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江城的夜晚冷風不停,修雲的手比早些時候還要冰涼,但他手裏的同心結卻無端讓簡尋感覺到了熱意。
“……多謝。”簡尋低聲回應道。
修雲看着他,俊朗的臉上看着古井無波,耳廓卻悄悄紅了,像是春日樹梢點綴的一點豔色,分外動人心弦。
他覺得自己在欣賞的,絕對是面前這人不為外人所熟知的一面。
簡尋将同心結拿在手裏,握緊了怕東西褶皺辜負修雲一片心意,握松了怕東西脫手丢在人潮之中再難尋回。
一時間竟也沒想起可以直接挂到腰間。
修雲也并未提醒,覺得他這幅有些無所适從的樣子很合心意。
畢竟是一枚金元寶換來的東西,能發揮作用就算不辜負他費力去記憶那些同花牌了。。
不過這個結局可謂是皆大歡喜,修雲有了可以送出手的贈禮,簡
尋得到了禮物,老板保住了自己的金元寶。
老板甚至還十分高興地在邊上附和:“百年好合百年好合!”
“走吧。”修雲輕聲說道。
他扯住簡尋的衣角,向燈火闌珊的另一片街道走去。
大啓沒有宵禁,不過這樣人擠人的場面也只有在上元前後才看得見,平日裏人們還是輾轉在勞作之中,沒有時間好好放松歇息。
人群密集,仿佛呼吸都混雜在一起,修雲停下了腳步,說:“有些悶。”
簡尋聞言看看四周,帶他進了小巷,背着修雲,運起內力,幾下又躍上了房頂。
一回生二回熟,簡尋背人的姿勢已經沒有先前那麽別扭了。
高處的景致更好,修雲在簡尋背上,往街市上眺望,江城的繁華一覽無餘。
他視線往街道內看去,突然開口問:“一路上好像都沒見過守軍巡街,不是說上元前後都要沿街巡查的嗎?”
簡尋在屋頂疾行的速度慢了下來,也順着修雲的視線看去,本該有守軍輪值的地方也空無一人。
他的手臂下意識繃緊了。
修雲被箍得有些疼,但他看着簡尋的發頂,什麽也沒說,只用手輕輕撫摸他繃緊的頸部肌肉,像是在觀賞的同時安撫怒火中燒的猛獸。
他表情平淡又帶着些許漫不經心,開口的話卻疑惑而嚴肅:“許是都在城門樓,要不要去看看?”
“……抱緊我。”簡尋應了一聲,沒說同不同意,腳下卻往城門奔去。
城門口也有幾座高樓,不知道是哪家權貴着人修建的,只比城門樓矮了六、七尺,也不知道這種違制的建築是怎麽建成的。
簡尋站在樓頂,向下張望,上元前後,人員密集,城門口還有不少人流來往進出,但守城的士兵明顯已經不耐煩了,動辄吼叫咒罵,好像在發洩不滿。
幾個士兵看起來也只是普通小卒,但即便是這種做派,也沒有其他人前來管教。
經過的百姓有求于人,只能滿臉賠笑,點頭哈腰,才能在士兵仿佛施舍一樣的視線下進出城門。
修雲看着這幅場面無聲嘆息,愛憐似的拍了拍簡尋的肩,“在那邊。”
他伸手越過簡尋耳側,指向了城門樓上。
在嘈雜的人聲中,幾句熱切的歡呼聲傳了過來。
簡尋向修雲所指的地方看去,城門樓上,一群士兵聚在一起,圍在圓桌前,守城的小将正晃着手裏的骰子罐。
——士兵不守城,居然在城門樓上聚衆賭博。
裏面的不少人他都在城外校場見過,如今穿着兵卒的服飾,卻做着賭徒的行徑。
江城守軍好賭是從上到下的“風俗”,簡尋一直知道這一點,只是沒想到這些人在守城時也會這般玩忽職守。
瞭望臺上雖然還有零星幾個士兵在巡視,但從時不時回頭的焦躁情緒來看,心思也早都飛到了那邊的牌桌上。
這就是江城守軍,分明擔着守衛城池的重任,卻早就爛到骨子裏了,單說酒囊飯袋都可以算作褒獎之語。
江城守軍的名號甚至都能被區區一個混混拿來仗勢欺人,壓迫百姓。
簡尋稍一提氣,背着修雲從側方掠過,幾步到了城門樓頂上。
修雲雙臂環住對方的脖頸,差點沒被這一遭甩下去。
夜色昏暗,燈火的光亮延伸不到這麽高的地方,烏雲恰好遮了半邊月亮,兩人此時站在城門樓頂上,不會輕易被發現。
甚至按照守軍在底下賭得火熱的樣子,不弄出點大動靜,這群賭鬼都不會知道樓門頂上有人在。
簡尋将修雲放下,兩人朝下方張望,發現底下這夥人賭得還不小,桌面上全是賭資,那些銅板加起來,少說也得有幾十兩銀子。
他踢了一片磚瓦下去,落在地上的聲音被歡呼聲遮蓋,沒有人發現異常。
簡尋握緊了拳頭,一轉身,眼不見為淨,幹脆在樓門頂上坐下了。
修雲也在他身旁坐下,摘下了帷帽,任憑有些松散的長發被風吹散。
這裏位置太高了,原本舒适的夜風都帶上了冷意,修雲卻覺得邊上的人好像正在燃燒的炭火,身體熱得出奇——估計有一半熱意都是氣出來。
修雲眼見那兩道好看的眉緊鎖了起來,男人臉上的郁氣遮掩不住。
“江城守軍這般行徑,本也不是你的錯,何苦為了別人折磨自己?”修雲緩慢說着,伸手慢慢撫平那礙眼的褶皺。
簡尋看着修雲溫柔的笑容,身上的燥郁都散了些許,他不知道如何解釋自己的煩悶,只在修雲引導的視線下斷斷續續地說:“底下拿骰子的小将姓劉,是江家幕僚,不止他一個,江城守軍之中大半将領,都受過江家恩惠。江成和手下有江城內最大的賭場。”
短短幾句話,修雲就能将許多事情串聯在一起。
這人本就出身權貴世家,也見過江城郡守這位父母官是怎麽在夾縫中為百姓求得生路,知道在江城,僅憑本心清正的為官者還不足以相抗衡。
他歪了歪頭,問:“你是覺得江城守軍堕落至此,江家是罪魁禍首?所以才在昨夜行刺江成和?”
“這只是原因之一。江成和的罪狀遠不止這一樁。”簡尋聲音低沉地說。
修雲又問:“江成和若身死,江家還有其他小輩,你要一個一個除去?”
簡尋一愣,似乎還沒有想過這一茬,思索片刻,他點了點頭。
修雲卻又給他出了另一個難題:“公子就算能一點點毀掉江家,那下一個呢?李家、沈家?”
“我……”簡尋嘴唇嗫嚅幾次,一時間不知道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修雲長嘆一聲,語帶笑意,涼薄之感卻遮掩不住:“可你只殺一個江成和,只毀一個江家有什麽用?沒了江家還會有下一個世家權貴,還有下一個賭場老板,終究都只是治标不治本。”
“這天下總有尊卑之分,總有善弄權術之人,一個江家怎麽能算根源所在?還有諸侯、皇親國戚,甚至是高高在上的……”
修雲的嘴被捂住了,接下來的不敬之語也吞了回去。
“……慎言。”簡尋胸腔裏飽脹的情緒最終都化作短短兩個字。
簡尋一雙眼睛深深地看着他,仿佛心底某個從未有人窺探過的地方被撬動了。
修雲握住簡尋的手,緩慢下移,他輕笑道:“和誰都不能說?你也不行?”
“不行。”簡尋搖了搖頭,面色凝重地說:“這種大逆不道之言,會引來殺身之禍。”
——可你不是這樣想的。
修雲看着那雙極力忍耐,清醒又克制的眼睛,仿佛能夠看到男人束縛在皮囊之下,在叫嚣着自由和反叛的野獸。
修雲輕輕放開他的手,不再讨論這個話題了,讓面前的人在這種時候剖析內心給他看,多少有些為難他了。
修雲從城門樓向下望去,幾丈高的位置向下看,視線落到地面會讓人無端生出些眩暈之感。
他向下伸出了手,好像在試圖觸摸地面,眼裏甚至有些許向往,身子都輕微前傾。
這個動作有些危險,簡尋連忙扯住他的胳膊:“小心。”
修雲回過神來,側頭看他,笑道:“從這裏掉下去,會很疼吧?”
“……必死無疑。”簡尋皺着眉說。
他語氣有些嚴肅,修雲從裏面聽出了規勸和不贊同。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片刻後,修雲開口說:“前兩次見面都匆匆分別,還沒問過公子名諱。”
簡尋遲疑片刻,幾次張口,最終只說:“家母姓蕭。”
這番自我介紹十分敷衍,但修雲也不惱,只說:“你也知道別人都稱我雲公子,我無姓,名修雲,蕭郎随意稱呼便是。”
這個稱呼有些過于親昵了,簡尋是在武人堆裏長大的,自小都沒有人如此親近地稱呼過他。
他有些不太适應,他是個糙人,和唯一一個友人之間也直呼大名,哪裏知道該怎麽稱呼眼前這個春水一樣柔和的人。
幾個稱呼在他腦海裏一閃而過,終究沒有說出口,只道:“……嗯。”
那聲音在嘈雜的環境裏也就比蚊子大了點吧,如果不是修雲湊得近,怕是都聽不見。
修雲輕聲笑了起來,笑聲逸散在空氣中,能看得出他心情不錯。
在高處看了夜景之後,和簡尋聊了一會兒,修雲總算覺得這幾日沒算白過。
修雲側頭靠在簡尋肩上,輕聲問:“若有一日,我求蕭郎給我一個了斷,蕭郎會願意讓佩刀沾上我的血嗎?”
簡尋幾次擡手,似有遲疑,但最終沒有将他推開,聞言只說:“我不會。”
修雲拉長了尾音,說:“唉,這世上苦命人那麽多,公子願意給一個賣身葬父的少年施舍,怎就不肯可憐可憐我。是嫌我會髒了你的寶刀嗎?”
簡尋沉聲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不知你境遇如何,但人生在世,萬不可自輕自賤。”
自輕自賤。
修雲将這四個字揉碎了細細品味,仿佛上好的清茶帶着苦味的回甘。
他輕嘆道:“夜深了。蕭郎,回去吧。”
*
醉風樓同離開時一樣熱鬧,沒有人發現三樓的某位客人已經在江城夜游了一遭。
雅間內,修雲整理了一下有些淩亂的衣衫,把頭上的帷帽摘下放到桌上,蓋住了那枚讓他見了就心煩的腰牌。
他湊近簡尋,問:“同心結,還在嗎?”
“在。”簡尋應聲道,張開手掌,那枚同心結果然還完好無損地躺在他掌心裏。
修雲将同心結拿起來,微微附身,将同心結系在了簡尋的腰帶上。
湊近時他才發現,男人帶着他跑了大半個晚上,這會兒甚至只出了一點薄汗,連呼吸都沒亂過。
不愧是習武之人,簡直是體力怪物。
修雲系好了同心結,輕輕撥弄一下,同心結連着吊穗一起輕輕晃蕩,拍打在簡尋的衣衫下擺。
“好了。”他直起身看向簡尋。
男人卻下意識避開了眼神,這次屋內的燭火大亮,修雲看到那一抹薄紅已經從耳廓蔓延到了脖頸。
哎,怎麽這麽不經逗啊。
修雲實在迫不及待看看,簡尋聽到些有辱斯文的葷話是個什麽反應了。
但今夜不行。
修雲退後一步,好像在欣賞自己的傑作。
少傾,修雲低呼一聲,遺憾道:“今夜月色太美,反而忘了件要緊事。”
随着修雲拉開距離,簡尋身上的熱度也退了,他正色道:“你說。”
“樓裏的管事說我整日披頭散發,放浪形骸,實在有辱醉風樓門面,可惜我的那些家當都在回城的路上遺失了,我又輕易不能出樓,所以……我想要一支秋海棠形狀的木簪。”修雲說着,從桌上拿起那枚原本屬于簡尋的腰牌,“就用這個來換。”
簡尋搖了搖頭,将腰牌推了回去,說:“這是送給你的。木簪……我會盡快送來。”
修雲拿着那枚腰牌的手垂下去,隐在衣袖間,指骨捏得泛白。
他好像想要上前,但又盡力克制,停在了原地,只低聲說:“那你,要早點來。”
“我會的。”簡尋默默記下修雲的請求,走到了窗邊,拉開窗戶,又回頭看了一眼屋裏的人,叮囑:“早點休息。”
修雲點了點頭。
等簡尋一躍而出,修雲走到窗邊,目送他漸漸遠離,仿佛在看一個不知歸期的人遠行。
簡尋的身影卻突然在不遠處的屋脊上停住了,他回頭看了一眼,兩人頓時視線交彙,一觸即分。
那人仿佛覺得修雲的目光燙人,又迅速轉頭,加快了腳步,消失在了修雲的視野之中。
半響,窗棂邊,一聲輕笑消散在了夜風之中。