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修雲就知道,這人會回來取玉佩,是以特地把玉佩的位置放在梳妝臺上,守株待兔。

他仰頭看向來人,兩人四目相對,片刻無言。

修雲在這雙眼睛裏看到了些許慌亂。

他輕笑一聲,說:“這窗雖面向後街,你站久了也會有人發現,到時候你怎麽解釋?”

修雲略一挑眉,就這麽靜靜地看着面前想要拿了東西就跑的人,倒是兔子聰明太多了。

只見面前的男人嘴唇嗫嚅幾次,說:“不方便……”

修雲說:“已經有了肌膚之親,見我怎麽還和見了洪水猛獸似的?”

“沒有。”男人反駁道,和修雲的目光錯開,聲音有些低啞,他視線在屋子裏迅速轉了一圈,好像在尋找什麽。

修雲沉吟一聲,明白了:“你是怕屋裏有客人,別擔心,今夜來這裏的,只有你。其他人,我都不招待。”

“我沒……!算了。”簡尋知道自己口齒不夠伶俐,何況還是面對這個自己羞于再見的人,左右解釋不清楚,他幹脆地閉了嘴。

月光下,耳廓似乎染上了淡淡的殷紅。

修雲從簡尋手下拿走了那塊玉佩,側身讓出了空地。

簡尋沒有阻攔,糾結片刻,才擡腳跨過窗檐,進到屋內。

修雲慢悠悠地踱步到桌邊,回過身看他,晃了晃手裏的東西,問:“很重要?”

簡尋點了點頭,答:“是長輩的贈禮。”

“在床榻上發現它,我還以為是你留下的嫖資。”修雲把玉佩放到桌上,緊接着話鋒一轉:“公子藝高人膽大,這麽重要的東西不管什麽時候都随身帶着,這樣算起來這已經是我們第三次見面。”

簡尋微微皺眉,有些疑惑:“三次……?”

昨夜他行刺江成和沒有成功,誤入這裏算一次,今夜再見,算第二次,這第三次又從何算起?

“公子不記得了,那我幫你回憶一下,上元前夜,玄青觀。”修雲走到簡尋身邊,伸手探向他腰間的佩刀。

修雲至今還記得,這把冰刃抵着自己脖頸時的感覺,死亡的氣息格外濃烈,讓他十分向往。

那種感覺恐怕要讓他終生難忘了。

“玄青觀”這三個字,仿佛一下子将簡尋帶回了上元前夜。

那是個帶着血腥味的夜晚。

在那之前,簡尋早就從各處搜羅到了玄青觀觀主強搶民女、殺人放火的罪證,但觀主與江家人早有勾結,有世家權貴撐腰,即便江城郡守知道這其中的腌臜,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何況這玄青觀還曾是嘉興帝親筆谕旨下令修建,有這樣的皇命在,就是玄青觀觀主的免死金牌。

誰能想到,會有人在上元前夜直接血洗玄青觀,行兇後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誰又能想到,當夜除了簡尋這位兇手,還有另一個人活着走出了玄青觀。

——醉風樓的雲公子。

簡尋這人從不流連煙花柳巷之地,這些小道消息,都是源自于他的好友傅景。

傅景告訴他,雲公子因為得罪了江城權貴,雖然是醉風樓出名的頭牌,仍然被發落到了玄青觀。

醉風樓幾乎每月都會送一個清倌到玄青觀,美其名曰:祈福,更有人說,醉風樓的生意如此紅火,都是這祈福的作用。

而實際上以往醉風樓送去的清倌伶人,最後都失去了音訊,想也知道都是死于非命。

因為聽了傅景的消息,簡尋特地加快了腳程,想要趕在那位雲公子到達玄青觀之前就把事情解決,免得再賠進去一條人命。

卻沒想到在事情結束之後,和進門的雲公子撞了個正着。

那天夜裏天色陰暗不見月光,雲公子又戴着帷帽,簡尋沒有看清這人的臉,也因此昨夜根本沒認出這就是自己放走的人。

簡尋也确信雲公子并沒有看到他的正臉,但這人還是認出了他,就因為他的佩刀?

而現在,當初放走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簡尋不但初見的時候沒有認出對方,甚至被拿到了把柄。

“今日江城內到處都是我的通緝令,拿我的情報,應該可以拿到不少賞金。”簡尋語氣平靜地說着,聲音卻不由自主地冷硬了下來。

他不知道對方為何認出自己,為何告訴他這些,為何醉風樓沒有任何埋伏,沒有人來抓他這位兇手。

但這些問題并不重要,從提起屠刀開始,簡尋就從沒想過善終。

修雲長嘆一聲。

聽對方這麽說,他都快覺得自己昨夜委身,只是為了求財、或者威脅對方為自己當牛做馬了。

這冷冰冰的話語聽得修雲心煩,他許多年沒有被人如此冷漠地揣測用意了。

來到他面前的人,要麽滿臉谄媚,要麽恭敬畏懼,突遭質問,修雲很不習慣。

他不退反進,傾身上前,側頭靠在男人肩上,他似乎能在靜谧的夜裏,聽到男人強健有力的心跳聲。

這完全是一副自投羅網的姿态。

以簡尋的武力,頃刻間就能将他斃命當場。

簡尋沒有阻止他的動作,只将視線垂落到他身上,呼吸跟着身體一起,下意識緊繃了起來。

修雲湊到了男人頸側,輕聲說:“公子菩薩心腸,留我一條命,我自然要有所回報。”

“昨夜,公子可還滿意?”

溫熱的鼻息撲灑在耳根處,酥麻的感覺讓簡尋猛地攥緊了拳頭。

鬓發糾纏,分明是劍拔弩張一般的氛圍,修雲的動作卻讓兩人變得更像抵死纏綿的情人,頹靡而危險。

修雲纖弱的脖頸就暴露在簡尋視線之內,只要稍一使力,簡尋留在這世界上的唯一罪證就會徹底消失。

修雲十分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他在做一場豪賭,即使輸了,也是如願找個合眼緣的人送自己上路,何樂而不為呢?

他知道,在任何人看來,這都會是一個消除隐患的絕佳機會,面前這個男人也不能免俗。

簡尋當然知道,但他不會這樣做。

他自幼習武,決心向衣冠禽獸舉起屠刀、懲惡揚善,若是此時濫殺無辜,和那些人面獸心的家夥又有什麽區別。

簡尋喉結滾動,幾乎沒有猶豫,說:“我與你無冤無仇,自然不會對你動手。”

修雲靠在他身上,聽見這句話之後,沉默了片刻,随即止不住地低笑。

那笑聲裏沒有嘲意,好像只是單純地為自己的勝利而快慰,尾音裏又帶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

果然。

從那一夜男人收刀入鞘放他離開,他就知道,這個男人從一身皮囊到靈魂深處,都是會讓修雲欲罷不能的模樣。

修雲直起身,從簡尋懷裏慢慢退出,長發略有些散亂,一雙鳳眸擡起看他,笑意流轉:“公子這般大義,我怎麽會做背叛公子的事呢?”

他轉身,從桌面上拿起那枚玉佩,遞到簡尋手裏,略顯無奈地叮囑:“這種貴重的東西還是不要時刻戴在身上,至少行刺的時候不要。”

簡尋收好玉佩,下意識覺得要為自己辯白幾句:“我自習武開始就戴着他,從未掉下來過,只有昨夜……”

說着簡尋略有些窘迫,咳了一聲,轉頭避開了修雲的視線。

神思不屬,意亂情迷。

簡尋從來不是聖人,沒辦法在那種時候還顧忌太多。

這話讓修雲愉悅地彎了眉眼,這對他來說勉強可以算是一種贊美吧。

“哦?這麽說來,公子很滿意,我也很滿意。”修雲笑眯眯地說。

明明話語平淡,沒有半分露骨之處,簡尋卻總覺得自己在修雲面前是赤條條的,那視線總讓他回想起良宵帳暖,彼此的呼吸糾纏。

簡尋咳了一聲以作掩飾,說:“昨夜,唐突了,我身中烈毒,無法自控。”

修雲也想到了這人前半程神志不清的樣子,有些疑惑:“公子武藝高強,看着不像是會輕易遭人暗算的模樣,昨夜怎的就着了道?”

修雲從沈三那裏聽過一些提前入城的護衛打聽到的情報。

江城大大小小的事,修雲都借着

這些耳目,了解了一些。

比如昨夜遇刺的江成和。

江成和是這一代的江家長子,身邊護衛衆多,走到哪裏都是衆星捧月之勢,想要刺殺江成和,成功率極低。

唯一有機會的時候,就是入夜後,不僅江成和自己的防備降低,護衛們勞累一天,也是精神最疲憊的時候。

從昨夜江成和大肆搜城的時間推算,怕不是在即将入睡前遭到了刺殺?

江家人在江城宅邸衆多,醉風樓附近恰好就有一個,這樣想來,江成和就是在那處宅邸遭到了眼前人的刺殺。

而靠近醉風樓的宅邸,想也知道是用來做什麽的,對方會中這種藥,也是有可能的。

簡尋還不知道面前的人連他的行動軌跡都推測出來了,只解釋道:“昨夜那人屋子裏點了極烈的催情香,我一時不察……”

這種房中助興的藥物,主人家不可能沒有解藥,而簡尋這種行刺的可就慘了。

這導致他不但沒有得手,反而惹了一身腥。

簡尋只聞了一次,用內力都壓不住情潮,這江成和要虛弱到什麽程度,才要在這種香薰下行房中之事?

修雲捂唇“噗嗤”笑出了聲,帶着些笑音調侃:“看來是公子身體太過‘強健’,這藥性自然也就遇強則強了。”

他特意在“強健”二字上加重了語氣,簡尋一聽就抓住了重點。

登時只覺得一股熱氣上湧,“……胡說八道。”

修雲在他的輕聲責怪下擡手,雙手交疊慢慢捂住了嘴,但帶着笑意的眼睛始終盯着他看。

簡尋被盯得不太自在,從懷裏摸索出一塊腰牌,遞給了修雲。

“昨夜總歸是我對不住你,你日後若有麻煩,可以帶着這個東西,去尋江城郡守傅大人。”

修雲看着遞到身前的腰牌,眼裏的笑意慢慢散去了。

他唇角還勾着,仿佛一張嶄新的笑面貼在了臉上,将所有先前過于外溢的情緒都收斂了回去。

他伸手接過腰牌,随意地放在了身後的桌子上,連個眼神都沒有施舍過去。

嘴上卻還口不對心地誠懇道謝:“多謝。”

簡尋敏銳地從他的話語中感受到了細微的情緒轉變,但看着這人微笑的模樣,又想不出哪裏不對。

修雲就站在那裏,沒有尋常風塵子弟的輕浮,沒有卑微者的膽怯瑟縮,似乎也并不因為自己的身份而自怨自艾。

他略顯猶豫地說:“公子既然想謝我,我倒真有個不情之請。”

簡尋頓時正色道:“但說無妨。”

修雲輕嘆一聲,語氣低沉地說:“郎君可能不清楚,這樓裏的清倌,都是從小養在這裏,當做家雀飼養,長出漂亮的羽毛才能活下去,稍次一些的,就送去各處當玩物,終其一生,不得自由。”

“江城的夜晚對我來說千篇一律,左不過是帷幔中的顏色不同,看見的禽獸不一,若非有官貴人相助,昨夜就算想和郎君度過良宵,也不能如願。”

“所以……可以帶我看看江城的夜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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