在護衛營裏本是中立身份,并非其他黨羽安排進來的間諜,也非暗中隸屬嘉興帝的皇帝黨羽,他會為了往上爬在太子面前搶得首功,自然也會有其他人為了活命隐忍不發,這些人難保不會有異心。

可剩下的人裏,都是朝夕相處的親近兄弟,太子是懷疑哪一個……

沈三心裏震驚,思緒千回百轉,面上仍然畢恭畢敬:“屬下明白,屬下會暗中調查。”

修雲應了一聲,見這人的心思已經飄到了抓卧底上,點了點頭便讓人出去了。

修雲哪裏知道護衛營裏有沒有內奸,但他必須要讓沈三乃至營中護衛彼此忌憚,走得太近,難保不會有聯手噬主的一天。

沈三出門之前,修雲突然想起一件小事,擡頭問他:“昨夜……那人走的時候,有沒有和屋頂上的人撞見?”

沈三腳步一頓,搖了搖頭,說:“沒有,沈九和沈十提前避開了。”

說到這裏,沈三忍不住面皮抽搐,回想起了什麽囧事來。

這兩個憨人,今早還興致勃勃地來問,是不是沈三爬了太子殿下的床,說什麽“茍富貴勿相忘”之類的話,沈三差點把這兩人打了個半死,嚴肅叮囑了一番才算了事。

昨夜那人要是個心懷不軌的,現在沈九和沈十的墳頭草都三米高了。

護衛營裏剩下的人,年齡都不大,沈三如今二十有六,已經是一群人裏的大哥了。

修雲沉思片刻,眼中興味盎然,他突然吩咐道:“撤掉屋頂上的守衛,別被他發現了。”

沈三:“是。”

沈三收走了桌上的殘羹冷炙,連帶着修雲昨夜換下來的衣服也一并帶走了。

修雲在房間裏環顧一周,走到妝臺邊,将那枚玉佩放到了上面。

視線轉而落到銅鏡上,才發現鏡子裏的自己略有些憔悴。

修雲一挑眉,覺得這幅尊容實在見不得外人,遂在屋子裏散了會步,就到榻上休息去了。

且等着吧,看看這玉佩能不能釣到小毛賊。

……

與此同時,江城守軍駐地。

簡尋在房間裏翻箱倒櫃,翻遍了換下來的衣物也沒找到自己貼身帶着的那枚玉佩。

他長發散亂,紮馬尾的發帶不知道什麽時候斷了。

可能是四更天跑回來的時候,也可能是偷偷摸摸回到駐地卧房的時候。

昨夜他身中烈毒,藥性雖強,但他還将過程記得一清二楚,起初是藥性發作無法自控。

後來……是情難自控。

簡尋找不到自己的玉佩,站在床榻前發了會呆,腦子裏開始回想和玉佩有關的記憶。

路過醉風樓之前,玉佩還好好的挂在腰間,再然後他進了三樓一個雅間,之後……

随後一幅幅荒唐的畫面在腦海中浮現,簡尋猛地一閉眼,額頭狠狠往床櫃上一磕。

“咚”的一聲悶響,床櫃跟着晃了晃,頂上沒放穩的木匣子猛地砸到了地上,發出一聲巨響。

簡尋沒動,額頭抵在冰涼的檀木上,低低咒罵了一聲。

身後突然傳來一句:“什麽禽獸?”

簡尋猛地一回頭,就見穿着一身常服的好友走了進來。

來人是傅景,簡尋的同窗好友,幼時一同讀書習武,如今兩人一同在江城守軍裏任軍營主簿。

傅景長相清秀,行動間有種富家子弟慣有的風流勁兒,和簡尋這種君子端方的人完全不是一個風格。

單看外表,兩人實在不像是能成為摯友的樣子。

傅景瞅瞅他,再看看一屋子狼藉,十分稀奇地說:“真是難得,還第一次看你這麽慌亂的樣子,出什麽大事了?”

簡尋走到桌邊坐下,眉頭緊鎖:“丢了點東西。”

也不知道是他的額頭太硬還是檀木的質量不好,磕到的地方連點痕跡都沒有。

傅景眼珠一轉,“啧”了一聲,十分好奇:“不能吧?咱這地方還能進賊?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來吧?”

江城守軍駐地,即便管理得再松散,也是有甲胄齊全的士兵在,什麽賊人敢到這裏偷東西,怕是不要命了。

簡尋沒有解釋,只是站起身:“傅景,我有事出去,幫我遮掩一下。”

“就知道你又要進城。”傅景倚在門邊,看着簡尋步履匆匆地往外走,提醒道:“雖說咱這就是閑職,但被侯爺發現,你吃不了兜着走,你還是注意點吧。”

簡尋腳步沒停,只冷冰冰地嘲諷道:“江城守軍和家畜有什麽區別,只會在校場曬太陽,除了分發糧饷,有我們這些主簿什麽事?”

“走了。”

傅景看着他的背影,長嘆一口氣,慢悠悠地自言自語:“前有血洗玄青觀,後有上元夜行刺,簡尋啊簡尋,等哪一日事發,你就祈禱我能受得了皮肉之苦吧。”

但簡尋說的也是實話,江城過分“太平”,哪有他們這些人的用武之地?

若非自己只是江城郡守的近親,而非真正的勳貴世家,倒也真想和簡尋一樣快意恩仇。但他心有顧慮,只能用情報給簡尋的行俠仗義添把火了。

“江城可要熱鬧起來了啊……”傅景一邊嘀咕,一邊幫忙把卧房的門鎖好,穿着一身常服大搖大擺地去校場溜達了。

校場裏和往常一樣熱鬧,烈日之下,底層士兵提着長矛,揮舞的動作有氣無力,活像是見不得光的瘟雞。

幾個教頭則湊在陰涼地裏推牌九,輸家的叫罵聲蓋過了練兵的喊聲。

見到這幅場面,傅景心頭一梗,面上還裝作玩世不恭的樣子,走到近前觀戰。

有位相熟的教頭發現了他,說:“傅主簿來了,今日是有什麽指教啊?”

傅景連連擺手:“例行公事,例行公事罷了。”

“怎麽不見簡少爺,哦——估計是看不上咱們。”邊上一位教頭嘲笑道。

“你們也知道的,那個木頭腦袋裏只有練武,估計在哪練着呢吧?”傅景調笑着說。

“這樣啊。”那個拿着骰子的教頭應了一聲,又突然想起了什麽,壓低了聲音說:“傅主簿,你還沒聽說吧?隔壁孫教頭前夜裏帶回來了個寶貝,還不許兄弟們碰呢。”

傅景眸色漸深,問:“什麽寶貝?”

那教頭說:“能有什麽寶貝,金屋藏嬌呗!”

……

另一邊,簡尋則在離開駐地之後,準備再次入城。

江城守軍駐地在城外五裏處,軍營裏沒有主簿不得擅離職守的禁令,簡尋這次入城只想尋找那枚失蹤的玉佩,是以沒有喬裝打扮,光明正大走得正門。

城門口新帖了兩張通緝令,一張是血洗玄青觀的賊人,一張是行刺江成和的刺客。

但都只有個模糊的五官,兩張通緝令上的人像看起來也是風馬牛不相及,誰能想到玄青觀的血案和行刺江家人的刺客是同一個人呢?

簡尋神情平靜地看了眼畫像,出示腰牌之後,策馬進了城。

簡尋起初還有些奢望,萬一玉佩只是在路上被他弄丢了,他就不用回那個讓他理智失守的地方了。

可惜他循着所有可能掉落玉佩的地方挨個搜了個遍,還是沒能找到。

那枚玉佩實在是太重要了,他猶豫了一整天,還是趁着夜色悄悄潛入了醉風樓。

三樓雅間的窗戶居然開着,簡尋一眼便在梳妝臺上看到了自己的玉佩。

他踩着房檐,撐着窗棂,向屋內探手抓住了玉佩上的挂繩。

恰在此時,一只

手附在了他的手背上,觸感冰涼,仿佛一捧薄雪落在了皮膚上。

簡尋有片刻恍惚,昨夜他就察覺到了,這人體溫和常人相比,有些過低了。

那個熟悉的人披散着長發,伸出另一只手按在簡尋胸前,慢慢向下輕撫,側過臉湊到男人耳邊,說:“就這麽不想見我?來了還打算悄悄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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